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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一章 第十節 醍醐灌頂

(2011-12-22 17:31:20) 下一個

回到臥室,施芳平獨自坐了一會,紛亂的心緒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他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動,出現了想喝酒的衝動。去廚房取酒的時候,突然想到沒有去爺爺那兒請晚安,於是往上房走去。

施芳平推開爺爺的房門,看到爺爺半靠半臥在床上,燭光照映下的麵容端莊而慈祥。他走到床前,一下子跪伏在爺爺的身旁嗚嗚地抽泣。爺爺側過頭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孫子,把右手放在他頭上輕輕地撫摸,“起來吧!搬把椅子坐在爺爺的麵前。”施芳平遵照吩咐做了,聽到爺爺說:“讓我猜猜是什麽事好嗎?”他點點頭,眼眶裏的淚花仍未幹淨。

爺爺說:“是你父親讓你去新四軍那兒去吧?”他失聲地痛哭起來,斷斷續續地說:“爺爺,我心裏好害怕。”爺爺說:“你父親的決定可能是對的,隻不過危險大矣。你知道你去的是什麽地方嗎?”他不解地問:“爺爺不是知道嗎?是去新四軍哪兒呀!”爺爺斬釘截鐵地說:“不,是虎狼之地,如七國之秦。”爺爺又胸有成竹地說:“看到過飛蛾撲火嗎?飛蛾為了尋找光明,投向火焰中,目的達到了,自己也化為灰燼。但我的芳平卻不能這樣,你要把投火理解成升華,燒死的是自己的軀殼,精神卻上天了。”

他聽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又聽到爺爺說:“看過鄭超麟先生翻譯的法國作家紀德所寫的《從蘇聯歸來》嗎?”他回答:“沒有。”爺爺沉默了半天,然後說:“這麽說吧!你去的那個地方,是一個比宗教還要有過而無不及的地方,說它能得江山是因此,說它是虎狼之地也是因此。信仰宗教必須放棄自我,專心順從自己信仰的神。到了那裏,比信神還甚,必須徹底放棄自我,服從組織,否則就會遭受狂熱教徒的攻擊,下場可悲。我這樣說你能聽懂嗎?”他說:“能聽得懂。”他懷著複雜而崇敬的心情看著爺爺,聽到爺爺又說:“他們這樣做是對的。一個組織,要想成就大事,必須要求每個成員舍棄小我成就大我,沒有宗教般的虔誠是不行的,國父當年不也是要求下屬絕對效忠於己嗎?所以,在那個組織裏,人不能單獨行動,必須成為狼群中的一員,保持著凶殘的攻擊性,無論是對敵人還是對內部的同誌。”

爺爺輕輕歎了口氣繼續說:“你此去,爺爺送你八個字,可保一生平安:慎言慎行,慎始慎終。”施芳平說:“孫兒一定牢記在心,永誌不忘。”施太爺看著這眼前稚氣尚未脫盡的孫子,不由得一陣心酸,但臉上依然是風平浪靜,他說:“聽說山東的煎餅好吃,就是沒嚐過,今後回來一定帶些給爺爺嚐嚐。”施芳平苦笑著點頭。施太爺捋捋胡須,“慎言慎行,慎始慎終。是告訴你凡事要小心謹慎,光憑這還不夠,還要真事真做,他們的信仰就是你的信仰,你比他們還要虔誠,既然當了和尚,就一定得會念經,念真經,念懂經,如此才能完成家庭托付你的大業。”施太爺說到此,不由得長歎一聲:“施家為此已葬送一人,但願不要……”他沒有說下去,轉而問道:“你現在困不困?”施芳平聽得朦朦朧朧,因此問:“爺爺,剛才你說已葬送一人,是怎麽回事呀?”施太爺說:“莫問了,那是你曾祖決定之事,我都不太清楚。我現在眼花了,無法看書,從今日起你每晚為我讀《大學》、《中庸》,為我解解悶。”施芳平問:“從現在開始嗎?”爺爺點點頭。

頓時,從上房的花格窗中傳出了朗朗地讀書聲:“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施芳平讀完“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施太爺示意他停下。施太爺說:“四書五經,想是肖先生已和你們講解過,這開宗明義的三綱我就不多說了,八目之前五條是內修,後三條是外治,仿佛在你麵前架設了一個梯子,順著梯子往上爬,就能爬到人生的最高境界。那是什麽樣的境界呢?無非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而已。如果人人都能按照孔聖人的教誨行事,大同世界早已實現矣,何有今日之洶洶然?剛把倭寇驅出家門,國共兩黨又叮叮當當地打起來,同室操戈,相見甚急。”

“可見,聖人的學說並不為世人所接受。為什麽?人是動物呀,是動物,就有弱肉強食的本性,靠力氣說話。可人之所以稱之為人,他和動物又有根本區別,他有智慧,會用腦子思考,會創造出文化來約束人的動物本性。孔子的大同說,國父的三民主義,馬克思的共產主義,都是引人向上的文化,是理想的文化,因為他指出了一個美好的境界,讓人們都為之奮鬥。”

“芳平,你一定得記住,理想和現實永遠有差距,你順著八目的梯子往上爬,無論你花多大的氣力,你也達不到聖人所指明的境界。現實的情況恰恰是,要想達到理想境界,你必須使用權謀,權謀也是一個梯子,它能幫你達到理想境界。”施太爺說到這來了興致,他雙手不停地比劃,“就像這樣,”他一會兒舉左手,一會兒舉右手,“理想的梯子,權謀的梯子,就是這兩個梯子,構成了有誌向的人的全部生活。打個不恰當的比喻,聖人之說好比太陽,是生命之源,可光靠太陽你並不能生活,太陽不能當飯吃,不能當水喝。想活下去,還得有謀生的技藝,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都是謀生的手段。”

施太爺的目光突然炯亮起來,語調也陡然果斷,“但是,任何謀生手段和政治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在中國,士大夫曆來把從政看成是實現自己人生理想的最高訴求,我們施家也是這樣。官是什麽?官是管人的,有生殺大權,有斂財之力,自然是高高在上,受到人們的敬重和畏懼。因此,在中國,人人都想從政,從政的目的是為了當官,當官是為了斂財,官越大斂財越多。為什麽?官大嘴大,嘴大才能算話。這就是仕途的本質,千百年莫不如此,那些所謂的清官,如包拯海瑞,和大大小小的變著法兒斂財的官吏相比,九牛一毛而已。”

老太爺說到這,稍微停頓片刻,繼續接著說下去:“這些話,肖先生不會和你講,聖人之道,他隻能往好處去說。字裏行間隱藏的現實,他不能說,說了,他就不配為人師表,也就是說,這層窗戶紙他肖先生不能點破,他要讓學生永遠保持有理想,這也是為師的真諦。牢騷滿腹的老師隻能誤人子弟。為什麽我要這麽說,你教出來的學生喜愛橫眉看世界,那麽世界也同樣會橫眉待你。李太白的詩句‘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之所以受人喜愛,原因在此。”

爺爺的話如醍醐灌頂,令施芳平茅塞頓開,心中一片光明,完不成家族重托的擔心減去一半。 

春節前夕,在施太爺六十四壽辰過後不久,施東山派管家施安福送施芳平東行。

臨行前的一天晚上,施芳平在爺爺的上房讀完《論語》陽貨第十七並聽完爺爺的講解後,正要離開,祖父卻拉著他的手,慢慢地揉磨,一句“孩子”未說完,已是淚水漣漣,他知道這個最受自己喜愛的孫子一旦東去,就像彈弓彈出的石子,再也不會回頭了,自己已是風燭殘年,此別定是永別。施芳平強壓悲痛說:“爺爺,我會回來看你的。”施太爺說了句:“但願啊!”後,突然又說:“將來如果有一個叫鬆山秀男的日本人來找你,且不可怠慢。”施芳平有些納悶:“這不是日本人嗎?我們家和日本人有來往?”施太爺沒有回答,隻是說了聲:“不要細究。記住我這句話就是了。”

施芳平疑疑惑惑離開上房,接著又走出鬆堂,大步流星地向西上了長街,然後沿著長街一直向北走,過了閣子,來到保和堂藥鋪。他敲了敲門,夥計打開門看見他,問道:“施二少爺這麽晚,有事嗎?”他說:“小蘊在家嗎?”夥計說:“小姐已睡了。”他說:“請你告訴她,我有急事!”鬆堂來人,夥計不敢怠慢,應聲走進庭院,看到主人房屋燈光尚明,便敲著窗戶小聲問道:“老板娘,鬆堂的施二少爺來找小姐,說有急事,喊她嗎?”屋內的劉若英聞聲走出房門,來到大門口,施芳平看到劉若英連忙說:“終嬸,恕我冒昧,這麽晚還來打擾你老人家。”劉若英問:“找小蘊有急事嗎?”他說:“有急事,我想見她一麵。”劉若英愣怔瞬間後說:“好吧!她睡了,我去叫她。你不進屋坐一會嗎?”他說:“不,我在這門口等。”施芳平說這話的時候,心中生出陣陣暖意,他知道,在這荒閉塞的農村,夜半三更約見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即便不被責罵,也會被斥責為荒唐之舉,可劉若英卻沒有半點含糊就放出自己的女兒,這是何等的寬厚和信任。

不一會兒,終蘊穿著厚厚地棉衣從院子裏走出來。他們沿著長街向北走去,施芳平此時縱有千言萬語也無從開口,他緊緊地靠著終蘊,用心去感受從她身上散發的女人香。他們穿過長街,來到三清觀前的古槐下,終蘊耐不住長期寂寞,問道:“這麽晚,這麽冷清,把我喊出來就為了看你裝啞巴?”他鼓足了勇氣吐出了幾個字:“我要走了!”終蘊吃驚地問:“到哪去?”他說出重要的一句話後,心緒稍微平靜一些,小聲說:“去那邊,新四軍,爸爸安排的。”終蘊仍然不解地問:“為什麽?”他說:“不為什麽。”終蘊依然不依不饒地問:“這肯定有緣由,能告訴我嗎?”

施芳平遲疑片刻後說:“為了家族的利益,爸爸說他們會贏。”終蘊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這樣,你爸真是老奸巨滑,難怪你家代代興旺,朝朝有官。原來門前有大路,屋後有小路,條條路都通向官府。”施芳平聽終蘊這麽說,聯想到爺爺剛才說的有個日本人要來找他的話,本能告訴他這個鬆山秀男和他應當有本質上的聯係,想到這,脊梁上不由得冒起一絲寒氣,但他還是吞吞吐吐地說:“能不評議上人麽?”終蘊氣惱地說:“好!答應你,你這個孝子。你什麽時候回來?”他說:“哪裏知道,也許回不來了,這是去上戰場,打仗是要死人的。”終蘊急了,情急之下用右手捂著了他的嘴,“不許說這不吉利的話!”

這是終蘊第一次觸摸施芳平,她立即察覺了,想把手縮回,誰知右手已被施芳平的雙手緊緊地攥住,終蘊的手不再往回縮,心兒怦怦,熱血湧上喉頭。施芳平雙手焐著終蘊的手,一會兒又把終蘊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輕輕地撫動。

終蘊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的身旁,喃喃地說:“放心去吧!”她往東邊看了看那剛從湖麵上升起的血紅色的殘月深情地說:“有這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殘月作證,我等你回來!”施芳平一腔熱血、萬份激情,卻化成了兩行清淚滴在終蘊的臉上,他雙手緊緊地擁抱著終蘊,卻沒有勇氣把終蘊的臉抬起來,去享受珍貴的第一次接吻,隻是把鼻子貼在終蘊的頭發上,拚命地吮吸少女的溫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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