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光宗過世之後,楚鶴亭音信全無,楚家沒了支撐門麵的人物,家道從此式微。這一切也是楚光宗生前所預料到的,他去世前,將兒媳郭楚氏叫到床前囑咐道:“吾家遭此不測,雖是鬆亭惹的禍,但禍根卻是你和德林對他管教不嚴。”郭楚氏麵露赧色。
楚光宗繼續說:“鶴亭在五六年內不可能回來,榮亭、華亭尚小,家中可托事者惟你一人。我安排德安去做大事去了,德安一家入住吾宅,為的是保你母子平安衣食有常。你要善待他家的人,日常多給些錢財以供零用。吾家在三裏灣尚有良田五十畝,自耕自種,足夠一家十口人的開銷,此外,尚有黃金三十二兩,藏在這間房的第二根檁條的縫內,不是萬不得已不可動用,連榮亭、華亭也不可得知。有錢是福也是禍,你要切記!”郭楚氏點頭稱是,她聽見公公繼續說:“你要管好兩個孩子,萬不可讓他們再走鬆亭的路。”她又點頭稱是。公公歎了口氣:“唉,要是這幾個孩子有爭氣的就好了,了了我收回鬆堂鶴灘的心願。”郭楚氏憨直,不會巧言令色,這一次,她沒有點頭稱是,覺得公公在說癔話。
楚光宗去世後的前幾年,榮亭、華亭年齡還小,郭楚氏謹慎小心,日子過得平穩。
德安一家六口入住楚家大宅顯得楚光宗目光長遠。原來,德安家僅有三畝薄田,每年收成甚微,生活十分困苦。所賴楚德安是忠厚之人,跟隨楚光宗鞍前馬後忠心耿耿,深得信賴,每有機要之事總是托付他辦理。平日裏,楚光宗恩惠有加,所以楚德安手頭不緊衣食不愁。他心裏明白,離開楚光宗的庇護,自己肯定是衣食不保,因此他死心塌地別無貳意。
那日,楚光宗把德安找去,安排他去辦不為人知之事,之所以破例讓他全家入住大宅,為的就是了斷他的憂愁。在楚光宗看來,他留下的五十畝良田需要有人耕種,兩個孫子年齡尚小,需要有人保護。而楚德安家是極為理想的人選,楚德安三子兩女都已成人,個個肌骨健壯,犁田耙地使槍弄棒樣樣都拿得起來。他料定德安媳婦以及三子兩女定能安分守己。衣食住行全有東家供給,他們隻是每日勞作而已,這對一個莊戶人家來說是件喜出望外的事,何不竭誠而為?
但沒過幾年,事情漸漸地起了變化。榮亭、華亭長大成人,男兒整日無所事事,總是要滋生是非,特別是瘸子華亭為人刁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慣了,養成了遊手好閑的惡習。每逢大集小集他經常到長街上打情罵俏,對上來趕集的鄉下婦女動手動腳,說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人們念他年輕且又是瘸子,也都忍讓了。楚榮亭得知弟弟的劣行,經常責備弟弟且告知母親。郭楚氏到底是婦道人家,全忘了鬆亭的悲劇,反而憐憫華亭命苦,在華亭做錯事之後不予懲處,即便責罵也如同隔靴撓癢,往往是罵聲未起,她已淚流滿麵。華亭在做錯事後受到的打罵沒有受到的恩寵多,因此也就越發潑皮無賴。
這一切,德安媳婦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經常勸說既是東家也是堂嫂的郭楚氏對華亭要嚴加約束以免闖禍。無奈郭楚氏聽不進去,反覺厭煩,誤認德安媳婦隔皮隔心,不是自己養的不心疼。時間長久,楚華亭對此事漸漸知曉,心中便多了德安一家人,總想找碴兒把他們趕出去。
一日,瘸子楚華亭在外麵吃酒回來,已是半夜。走進堂屋便叫喚要洗腳。德安媳婦已上床休息,聽到吵叫便起床,到夥房點火燒水端來。那瘸子坐在椅子上擺起了主人架子,伸出兩腳等著伺候。德安媳婦把洗腳水盆放在他麵前,他把兩隻腳往水裏一伸,假意唉喲一聲:“你想把我燙死呀!”伸手端起洗腳水向德安媳婦潑去。老婆子頓時成了落湯雞,哭著回到自己的屋裏。
在廂房裏睡覺的楚誠亭聞聲走到母親的床前問明了緣由,不由得怒火中燒,楚誠亭走進堂屋,像抓小雞一樣把瘸子拎了起來,拎到仍有積水的地方,把他的頭按下去,喝道:“給我喝了!”楚瘸子不肯喝,楚誠亭將瘸子拎起來,摑了他兩個耳光,說:“看你敢不喝!”那瘸子挨了兩巴掌,隻覺得天旋地轉,知是拗不過,隻好乖乖地用舌頭舔地上的洗腳水。
郭楚氏這時也來到客廳,見此景勃然大罵:“你這頂槍子的,欺負到俺娘們頭上來,也不撒泡尿照照影子,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說著便把兒子摟過來哭道:“這是造的那份孽啊!下人倒給主子動起手來,你們嫌不好就滾,幹嘛要下這毒手啊!”
這時,整個院子的人都趕過來,德安媳婦看到楚瘸子滿臉泥巴的慘樣心裏不忍,走到楚誠亭麵前劈臉就是一巴掌,厲聲大罵:“你這混賬,他總歸還小啊,還不給大娘賠個不是!”那郭楚氏得理不饒人地吼叫:“誰要他賠不是,趕快給我滾!咱家容不下你們了,快滾!快滾!”德安一家人被罵得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
在旁觀察已久的楚榮亭走上前說:“嬸子、誠亭哥,俺娘在說急話,你們不要往心裏去,多擔待些,回屋睡覺去吧!明個我給你們賠禮。”隻聽見郭楚氏大叫:“你個炮銃的,你去賠什麽禮,敢情挨打的不是你。”楚榮亭說:“媽,有什麽話明天再說,非要鬧得六鄰不安洋相出盡嗎?”郭楚氏說:“我怕出什麽洋相,你看,華亭給打成這個樣子,臉都不要了,還怕出什麽洋相,到時候沒得吃了才叫出洋相呢。”
“媽,孩兒給你跪下了,求你不要再吵了。”楚榮亭真地一下子跪在母親的麵前。
郭楚氏看著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麵前的兒子,心裏咯噔一下明白了許多,她什麽也沒說,一人默默地回屋了,其餘的人也都回去。德安媳婦和楚榮亭一道把楚華亭料理好後才回屋,堂屋裏隻剩下楚誠亭一人。
楚榮亭等弟弟睡下後,又來到堂屋,看見楚誠亭一個人在抽旱煙,便在他身邊的板凳上坐下來。楚誠亭說:“大兄弟,華亭是借機找碴兒攆我們走,哥哥我也是借機管閑事。華亭往邪路上走,你是幹瞪眼沒辦法,哥想替你管管,可事情卻做過頭了,心裏難過著呢。”
楚榮亭說:“大哥,你說我媽怎麽那麽糊塗呢?慣壞了一個鬆亭,把家敗了,還不知道厲害?又慣著華亭,不知道又要闖什麽禍。”楚誠亭說:“華亭遊手好閑總不是事,得給他找個能做的事做,你說呢?”楚榮亭說:“他能做什麽呢?過年就二十歲了,六年的墨水白喝了,文不能寫、武不能挑。”楚誠亭說:“我看不如給他找個媳婦,找個厲害點的,興許能約束住他。”楚榮亭說:“這倒是個好辦法。我和我媽說說。”他接著又說:“我媽罵你們的話,不要往心裏去,我們兩家要共赴難關。”楚誠亭說:“我怎能計較上人的話呢,別擔心我。你現在的事,就是幫嬸子把家料理好,千萬不能再出叉兒,”弟兄二人又談了一會,直到覺得不早了,才各自回屋休息。
楚榮亭讀了六年小學,在鄉裏算是知書達理之人。他為人謹慎小心,常長於分析事理,因此給人的印象是老成穩當。大哥楚鬆亭胡作非為霸橫鄉裏,為時他還小,不明事理,但那牢獄之災卻使他永世難忘,紅烙鐵在他身上留下了疤痕,後肩和大腿上至今仍有兩塊大疤。從此,他知道了什麽叫殘忍,什麽叫無助。殘忍就是變著法兒折磨人,無助就是自己是塊肉,放在砧板上任人剁。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被吊在梁上挨打時,越是叫喊,皮鞭下得越快,打手們就是喜歡把求饒聲當小曲聽,你一旦咬緊牙一聲不吭,他們下手也就沒勁了,似乎那鞭子也欽佩夠種的硬漢。由此他體會到,無力抗爭時,最好的方法就是忍耐,忍耐的最好方法就是沉默,你一旦沉默,像刺蝟一樣團起來,狗想咬你也無處下牙。
當他奄奄一息地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不能動彈時,他陷入仇恨的火焰之中,滿腦子都是幻想,一會兒指揮千軍萬馬,衝入李家大宅,把那裏的人統統殺光;一會兒手提寶劍取了那北洋軍王師長的人頭。說也奇怪,幻想中的仇人死了,他的心就會平靜一會,也就不覺得疼痛,甚至能睡一會兒。等他傷愈能下床走動,爺爺離開人間,二哥不知去向,陪伴自己的隻有跛腳的弟弟和整日以淚洗麵的老娘。鏢局散夥了,鶴灘賣了,門庭冷冷清清,庭院裏也失去昔日的歡鬧。這年他才十六歲,生活使他心理早熟,早早地離開了少年時代,劇變逼迫他沉穩老練,走路的時候頭老是低著,偶爾瞟一下左右,瞬間又肯下來。肖家灣的人都說,在楚榮亭的身上影影綽綽能看到楚光宗的影子。
第二天,楚榮亭首先看望了彷徨不安的德安媳婦:“嬸子,我媽的話你別往心裏去,她那是一時的氣話。小弟不懂禮貌,侄兒給你賠罪了。”說著他就要跪下,德安媳婦急忙扶住他說:“榮亭,不要這樣,縱然華亭有錯,該死的誠亭也做過了頭,應是我向你媽賠禮呢!”她稍微停頓一下,“不過,大侄子,嬸有話不能不說,嫂子攆我們走也在理,因為你們是東家,可是德安是光宗叔叔安排出去的,如今死活不知,攆我們走也得等德安回來有個交待才是,你說呢?”
楚榮亭聽罷,覺得眼前這嬸子平日裏雖是情態卑微,骨子裏卻是堂堂正正,比自己的母親高出一籌,心裏不由得敬重起來,於是便說:“我媽是一時糊塗。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現在咱們走的是一個門,就是一家人,下次不要再說我們是東家了。嬸子,我還有好多路要走,還要靠嬸子一家人齊心協力撐著我。”德安媳婦說:“有大侄子這一番話,為嬸我放心了,去看看你媽吧!別氣壞了身子。”楚榮亭連聲道謝後離去。
楚榮亭走進母親的臥室,見母親坐靠在床頭,他賠者笑臉說:“我媽,氣還未消哪。”郭楚氏氣鼓鼓地說:“世道是變了,平日缺衣少吃,我們讓他家吃飽了飯,身體有勁了,動手打起主子了。”他說:“我媽,你可不能這麽想,這麽想是越想越氣。你會種莊稼麽?弟弟會下地種田麽?咱們吃的用的不都是靠人家。”郭楚氏說:“話不能這麽說,到哪找不到長工,使喚起來不更便當?”他說:“有這貼心麽?還有德安叔是爺爺安排出去的,八成是奔鶴亭哥去了,那是幫我家報仇去了,德安叔不回來,他們一家是不能攆的。”郭楚氏說:“這也是我的心病,你爺爺臨死時和我講過此事,要我好生待人家,但沒說為咱家報仇去了。你爺爺倒是說過鬆堂鶴灘的事,希望子孫輩有出息的人能收回來。我總覺得他是在做夢。”
楚榮亭聽母親說起鬆堂鶴灘,沉默了半天。過去,他隱隱覺得自己身上的責任,又覺得這責任很遙遠,在雲裏霧裏一樣,因此沒有認真地想。他畢竟是有血性的男兒,經母親這麽一提醒,他眼前的目標突然明確起來。
他一下子跪在母親的床前。郭楚氏不解兒子的舉動:“榮亭,這是為什麽?”他回答:“我媽,孩兒有求你老,不知能不能說?”郭楚氏說:“起來說吧。”他站起來說:“孩兒覺得一個人活在世上應當有頭有臉。我們楚家過去是有名望的大戶,鬆亭大哥的不肖,使我大慘死,二哥逃亡,鶴灘轉賣,這都是很不光彩的事,每想到此孩兒氣憤難平。現在二哥逃亡在外,從德安叔一去無蹤影看來,他們碰到一塊了,報仇雪恨的事他們一定會做。我也是男兒,家仇不是二哥一人的,向李家大宅索命我也有責任,收回鬆堂鶴灘的事我也要做,你說對嗎?”
郭楚氏說:“想的是對的,李家的仇是要報,可眼下哪有力量?你又哪有幫手,容易嗎?”她歎了口氣,“再說,鶴灘是你爺爺求施太爺買下的,人家還出了高價,你怎麽收?施家是有恩於楚家,知道麽?不要雲裏霧裏的亂想,還是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吧!”他說:“我媽,我難道就這麽沒有出息?使你老人家看扁我,我也是堂堂男子漢,我被打得皮開肉綻,小弟的腿也被打斷一條,這是恥辱,你能睜眼看著你兒子像癩皮狗一樣活著!與其這樣的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他大哭起來,渾身不停地抽搐。
郭楚氏深受感動,思忖了半天後說:“媽也許是被鬆亭的事弄怕了,總想這些都是不可能辦到的事,也不敢往那上想。平日裏,我隻知道你心思深,沒看出你有這麽大的誌向。從明天開始,這個家你來當,媽老了,做不了大事的。”他說:“我媽,隻要你老在,這家就是你當。”郭楚氏說:“不要說了,家就讓你當,大事和我說說。媽也許老了,頭腦整天暈乎乎的,想事情都想不出個頭緒來。”
楚榮亭激動地說:“兒子受命了。現在就和你老商議兩件事:一是給華亭找個媳婦,找個厲害點的,讓媳婦管束著他。再在牲口行裏說說讓他去當個把式,算是有個事做,總不能白吃白喝一輩子。”郭楚氏說:“嗯,這倒是個辦法,我也想管他,可看他一瘸一瘸的,心就軟了,那就張羅吧!先娶親後做事,不過你是長兄,你的婚事沒辦,給他辦不合適吧?”
楚榮亭說:“我媽,我的事以後再說。第二件事是誠亭哥三十出頭的人了,也要當緊把他的婚事辦了,長亭和遠亭也都快奔三十的人,這幾年也要幫他們辦了。”郭楚氏說:“他家的事怎麽要我們辦?”他說:“媽,咱們要做大事,沒有人支持怎麽做?家門的人都收不了心,那外人怎麽籠絡?你把他當兄弟,他才會把你當兄弟。他家哪有錢娶媳婦,做了這事他們會感激咱一輩子,我們也就有了貼心可靠之人。”郭楚氏說:“娶親的錢從哪出?"他說:“我想過了,五十畝地種好,一家開銷都夠了,我想買條船打魚,我和誠亭兄弟三人,農忙時種田,農閑時打魚去淮城賣,這份收入不會少於田畝的收入。”郭楚氏高興地說:“那你辦吧!他們弟兄三人,一年辦一個。”
就這樣,楚家大宅在楚榮亭掌家後,三年時間娶了四床媳婦,嫁出了兩個女兒。楚家大宅關係和睦,日子紅火。肖家灣的長輩都用奇異而讚賞的眼光,看著這位總是肯頭走路的年輕人。在一片讚譽聲中,楚榮亭又向農人傳遞一個消息:農閑逢單的夜晚,在楚家大宅的門庭說書,歡迎去聽,第一部書是《封神榜》。這在毫無夜生活的農村,不啻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喜訊,這麽做可以免除農人冬夜的寂寞之苦,有了消磨時光的去處。民國時期百姓困苦不堪,多數人家夜晚都不點燈,煤油燈隻有少數富裕人家才有,撚子燈須用食用油,飯都吃不上,哪還有點燈油?每到夜晚,農家大都黑燈瞎火,早早地上床歇息。楚榮亭騰出門庭,提供燈火,善莫大焉。
隨著說書會的舉辦,楚家大宅成了肖家灣的活動中心。凡是去聽過說書的人,都會交口稱讚楚榮亭熱情有禮。這是一個好交易,楚榮亭雖花費一盞油燈的資費,提供一間門庭和十餘條長凳,收獲的卻是長街的人心。漸漸的,他成了肖家灣貧苦農戶的中心人物。他能機智的通過三言兩語去蠱惑人心。在別人看來,他的話在理而耐聽,比如他說:農民的窮就窮在沒有土地,要租地主的地種,繳的租子就是白流的汗水,窮人隻要自己有了土地,就有了出頭之日。這話對那些渴望有田畝的佃戶具有巨大的煽動力。
到了一九四六年,三十七歲的楚榮亭,已是兩女三男五個孩子的父親。他隱隱感到世道正在起著深刻的變化。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失散多年的二哥楚鶴亭以極為秘密的方式突然向他傳遞了消息。這消息對楚榮亭而言如飲醍醐,使他更加靠近自己的理想目標。
這之後,楚榮亭做出了一件令肖家灣百姓目瞪口呆的義舉,那就是:在鄉公所,當著眾人的麵,他把五十畝良田地契分成了五份,除去他和弟弟楚華亭各留下十畝外,其餘的三十畝良田,無償的贈送給楚誠亭、楚長亭、楚遠亭兄弟三人,同樣的,楚家大宅也分成了五份。
楚家大宅聚積了足夠的能量,等待著爆炸時刻的來臨,以此徹底摧毀肖家灣的現存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