澮河是一條古老的河流,源於豫東商丘,流經黃淮平原,經淮河溶入洪澤湖。澮河下遊地段地勢低窪,因入淮不暢,天長日久,積聚成一個狹長的小型湖泊,名叫香澗湖。此湖東西長約四十公裏,寬約三五公裏。湖灘水鳥群集,常有成群的野鴨、大雁、天鵝、仙鶴翱翔棲息於其上,場景蔚為壯觀。香澗湖盛產魚蝦鱉蟹,湖畔和湖上幾萬戶人家以此養生。
香澗湖的南岸有一狹長半島,肖家灣便是坐落在半島上的一個自然村落。半島高出水麵約兩丈,寬十餘丈,長約二華裏。一條長街貫穿半島南北,長街中央有一古建築,百姓稱之為閣子,閣子南大都是店鋪和兼營小本生意的農家。長街兩邊湖水很深,盡管水位在汛期和枯水期高度相差一丈左右,肖家灣總是一個可停泊船隻的港灣,因此成為湖兩岸方圓百裏著名的鄉村集市。每逢集市,港灣內千帆齊聚,長街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在長街半島東麵,隔水相望還有一個短而寬的半島,島上有一個遠近聞名的寺廟,叫做東廟。東廟是方圓百裏惟一的寺廟,廟內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大殿裏整日香煙繚繞。東廟的前麵是一個寬闊的場地,可容納幾千人。每當冬日農閑之季,鄉間流動的馬戲班子、大戲班子和拉魂腔(泗州戲)班子便來此搭台演出,引來四鄉八鄰的農夫漁人前來觀看。
和東廟的熱鬧相比,長街北端的三清觀倒是冷清許多,然而那古樸的建築卻給長街半島增色幾分,特別是觀前那棵數百年的古槐,長長的樹影在冬日的夕陽下,仿佛訴說著道家的神秘和久遠。
肖家灣的村民不像一般的自然村落居住的都是單一姓氏,而是施楚終肖劉趙六個姓氏混雜而居。幾百年前,肖姓是第一大戶,占全村人口一半以上,隨著官宦世家的施姓、軍旅世家的楚姓和醫工世家的終姓入遷,肖姓就日趨式微了。但肖家灣仍叫肖家灣,這是自然傳統使然,沒人能輕易打破它。據說在楚姓人家旺盛的時候,曾動議改名為楚家灣,見他姓人家麵露不滿神色,便知趣地退縮了。
肖家灣的第一大戶施姓,乃一書香門第、官宦人家。明朝成化年間曾經出了一個殿試一甲第三名,後官至內閣大學士。施姓人家說,長街中央的閣子就是那位大學士退休後皇帝敕建的,那可是香澗湖兩岸百裏方圓內最高的建築,四周牆壁刻有名人撰寫的溢美之文,可惜因年代久遠,致使字跡模糊,後人也就無從辨認了。清代順治三年的丙戌科,施姓又出了個殿試二甲進士,那可是大清國的首次科舉,施姓為此花費巨資在東廟搭台唱了三天大戲,全是從安慶請來的盛名徽班,四鄰八鄉的百姓踴躍而來,盛況空前。那位進士老爺最後官至從二品,以山西巡撫致仕。又過了二百多年,光緒三年丁醜科春闈,施姓又出了個三甲進士,這次中榜距今時間不遠,老人們常雙手插在袖籠裏繪聲繪色地向青年人述說施氏當年慶典的盛況和其中細節。施姓在整個清代還出了十幾位舉人,他們大都在外地做官或經商,晚年歸養於這香澗湖邊的肖家灣。清末民初,雖然廢除科舉、創辦新學,但施姓人家仍然以讀書從仕為人生必經之道。
值得一提的是施家在清末曾出一英才,名叫施懷遠,是當今施家太爺施恩遠的兄弟。施懷遠聰穎絕倫,一八九九年十二歲的他科試奪魁,是為案首。一九零三年十六歲的他參加江南貢院的秋試,桂榜有名。本欲矢誌奪取最高功名,無奈二年後晚清廢除科舉,後負笈東遊,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回國後,常懷複辟幻想,深受陳寶琛、鄭孝胥賞識,常遊走於廢帝溥儀左右。可惜英年早逝,肖家灣鄉鄰深為惋惜。
當今施姓人家的頭麵人物施東山,畢業於北平京師大學堂。他潛心研究訓詁,著作甚豐。滿清亡國後,他先在北洋政府謀事,蔣介石北伐勝利定都南京,施東山隨即南下,供職於國民政府考試院,任職副廳長,但始終看不慣官場腐敗。一九三七年,借國民政府西遷重慶之機,辭職回歸肖家灣。
汪精衛成立偽政府,曾專門派人到肖家灣請其到南京任職,施東山稱病不出。汪精衛懾於其威望不敢加害,便遙尊他為參議,並在報紙上注銷他的姓名。施東山立即致函堅辭不就。一九四六年,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後,監察院為此清查一番,看有無漢奸之嫌,結果沒抓住任何把柄。
施東山有個弟弟名叫施萬山,一九三二年畢業於中央大學。先在國民政府內謀事,因其性格剛烈,自覺在官場上不會有所作為,政府西遷後投筆從戎。因在廣西昆侖關戰役中戰功卓著,由參謀破格提拔為團長,抗戰勝利後已是少將師長了。施東山的“漢奸嫌疑”能順利化解而不被敲詐,施萬山堅實的軍界背景也是重要原因。
施東山的鄉間生活富裕悠閑。家有數千畝良田,每年的收租糧均在千石上下。但這隻是表麵的收入,更大的財富來自上海的一個錢莊,施東山是那個錢莊的大股東,每年從錢莊的收入不下二三萬塊銀元。錢莊的老板莊錦源是他京師大學堂的同學,二人同心,義結金蘭。施東山理財謹慎,從不相信國民政府的法幣,每年錢莊的收入繼續投入錢莊,田園的收入則兌換成黃金貯藏。
施東山的婚姻既傳統又浪漫。妻子是他在北平結識的一位旗人,盡管其祖上幾代都為朝臣,但妻子的祖父卻是個集賭徒、嫖客、煙鬼於一身的敗家子,偌大家產被揮霍殆盡,到妻子出生時已家徒四壁,大家庭由此解散,各房獨自謀生。妻父早逝,撇下母女二人,她們靠為他人洗衣為生,活得頗為艱辛。
施東山在京師大學堂求學時,衣服找人代洗,於是就結識了洗衣姑娘。
洗衣姑娘姓那拉氏,和慈禧是同宗。民國時,滿人都冠以漢姓,那拉氏改稱那姓。她乳名梅兒,大名叫那梅閣。相識不久,施東山就被那梅閣卓越的風度迷住了。雖是洗衣女,但那梅閣身上卻時時透出大家閨秀的風範,她聲音平和柔婉,舉止優雅得體,別人說話,她總是麵帶笑容仔細聆聽,然後做出簡約而得體的回答。那梅閣洗燙的衣服比洗衣店洗出的還要平整。穿著整潔如新的衣衫,同學都猜想施東山一定有一個賢淑的妻子。那個時候,大學生攜妻子上學是很普遍的事。
一天,施東山拿了本《新青年》雜誌去那家取衣,走時雜誌遺忘在那家。第二天施東山來送衣,那梅閣把雜誌遞給施東山並笑著問:“那本書上要打倒的孔家店是哪個孔家店?”施東山說:“還能有幾個?”那梅閣認真地說:“有三個。”施東山不屑的目光瞟了一下洗衣女,“此有說乎?”。那梅閣平靜地看了他一眼,緩緩地說:“洙泗上是誨人不倦為人師表的孔子,董仲舒尊奉的是天人感應的孔子,朱熹倡導的是遏人欲而存天理的孔子。”
施東山想不到如此深刻的回答,竟出之於窮街陋巷的貧家女子,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漸漸地,施東山到那家的次數多起來,起初尚有取衣和送衣的借口,後來在休息日也來,兩人雖不是卿卿我我,卻也心心相印。他們頻繁的接觸引起了那母的注意,一天,施東山又到那家,那梅閣不在,那母端坐在炕上,見他進來也未起身,用手指了指炕桌對麵的炕沿,示意他坐下。他並未就坐,而是虔誠地站立於那母麵前,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那母說:“施君與小女交往過於頻繁了吧?”施東山臉兒頓時通紅,不知如何回答,連手兒也不知放在哪兒為好。那母說:“施君如有意於小女,需令尊前來提親並明媒正娶。如無意,不要送衣來了,另謀人家吧!”
當年暑假,施東山將在北平所遇那氏母女之事向父母稟報。施太爺聽罷沉吟良久,問道:“你的意思呢?”施東山說;“美女易得,賢淑難求。妻子的主要責任是相夫教子。教子是第一重任,而教子需要學問和見識,這是我欣賞那梅閣的地方,”施東山因說得急促而停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說:“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地方,現在新式學堂裏有學問有見識的女子比比皆是。我看重的是她身上的貴族氣質,財產和社會地位是土壤,時間是發酵劑,需經過幾代人才能養成這種氣質。具有這種氣質的人,隻有在北京城才容易找到。父親、母親,這難道不是天賜良緣嗎?”
施太爺笑問:“你欣賞的不會是滿清遺老遺少那酸腐弄態吧,”施東山說;“不,我仔細想過,那梅閣出世時那家已經破敗,可那母育女仍以詩書,可見其大家風範不減。那家雖貧困但不潦倒,那氏母女以洗衣為生,衣服洗得幹淨整潔,無人可比,可見其不以洗衣為恥,而以洗衣明誌。她對洗衣這等卑微之事能如此認真,那麽,相夫教子的大事她能怠慢嗎?”施太爺不禁大笑起來,不斷地用手指輕輕地叩擊桌麵;“好,書沒白讀。看事有了角度,不是滿目橫掃。”他收斂了笑容,“你先去吧,容我和你母商量,明日再答複你。”
翌日清晨,在施東山前來問安之際,施太爺說:“我們同意這門婚事。等你在家休息幾日後和我一道去北平,你老大(地方稱呼,意為叔叔)來信說要去東京讀書,讓我去商議並處理有關事宜。”施東山聽到父親提及老大,心中暗覺奇怪,老大少小離家,他隻是從小見過幾次麵,他在北平讀書時,爺爺從不讓他和老大來往,甚至不讓他對同學談及自己和老大的關係,盡管當時老大已稍有名聲。現在父親要去北平處理老大的事務,又為的是那般?他正在沉思,隻聽到父親說:“那母讓我去提親,可能是怕你在家已訂婚或已完婚,可見其處世之謹慎。那氏母女孤苦伶仃相依為命,女兒出嫁,那母更加孑然,訂婚之後即擇日完婚,你們可共同生活在一起。一個家,隻要有老人在世,晚輩活得就紮實。從目前情況看,你在外麵謀事的時間會很長,老人和你們生活在一起對你會有幫助。”施東山十分高興,感激父母仁心寬厚。
施太爺到北平後,即日要和弟弟施懷遠見麵,施東山欲隨父親前往,被施太爺拒絕,施東山不解也不快。施太爺說:“你爺爺去世前一再關照不讓你和萬山與他來往,自然有他的道理,還是不見為好。”施東山素來孝順,隻好聽從,但心中難免疑惑,親叔叔,為什麽不讓來往?
與弟弟商議處理完有關事宜,施太爺帶上厚禮前往那家提親。那母見施太爺乃忠厚長者,心中大喜,知女兒找到了好人家。施太爺見那母雖貧寒至極,卻不失風度,與之討論有關婚禮事宜,見其所堅持之簡樸大度之禮節,非出之官宦人家所不能知曉也,不由得心生敬佩之意。提親完畢,施太爺當即取出一張銀票,請那母擇日組織完婚。
那母思慮再三,決定在北京飯店為女兒舉行婚禮,置辦四桌酒席,二桌為施東山學友,二桌為鄰裏故人,她對施太爺說:“親家,非吾顯擺。婚姻乃人生之大事,應視為人生之起點,輕視不得。北京飯店乃北平現今最高貴最氣派名字最響亮的飯店,貴公子與小女若在此舉辦婚禮,定是心生暖意,一謝父母之恩,二立青雲之誌,亦為日後美好之回憶。若草率行事,定有自卑之心,於事業生活無補。”施太爺極力稱讚,詢問銀兩可夠應酬,那母笑道:“親家慷慨,所給銀票,豐富有餘。”
施太爺一直等到到施東山和那梅閣完婚之後方才離開北平。那日他們去火車站途中經過東四頭條,見一人身著孝服長跪於大街之上,麵前鋪著一張紙,上書“無力葬父,乞請賢人相助。”施太爺頓生惻隱之心,隨即掏出三十塊大洋的銀票遞給那人。那人將施太爺端詳良久,起身將施太爺拉進屋內,取出一幅畫相贈。施太爺對古字畫頗有研究,一見此畫,大驚失色,慎重起見,細細觀察之後方才說:“此畫乃唐伯虎真跡,價值連城,你隨意脫手莫說是葬父之資,汝家終生生活之資也夠了,為何出此下策?”那人說:“晚輩何嚐不知此畫價值,老伯有所不知,家父乃鹹豐故吏,平生素愛書畫。一旦失勢,人麵皆冰,不久即陷入清苦之境。臨終之際,囑咐我,寧可用蘆席卷了,也不能鬻書賣畫葬身,免得玷汙了這些書畫。晚輩就不相信若大的北京,沒有一個熱心之人。真沒想到,我跪了兩天,還真沒人理睬我。眼看著父親的遺體就要發臭了,我心急如焚。今日晚輩見了老伯,知道此畫應當有新主人了。務請笑納,免得晚輩以後真的一把火給燒了。”施太爺再三推辭不受,見那人真的要把畫付之一炬,方才收受了。
施太爺攜畫與那人告辭,出門之後他感慨萬分,對施東山說:“滿清皇室雖來自東北荒蕪之地,然經數百年教化之後,孔孟之道已深入八旗子弟精髓,雖失其銳氣不堪一擊,但也養育了些許知書達理重情重義之人。此人雖迂腐,卻可愛。隻怕是西風漸進,此等人已無立錐之地,致力詩書琴棋,愛好花鳥蟲魚,雖雅致,卻非立世之本。”
一九二四年,也就是馮玉祥將溥儀逼出皇宮的那一年,施東山和那梅閣的大兒子施方覺在北平出生,又過四年,那梅閣又生下第二個兒子施方平。此次生育,那梅閣產後感染,經救治後痊愈,但卻失去了生育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