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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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澗湖 第一章 肖家灣 第八節 何處安身

(2011-12-20 16:58:02) 下一個

光陰荏苒,不覺意間,四個月時間過去。臨近春節的時候,施方覺從南京寄出家書一封,希望父母盡快寄錢來。他在信中說他接濟了一位雙親死於漣水戰亂的同班同學李淮,讓李淮搬進了他和終南信租住的房屋,並提供膳食和零用錢,使其能完成學業。

施東山把信遞給了妻子:梅閣,看看方覺又做了什麽?那梅閣接過信,認真看了一遍,信上除去問安外著重講了資助李淮的事,她說:這是善舉啊!大學快畢業遇到這種災禍,不能畢業多可惜。方覺做得對。我不能看到人家落難。”

那梅閣說到這裏,不由得勾起辛酸的回憶:記得小時的一個除日,家裏連一粒米都沒有。惟一的希望就是一個單身紳士漿洗的衣服尚未取回,但又不知道他是否來取?我和母親眼巴巴的等著,如果這個希望破滅了,我們隻能餓著肚子過年,等著餓死。以母親的性格,寧可餓死也不會去討飯。”

那梅閣有些激動:快到中午,在我們感到絕望的時候,那位紳士來了,看到我們娘兒倆都坐在那兒,麵前擺放著平整的衣服,紳士說了些客氣的話,然後在桌子上放了些零錢就走了。可是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默默地看著我們,想說什麽但又沒說,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塊銀元放在桌子上,便匆匆離去。就是這兩塊銀元救了我們母女的命。至今我也不明白,那人是怎麽看出我們的窘境的。春節過後,那位紳士再沒來過,他的尊姓大名也無從問起。那梅閣眼裏噙著淚花。

施東山憐惜地責備說:你這麽容易動情,苦難不是過去了嗎?那梅閣拭了拭淚,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那人是救命菩薩,母親直到臨死還叨念此事。施東山說:既然是救命菩薩,還圖你們回報麽?”

那梅閣拍拍衣襟:“扯遠了。我們原來給方覺的錢,隻夠一個人開銷的,趕快寄去或者帶去,免得孩子著急。施東山說:明天我去問問思平近期是否去南京?如若不去就讓安福送去,郵寄太耽誤時間。那梅閣說:東山,思平這幾年怎麽老往南京上海跑,他那個保和堂有那麽大的進出嗎?我看這事有些蹊蹺?”施東山說:思平這幾年是有些怪,過去他家的藥是思安進貨,他在家以門診和製藥為主,現在兄弟兩人調過來,而他一出去就是個把月,即便是進貨也不需要這麽長的時間,你說得對,這其中必有緣由,莫不是他在外麵開了藥鋪?”他沉吟片刻,“但開藥鋪得有人長期住守,可思平在家的時間多,則又不太可能,令人費解。”

那梅閣突然轉了話頭:別去費解了,那是別人的事,還是操操自己的心,方平高中畢業已不短時間,要考哪個學校,上海還是南京?你總不能真的要他去那邊吧!你看新四軍在漣水敗的那個慘勁,一口氣跑到山東去了,還不知道什麽他們能不能翻過身來。施東山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我看那饒漱石、陳毅、粟裕絕非等閑之輩。方平升學之事容我再想想,多事之秋,謹慎些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也考慮考慮。”

施東山突然想起一事,話鋒一轉:“唉!再過半個月是太爺六十四壽辰,我們要好好操辦。那梅閣說:這事還是我來操辦吧!你已有一年時間沒出書,中華書局來了幾封信催稿,還是趕快把你的《讀易之管見》抓緊完稿吧。《東方雜誌》也從香港來信,希望你能經常寄稿子去。施東山說:我正在抓緊。我們出去走走,兩天沒出門了。”

 

二人出了鬆堂,沿香澗湖畔漫步往東走去。

那梅閣嫁給施東山已有二十四個年頭。先是在北平住了五六年,施東山在北洋政府的教育部謀了個職位,同時也給報刊雜誌撰稿,內容不外是文史哲一類。文章多數寄給商務書館的《東方雜誌》和中華書局的《新中華》雜誌,這兩份雜誌在當時是著名的刊物,有廣泛的社會和學術影響。因此,施東山在學術界有一定的名聲。

那時,他們的生活溫馨閑適。施東山在政府的職務是閑差,寫文章也不是倉促之事,俸祿加稿酬收入頗豐,況且尚有家中資助。施東山是精細之人,他把餘下的錢都投入同學莊錦源家的錢莊,以此生息,不幾年時間,本利翻番越翻越多。

那老太自嫁到那家僅過了十幾年的好日子,後來,家業被公公敗光,變得一貧如洗,已有近二十年未享受過富貴生活了。而今,女兒嫁了如此好婿,怎能不珍惜這如糖似蜜的日子?因此,便和女兒小心調理這個家,使之充滿安詳典雅的貴族之氣。施東山於此得益非淺,盡管他也出自世代書香的官宦人家,但那畢竟是偏遠的農村,免不了有些土氣。如今,那老太的生活方式不僅感染了他,更使方覺和方平這兩個孩子在幼年時代就沐浴在貴族的生活氣息中。按終南信的說法,施氏兄弟是摸著紅木家具,看著疏梅竹影,吟誦著唐詩宋詞長大的。”

後來,施東山到南京任職,那老太也跟了過去。此時,那梅閣持家之道日臻成熟,相夫教子、侍奉老人都體貼入微,深得那老太讚許。那老太每年都讓那梅閣帶著兩個孩子在寒暑假回鄉探視公婆,一是讓孩子熟悉爺爺奶奶,享受田園情趣;二是想通過女兒向兩位親家展示那氏的大家風采。後來施東山借民國政府西遷陪都重慶之機,辭官歸裏,那老太也隨女婿來到肖家灣。施太爺夫婦對這位親家敬重有加,讓她居住在最後一進的上房,自己臥室的對麵。無奈是上了年紀的人,自來到肖家灣便不服水土,身體漸漸衰弱,一九四二年,在她的六十壽誕後不久,感染風寒不治而亡。施東山尊其遺囑,暫時將其屍骨丘置[1]於施氏祖塋之側,以便局勢平穩後運回北平歸葬那氏祖塋。        

 

說話間,二人離開鬆堂已有一裏地的光景。時值嚴冬時節,萬物蕭然,水邊的灘頭已是蘆花瑟瑟。可是在施東山看來,西風給田野脫綠換黃,使之更具幹元之氣。他們在鬆軟的泥土上走著,不覺意間,來到鶴灘的圩堤上。右邊是整齊劃一的良田,左邊是清澈冰寒的香澗湖。湖水散發著水鄉特有的濕潤芬芳。

施東山感慨地說:都說江南是水鄉,可何人知曉這千裏淮北平原也有這麽可愛的地方,那太湖、澱山湖也未必有這香澗湖美。那梅閣未著聲,她的目光始終注視著在鶴灘田裏耕作的農人,她說:“你看,眼前田裏幹活的像劉夢福,這大冷天他在田裏幹什麽?施東山放眼望去,在田野裏幹活的不是一兩個人,整個鶴灘星星點點的散布了十幾個人。他也納悶,寒冬臘月在田裏做什麽?

這時,那個叫劉夢福的農人扛著鍬從田埂走上圩堤,看到施東山夫婦二人,連忙說:老爺太太散心呐!施東山微笑著點頭問:這大冷天下田做什麽?劉夢福說:“挖排水溝,怕麥子積水。施東山看著田裏稀疏的麥苗問:麥苗怎這麽稀拉?劉夢福說:還沒返青,過兩個月你再來看,一片綠的。”

施東山不再吱聲,仔細打量眼前這位農人,令他吃驚的是,劉夢福竟然赤腳,腿上也隻是穿了一條單薄的褲子,褲子上補丁落補丁,他問:“怎麽沒穿鞋?劉夢福苦笑著說:窮人哪有鞋。施東山心兒微微一震,這劉夢福是他家的佃戶,但租了多少田、繳了多少租,自己一點也不知曉。從劉夢福在三九天單衣赤腳的樣子看,日子一定過得很艱難,因此問:今年收成怎麽樣?劉夢福說:回老爺,一般吧,但也不算壞。施東山問:“你租了多少田?打了多少糧?劉夢福說:“租了十畝地,春秋二季共收了二十一石糧。施東山繼續問:租別人的地了嗎?劉夢福回道:沒有,都是老爺的。施東山又問:那你交了多少租呐?劉夢福說:“五石,每畝一百斤。施東山問:“你家幾口人?劉夢福說:“八口。”

施東山在心裏暗暗算了一下,收成除去繳租還剩十六石多,再留一些種子,大約隻剩下不到十四石,八口之家每人連糠帶皮的糧食不到三百五十斤。農村人飯量大,這些糧食根本不夠吃的。於是又問:糧食不夠吃怎麽辦?劉夢福回道:喝稀飯,農閑這半年,每天兩頓稀飯。施東山不由地焦急起來:這怎麽行呢?劉夢福說:這還是托老爺的福,鶴灘的收成好,如租別的地方,怕兩頓稀飯都喝不上,開春就要出去逃荒要飯了。”

施東山心情沉痛,再也沒講什麽,看著劉夢福遠去的身影,他說:“我的佃戶怎能這樣苦?這可怎麽是好?那梅閣並不覺得怎樣難過,她從容地說:像劉夢福這樣的農戶還算是好的,比他差的多得是,每人每年能攤兩百斤毛糧就算不錯的了。有的過了重陽就沒糧了,隻好去借印子錢,那都是二分、三分的利,青黃不接時還有四分、五分的利。施東山問:“借不到怎麽辦?”那梅閣說:當明匪、當暗匪,去偷、去搶。要不就去那邊。”她用手指指東邊。

施東山覺得很奇怪,妻子是一個外地人,怎麽知道得比自己多,於是問:你怎麽知道這些?那梅閣悵然地說:都是母親告訴我的。她老人家在世時,常去長街和鄉親聊天,臨死時一再囑咐我要留神荒年。說荒年就是埋在富人身邊的炸藥。施東山明白了,嶽母窮苦過,知道日子的艱難,看來貧窮苦同樣是一份珍貴的經曆。

施東山沒有心情繼續往東走下去,便和妻子返回鬆堂。路上他問:我們怎能收一擔的租呢?高了吧,退回去,反正我們也不指望這田租。”妻子回道:“說得輕巧,退租,往哪退?我們的租已經比別人少了,別人家的良田是一擔五,我們鶴灘這樣的旱澇保收的上等良田隻收一擔,你再退,別的財主能答應嗎?這如同行情,你把價碼壓低了,別人不恨死你才怪。她挽起了丈夫的胳膊,身子也微微地傾斜,說話的語氣柔和許多,不要擔心,不會怎樣。莊戶人家世世代代就這麽過來了,即便有人鋌而走險,也不會對你來,你是遠近聞名的善財主,土匪心裏明著那。施東山沉默不語,直到和那梅閣走進了鬆堂也沒再說一句話。

 



[1]丘置:一種臨時的安葬方式,將死者的棺材放置在地麵上,四麵砌上磚,上麵蓋上瓦,以備日後遷葬方便。文言稱之為暫厝或浮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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