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那人是新四軍二縱隊軍需處長張瑜亮。兩人握了握手，終思平說：“上級有什麽指示？”老張看了看四周，輕聲說：“山東戰事緊張，傷員很多，急需藥品，從大運河北上的船被反動派查獲了，犧牲了幾個同誌，”也許是急躁，他說話的聲音不由得快了一些：“你得把藥品緊急送到清江浦，我們派人從海路運到山東。”終思平問：“什麽時候送到？”老張說：“最遲不能超過初十。”終思平說：“我一定按時送到，怎麽交接?”老張說：“你在船頭紮個黃布條，到時有人接你。”終思平說：“就這樣吧，咱們去南邊吃個便飯。”老張說：“不，我還要連夜趕淮城，時間緊迫，告辭了。”老張和終思平握了握手，大步流星地沿長街向南走去。
晚飯間，終思平話特別多，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劉若英覺得丈夫有些反常，瞅了他幾眼，他也沒有反應。吃完飯，當肖鷳把桌麵上的一切都收拾妥當後，終思平依然興趣未減，他讓女眷都去休息，把兩個兒子留在身邊，父子三人又談起來。終思平問：“知道我最看重的是什麽?”終南信想了想說：“做一個有用的人，做於百姓有益的事，做於社會有益的事。”終思平說：“說得很對，一個人應當於社會有益，但這還不是全部，作為男人，首要的是要有責任感，要做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好朋友。好就是要負起責任，你周圍的人都能從你身上獲益，這才是令人自豪的。我希望你們將來能做到這一點。”
終思平又朝著大兒子說：“《大學》上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自不待言，齊家是小試牛刀，家治不好，治國何從談起。你是長子，一個家庭的興衰與否、和睦與否和長子息息相關，因此，你身上的責任更是多了一層。治家的根本是公正無私，能吃得起虧。”終南信誠懇地回答：“孩兒知道。”終思平接著又對小兒子說：“孝悌就是要做好兒子好弟弟，在家做到孝悌，在外肯定忠於職守。我知道你信命。信命固然是好，但信命不等於認命，後天的努力很重要，祖上創建保和堂就是榜樣，我們後輩一定要發揚光大，使保和堂日臻隆盛。”終南亮聽了，認真地點點頭。
這夜晚，他們父子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儒學醫道的，談得很盡興。自然是父親說得多兒子們聽得多，父慈子孝人家大都如此。二個兒子都在外麵上學，一個在南京，一個在匯水，終思平又時常出診在外，雖是父子，但相聚一起的時間有限，難得有歡聚一堂的時間。
第二天是個晴空萬裏的日子，偏西風悠悠地吹著，刺骨的寒冷。根據以往的經驗，終思平知道這樣的天氣還能維持數日，下次寒流來臨之前，香澗湖不會封凍，可以從清江浦趕回來。上午，終思平安排人將藥品裝上了船，之後就帶著兩個夥計登船啟航。終南信和弟妹以及妻子站在碼頭上和父親告別。雙桅船在篙竿的撐動下緩緩地駛入香澗湖，離岸不久，夥計們張開了桅帆，那如火的紅帆，宛若青波之上的紅蓮，醒目耀眼。
在這離別之際，終南信看到父親站在船頭遙望遠方，這可愛的身影隨著紅帆船漸行漸遠。終南信對父親的印象也就永遠定格在這難忘的時間，紅帆映照下的身影，成為他永久不變的懷念。從此，在終南信的眼裏，紅帆船意義非凡，仿佛是父親的化身，每在江湖上看見紅帆船，都會激動不已，盡管那不是父親的紅帆船，但那鮮紅的風帆卻次次都能勾引起他溫情地回憶。
風帆是船的動力，借著偏西風勢向東行駛，可謂風正一帆懸。紅帆船平穩地駛在湖麵上，不一會兒，肖家灣便被甩在茫茫的湖蕩中，村莊的輪廓也模糊不辨。
這是終思平六年時間的第十一次遠航，目的地是蘇北的清江浦。過去的多次遠航，一般都是出洪澤湖沿京杭大運河南下京滬，購買所需要的藥品和器材後，回到洪澤湖，在湖東岸的某一地方卸下物資再返回肖家灣。由於戰事緊張，新四軍兵敗蘇北撤退山東，淮海地區南部皆為國軍占領，關卡盤查甚嚴，特別是醫藥器材，更在封禁之列。因此在四六年初，經軍需處同意，終思平購買了一批藥品改換包裝後存放在保和堂，這樣可以省去了來往京滬的十幾天時間。
在過去的十一次航行中，經過的艱難困苦很多，但令人難忘的隻有兩次。
一次是四三年的夏秋季，當他的船從無錫返回洪澤湖，遭遇了一次台風。湖麵上狂風怒號、濁浪翻滾，天地混沌一片。砍去桅杆的船在浪尖上顛簸，任憑死神肆無忌憚地戲弄玩耍。他們雙手緊攥船舷，在恐懼中渡過了終生難忘的一夜。第二天清晨，洪澤湖又恢複了處子般的寧靜，藍天白雲，蒹葭蒼蒼，一切都是那麽柔和自然，好像昨天這裏什麽也沒發生。
在經曆了這次驚心動魄的風暴後，終思平一改節儉常態。他把船停泊在匯水縣城的碼頭，趁著重新安裝桅杆的空閑，帶著倆夥計大吃大喝、大玩大樂了兩天，覺得不這麽做，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兩個夥計。回到肖家灣後他卻變得沉默，常常一個人默默地長想。對家人，風暴之事緘口不提，他不想把憂愁帶給妻子。在一個夜晚，他將一個鎖好的木匣鄭重地交給劉若英，囑咐劉若英，這個匣子很重要，不是萬不得已不可開啟。
第二次難忘之事是在四四年的冬季數九之後，當紅帆船在洪澤湖東岸卸貨時，天便下起了鵝毛大雪，卸完貨已是初夜。張處長建議他停雪後再回肖家灣，他沒有聽，因為出來已二十幾天，他惦記家、惦記保和堂，再說他帶的糧食已經不多，更害怕的是冰凍封湖，如果那樣，再有十天半月也無法回去。
這晚雪下得真大，雪花大如鵝毛，湖麵一絲風都沒有。借不了風勢，三個人輪換搖櫓，紅帆船行進緩慢，終思平焦急萬分。過了午夜時分，雪停了，刮骨的西北風嗖嗖地壓著湖麵而來，半水半雪的湖麵開始凝結，紅帆船越發難行。一個時辰後，船兒被牢牢地凍在湖上。接下來的三天，他們像一根鐵釘一樣被定在湖心，糧食眼看要吃完了，柴草也沒有，絕望籠罩著每個人的心。
他們試圖棄船而逃，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當人走下船站在冰上，冰層就嘎嘎響，讓人心驚肉跳，隻好慌忙跳回船上。他們盼望著天氣繼續冷下去，這樣，湖麵的冰結得紮實，他們可以從冰上逃生。可老天爺偏偏扭著來，天氣又慢慢地回暖了。情況就這樣膠著：冰在白天化一點，晚上又重新凍上，冰承受不了人的壓力，船也無法搖走。到了第六天，也就是糧絕的第二天，幾個人圍著一床棉被坐著等死。這時，終思平的心裏突然燃起了一絲希望，他走出船艙，來到前甲板，吃力地將一片紅帆升起，然後又回到艙裏。
第七天中午，奇跡出現了。東邊的湖麵上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吆喝聲，他們三人驚喜地走出船艙站在甲板上瞭望，看到一隻烏篷船慢慢地向他們劃來，船頭有二個人用木棒破冰，後麵一個人搖櫓。
他們得救了，兩個夥計哭得像淚人似的。原來，張瑜亮在他們離開之後就很擔心，第二天冰凍封湖之後就知道他們一定被冰凍所困，便派人沿湖搜尋，均無結果。到了第六天，老張知道情況急迫，便派人搭了一個二三丈高的木架子，讓人站在上麵用軍用望遠鏡搜尋，果然看到了紅帆船。於是他派了五個戰士，帶足幹糧破冰而去，二十裏路足足行了一天，把他們三人從閻王殿門口拉了回來。
由於風順，紅帆船很快地出了香澗湖、入淮河、接著又進入洪澤湖。第四天中午，紅帆船穩穩地停在清江浦碼頭。終思平落下紅帆，在桅杆上拴了塊黃布，然後向岸上望去，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心裏猛然一驚，連忙走進船艙躲在艙口向岸上窺望，隻見一排穿著黃色衣服的國軍，端著槍向紅帆船撲來。
他急忙對兩個夥計說：“不好，楚瘸子把我出賣了，無論出什麽事，你們都說不知道，都往我身上推。”話剛說完，國軍已衝進船艙，一位軍官走到他麵前說：“終老板，船上裝的是什麽貨？”他平靜的回答：“綠豆。”軍官冷笑了一聲：“綠豆？說得輕巧，你還是到長官那裏說是什麽樣的綠豆吧！”軍官朝士兵揮揮手：“把他們帶走！”
終思平等三人在士兵的押送下走上大堤，他想：這是什麽地方出的錯呢？楚瘸子怎麽知道這事？唯一的問題是出在那天在閣子上和老張的談話，因天黑沒有注意閣子的台基下有沒有人。
他想到老張曾說為此已經犧牲了幾個同誌，知道自己也在所難免，可惜的是兩個夥計，他們是無辜的。他不禁悲傷起來，家人的麵容一一浮現在腦海。一想到若英，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似的，他們相呴以濕、相濡以沫地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如同是他家中堂上那副雙鸂鶒圖，世上有單飛的鸂鶒鳥嗎？他在心中默念：走好啊！若英，你一定要把孩子撫養成人，替我看到勝利，替我看到那些貧苦的農民都能有自己的土地。
河堤上，終思平走得戀戀不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