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施氏鬆堂大擺喜筵之時,佃戶劉夢福卻在饑寒交迫中煎熬著。誠如那梅閣所言,他家的狀況在肖家灣卻是中等偏上人家。
他家有八口人,上有兩位五十多歲的父母,下有一男三女四個孩子。上麵的三個孩子都是女孩,最小的是男孩,長女今年十五歲,其他依次是十二歲、八歲、和五歲。其實,他妻子劉張氏總共生了十胎,六胎夭折了,四個存活下來。劉張氏和丈夫同庚,今年隻有三十四歲,可看上去卻如同是五十多歲的老太婆,麵皮與顴骨之間少有肌肉,削瘦得可怕。
離明年夏收還有四個多月,家中的餘糧隻剩四十斤糙米,這中間還有一個年關。劉夢福計劃著,這四十斤糙米一定得吃二十天,每天二斤,每人一天二兩五錢。每天二斤米怎麽吃呢?隻能燒稀飯,而且隻能攔腰一頓。每到太陽偏西時,全家每人端一個大碗,嘰溜溜地喝著那可照見人影的稀飯。劉張氏細心也孝心,盛飯時總是用勺子在鍋底慢慢地撈,撈一點稠的給公婆和最小的兒子。公婆也很體貼,也總是把稠的倒回鍋裏,說是讓孩子們吃稠的,因為他們在長身子。
富人和飽食者無法理解每日隻能吃一頓稀飯的滋味,每當心裏急得像貓抓的一樣,盼來下午吃飯的時刻,整個屋裏響起一片嘰溜溜的聲音;孩子們小,不懂事,總想能多喝上一碗,因此喝得快,嘰溜聲也就大;老人喝得慢,目的是讓孫子多喝一些,他們剛喝上一碗,鍋底就朝天了,隻好用舌頭舔添碗,吧唧吧唧嘴,默默地離開。孩子卻不理會這些,盡管多喝了一碗,兩泡尿後,腹內空空如也,下一頓飯要等到明天下午。這漫長的一夜一天,先是覺得餓,接下來肚子如同翻江倒海,糙心犯逆、疼痛難熬,最後是麻木不仁、微微呻吟。每當看到小兒子那嗷嗷待哺的樣子,劉夢福的心就像刀絞一樣疼痛。
如果說看到孩子挨餓使他心痛,那老人無衣穿的窘態就讓他羞醜萬分,上吊投河的心都有。父母兩位老人隻有一套棉絮外露得就像蘆花一樣的棉衣,當一個人從土坯床上下來,另一個人隻能蜷縮在土坯床的稻草窩裏,三個女兒隻有大女兒有一套棉衣尚可出門,那兩個小女兒在冬日也隻能蜷縮在稻草窩裏,兒子是劉氏的一根獨苗,自然是千方百計讓他能穿上一件像樣的衣服。
已是
這天晚上,劉夢福和妻子天一黑就上了床,他們夫妻倆帶著兒子睡在土坯床上,蓋著一條千孔百洞的被子,身底下,由於稻草墊得厚實,倒也暖和,他說:“明天是年,不能也攔腰喝一頓稀飯,得想個辦法。”劉張氏說:“還有什麽辦法?”他說:“不行我明天去田裏,看能不能抓隻兔子?”劉張氏說:“看你那慫樣,別讓兔子給撞倒了。”他說:“要不去湖裏摸魚?”劉張氏說:“寒冬臘月,凍死在湖裏,沒人去收屍。”他說:“那怎麽辦呢,明天是年呀!”劉張氏說:“年年都是這樣,慢慢熬吧。”
劉夢福說:“聽我三大爺說他在楚家大宅聽書,那楚榮亭說‘農民沒有地就是窮命,農民要想熬出頭,必須自己有地。’劉張氏說:“他飽漢不知餓漢饑,飯都沒得吃,哪有錢置地?唉,做夢吧!”她說著把腳向丈夫的背後挪挪說:“肚裏沒食,怎麽也焐不熱,你那頭衝著門,肩膀多掖點稻草,熬吧,熬到太陽出來就暖和了。”劉夢福說:“趕明個我也去聽聽,聽聽他到底說些什麽。”劉張氏說:“我看你倒是動心了。他楚榮亭說那話是沒安好心,他十有八成是共產黨新四軍。”劉夢福說:“管他是什麽,能給我飯吃,就是我爹。”
年三十的早晨,劉夢福早早地出去,想碰碰運氣,去田裏看看能不能搞些什麽可入口的東西,哪怕是一隻死田鼠。沒走多遠,看見兩個人向他家走去。那影兒很熟悉,那不是東家夫婦嗎?於是急忙折回頭,隻見施東山和那梅閣已在他家門口停下。他緊走幾步來到他們麵前,笑著說:“老爺、太太,這麽早?”施東山微笑著問:“你去哪兒?”他語無倫次地說:“去……去田裏走走,看看能不能搞點吃的。”施東山納悶了,怔怔地看著他,莊稼都收割了,田野空蕩蕩,不知道田地裏能搞到什麽吃的。那梅閣見狀,知道三言兩語講不清事情,就拉著施東山說:“走,進屋看看。”
施東山就認識這麽一個佃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昨天一夜滿腦子都是佃戶,像是被鬼纏昏了腦子,今天一清早就拉著那梅閣一道來看這唯一認識的佃戶。也許是命運所至,他這一看,鑄成了終身大錯。
當他們走進屋,立刻就被這三間茅屋的破敗震驚:東邊的房子裏,劉老頭破絮纏身,劉老婆子蓬頭垢麵,蜷縮在土坯床的稻草窩裏;西邊的屋裏兩個半大姑娘窩在一床破被絮裏,施東山問道:“她們怎麽不下床?”劉夢福苦笑一下說:“老爺別見笑,沒有衣服穿,下不了地。想下地,隻能穿上她姐姐的衣服。”他指著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女孩說:“家裏就這麽一套棉衣,大丫頭要到地裏拾柴。”
施東山像被當頭擊了一棒,木呆呆地杵在堂屋,那梅閣不由得心酸,咬咬牙抑製住淚水向那丫頭望去,隻見這丫頭身上穿著一件土布靛藍棉衣,鼓鼓囊囊的,倒是那雙眼睛明亮機靈,她心裏一動,有了主意,她說:“東山,肖鸞剛過門,需要個人侍候,我看就讓這閨女去吧。”施東山深被震撼的心哪容得思考,連聲說:“使得,使得。”那梅閣指著那姑娘對劉夢福說:“這姑娘多大了?”他回答說:“回太太,香蘭十五了。”那梅閣說:“我家大少奶奶缺個傭人,香蘭能不能去?每月五十斤米的工錢。”
這樣的好事,對劉夢福來說不啻為天上降下一陣錢雨,他一把拉住大女兒,父女雙雙跪在施東山麵夫婦麵前,嘴裏不停地說:“
等劉夢福帶著香蘭到了鬆堂,那梅閣已準備好了一堆舊衣服,還有兩塊花布,又讓廚師砍了一刀肉和半籃子凍豆腐送給他。他像做夢似的,心裏發誓:將來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東家的恩德。
在劉夢福背著米肉歡天喜地的往家奔的時候,施東山坐在中堂,讓人把安福呼喚過來問道:“劉夢福怎麽能窮到那樣?不是今天親眼所見,怎麽講我也不會相信,我看過那麽多小說,也沒見過有人寫出這樣的窮相。”安福說:“老爺,像劉夢福這樣的佃戶還算是好的,大部分的農戶秋季收成最多夠吃三個月。”施東山問道:“豈不都要餓死?”安福說:“餓不死,年年都是這樣。這時有三條道,一是舉家出去討飯,往南邊去,到淮南或者江南。第二條道是借印子錢,驢打滾的利,春上借一鬥,秋天還三鬥……”安福說到這不說了。施東山問第三條道是什麽?安福吞吞吐吐不願說,施東山瞪了他一眼,安福才小心翼翼地說:“說了老爺你別生氣。有人和二少爺一樣,參加新四軍去了。”施東山急切地駁斥道:“糊塗,為什麽要和芳平攪和到一塊呢?那不是一回事。”安福急忙解釋:“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這些窮人是為混飽肚子。”
施東山說:“唉!今日所見令我慚愧呀,我施東山的佃戶竟窮到這樣,有何麵目再見鄉親父老。”安福說:“老爺不要自責,施家的租是全匯水縣最低的,佃戶都很感激老爺,說你老就是菩薩。”施東山大聲地說:“不,告訴所有的佃戶,明年全年免租。”安福急切地說:“老爺,你不能這樣,其他的財主會忌恨我們。”施東山憤憤地說:“讓他們忌恨去吧,這總比有人天天挨餓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