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鄉村醫生終南亮傳奇(全文)

(2011-11-21 19:55:01) 下一個

一九七零年,學識博厚的中學教師肖道瓊退休,在家過了幾年清閑的日子。

退休,顧名思義,就是退下來休息,肖道瓊每天除去買菜外就是看書,看書於他而言,則是最好的休息。文革期間,也是有書可讀的,《中華書局》除去出版了大量的法家著作外,還出版了一套二十四史。幾年下來,肖道瓊竟把這浩瀚的史記全部讀完,由此,他對中華民族的曆史有了係統的了解。由於他一生與書為伴,自然能讀明白,知道那些書的作者在宣揚什麽,隱諱什麽。他越讀越覺得孔子的語言和思想滲透在每一本書裏,滲透在每一篇章的字裏行間,原來一套四書五經,竟左右了二千多年的文化和政治。而此時,全國批林彪批孔子的運動正搞得如火如荼。

雖熟讀經史,可肖道瓊對孔子卻並非完全崇拜,他認為孔子提倡仁和、鄙視農桑,乃富人哲學,說白了是錢多墜了心誌,貪生怕死而已。一次,他和終南信談論孔子,述說了這一觀點。終南信大為驚訝,“你教我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他說:“我是總結施東山之死的教訓得來的。施東山一生信奉仁和,是因為他富裕,保住鬆堂家業是他的宗旨。因此迷了心誌。南信,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此言非常正確,他有錢,想保住巨大家業,仁和思想於他有天然的契合。他怎會想到,正是仁和送了他的命。我想,那些造反的,目的就是權與錢,他們奪施東山命時不講仁和,一旦有了錢與錢,我想他們也會倡導仁和,因為他們想保權與錢。”終南信說:“不對呀,主席可是掌了大權的。他沒有提倡仁和。”他說:“我琢磨了,主席是例外。我弄不透他怎麽想的。反正是曆代的帝王,登基後就崇拜孔子,沒有哪個號召自己的臣民造反的。”終南信說:“也許這正是他偉大之處。”他說:“姑且看之。”

 

一九七四年春夏之際,他想回故鄉肖家灣看看,人老了有思鄉之情在所難免,但他的女婿終南信卻勸他不要回去,說幾十年沒回去,回去了會不習慣也看不慣,弄不好還會掃興。其實,女婿說得是麵子話,內心裏是害怕嶽父觸景生情而傷心傷身。

當年,肖道瓊在故鄉為集朋友、親家於一身的地主施東山收屍,惹惱了權貴,被區長李興國安排陪斬,在法場嚇得暈死過去,拉了一褲襠的屎。他醒來後,知道自己處境險惡,急中生智,及時晃悠到閣子上裝瘋,不僅掏自己褲襠的屎吃,還拿地上的雞屎往嘴裏送,他之所以選擇在閣子裝瘋,是寄希望於閣子附近的保和堂藥鋪主人終思安。

那終思安乃忠厚聰明之人,內心明白老朋友的苦心,吩咐子女在肖道瓊的身邊放些食物和水,自己不吭不響上了南京,把肖道瓊的遭遇告訴他的侄兒、肖道瓊的女婿終南信。

終南信通過在部隊的戰友郭鵬程救出肖道瓊,並在第十中學為他謀了個教師工作,這一幹就是二十年。

起初,肖道瓊一想起在故鄉遭受的恐嚇,就顫栗不已,故鄉也就成了他的夢魘所在。隨著時間的流逝,思鄉之情又在他腦海裏重現,寬厚如母的香澗湖、古樸拙實的肖家灣長街半島時常在心縈繞,故鄉如同初戀的情人,時刻吸引他的心,這種心情,隨著年齡增長愈加強烈。

他執意要回故鄉,女兒女婿隻好聽其所便。

在一個和煦的春日,肖道瓊攜妻登上北去的列車,他們在淮城下車,在淮城飯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坐上去匯水的汽車,在淮河邊的小鎮沫河口下車,步行四十裏路,回到了闊別二十年的故鄉。幾經詢問,他們找到了終思安家。終思安突見老友,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忙著安排住宿,殺雞刺魚為其接風。

肖道瓊夫婦時隔二十年回故鄉,雖不是衣錦還鄉,但也夠體麵的。這體麵不僅表現在衣著上,還表現在氣質上。大城市來的人,身上總是帶著大城市的氣息,臉龐白皙透著紅潤,舉動慢條斯理,說話文縐縐,一套剪裁得體的全毛華達呢中山服再加上那灰白的頭發,令人望之儼然,以為是哪裏來的高幹或學者。朱秀蘭更讓鄉人吃驚,人們印象中樸素的農村婦女樣子一點都沒有了,鄉親們看到的是一個軟緞裹身,連坐板凳都要先吹吹灰、動不動就皺眉頭,滿身流淌福氣的老太太。鄉親們投來的都是羨慕的眼光。

第二天,肖道瓊夫婦沿著長街往北走。長街上仍然是以低矮破舊的茅草房為多,舊時富裕人家的瓦屋也大都坍塌,惟一醒目刺眼的是那些刷在土牆上的毛主席語錄和政治標語,諸如學大寨批林批孔等。肖道瓊想,學大寨和肚皮尚能連上邊,林彪和孔子離農民就太遙遠了,真不知新貴們在想什麽。最令肖道瓊感慨的是作為肖家灣象征的明朝建築——閣子也給拆了,據說是學大寨修水利需要磚,大隊拿不出錢,隻好拆閣子,幸好基礎沒有拆,還殘存一個方形的平台,依稀能見舊時規模。

站在閣子殘存的基礎上俯瞰香澗湖,肖道瓊眼裏的香澗湖失去了往日的豐盈,湖畔增加了許多灰褐色荒蕪的灘地。湖水有些混濁,不見萋萋蘆蕩,也不見漁船,遑論風帆,觸目所及,死沉沉一片。找不到昔日的感覺,看不到儲存在腦海的詩意畫麵,肖道瓊很掃興,悵惋地佇立在閣子的廢墟上。這可是他魂牽夢繞的故土,是他因思念而每每熱淚盈眶的家鄉,怎麽會是這樣?早知如此,還是不回來的好,起碼還有個美好的記憶。

肖道瓊正準備離去,卻看到一個老頭蹣跚而來,那人肯頭走路目不旁視。他仔細打量,依稀覺得此人是施東山的管家安福。聽終思安說此人絕情,施東山十分信任他,施家的一切名產都歸他掌管,可他在施東山遭難時躲在屋裏不伸頭,被鄉人起了個“狗不如”的綽號。肖道瓊的心裏是亮堂的,他沒人雲亦雲,也不會人雲亦雲,他熱情地喊了一聲:“安福兄弟!”安福這才抬起頭,淚流滿麵地看這位昔日東家的親家。之所以感激涕零,因為是多少年第一次有人喊他的大號,盡管生產隊的計分本上的名字是施安福,可記分員喊出的仍然是狗不如,不僅如此,那些和他孫子一起玩耍的小孩見了他,也是把狗不如掛在嘴上。

“原來是肖先生,幾時回來的?”安福破涕為笑,顯出十二分的熱情。肖道瓊說:“昨天。”安福問:“住在哪兒?”肖道瓊說:“思安家。”安福說:“隻有住他家,也隻能住他家,別人家的日子都不好過。眼下正是青黃不接,大多人家日子艱難得很,連稀飯都喝不上。”肖道瓊說:“你現在日子過得怎樣?”安福搖搖頭:“吃不飽也餓不愣。每天兩頓能照見人影的稀飯,好在隊長是我侄兒,不安排我重活。還能吃得消。”肖道瓊驚奇地說:“你都六十好幾了,還下地做活?你那幾個孩子都哪裏去了?”安福歎口氣:“都分出去了過了,個個後頭都是一大托落孩子。我還得接濟他們,不下地吃什麽?有兒有女又吃不了五保,即便吃了五保也是不死不活。”

肖道瓊不再說什麽,深深地歎了口氣,不由得想起了在鄉下插隊落戶的三個外孫,他問:“肖家灣有下放知青嗎?”安福說:“有,勞動力本來就不缺,要他們來做什麽?”他瞥瞥四周,低聲說:“唉,造孽,有兩個十七八歲的丫頭被那幫子人糟蹋了。”肖道瓊像被蠍子蜇了一下,“怎能做這等事,他自己不生女兒?”安福說:“人麵獸心,乘人之危,那些孩子無非是想招工回城,他們就拿招工表誘惑小丫頭上床。”

安福說著,突然轉換了話題:“你能見到芳平嗎?”肖道瓊說:“能啊。”安福說:“你能不能為我說說,讓他見我一次。唉,你看我已經老了,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東家托付的事老擱在心上了不掉。”肖道瓊問:“你去找過他?”安福說:“去過,去年去的,過了幾道崗,費盡周折才找到他。誰知道,他連門都沒讓我進,站在門口說他和我一樣都是狗不如。我想了,他之所以讓我到他家門口,無非是想當麵罵我一聲狗不如。”他一邊說一邊傷心地流淚。肖道瓊問道:“那終蘊呢?”安福說:“終蘊要出來追我,被芳平死死地拽住。”

肖道瓊隱約知道安福為什麽急著要見施芳平。他記得施東山罹難前單獨召見過安福,肯定是托付財產的要事,看來安福沒有忘記東家的囑托。一念及此,敬重之心油然而生,他說:“不要難過了,下次再去南京,先到我家,我替你找他。”安福連聲感謝。

見安福不停地點頭彎腰,肖道瓊這才細心觀察安福的外貌和衣著:臉上明一塊暗一塊,明的地方像風幹的魚皮,暗的地方像濺落在台布上的咖啡漬;上身穿著一件補丁摞補丁的褂子,褲子上清晰可見“日本國”和“含氮百分之四十五”的字樣。肖道瓊不解地問:“你褲子上印字做什麽?”安福說:“咳,你有所不知,這褲子是用日本尿素袋子做的,染色蓋不了上麵的字。尿素袋子還是我那當隊長的侄兒送給我的,一般人搞不到的。這還有一個打油詩呢。”肖道瓊笑道:“說說給我聽。”安福狡黠地看了肖道瓊一眼,輕聲唸道:“前麵是日本,後麵是尿素,中間含氮(寒蛋)四十五。”

肖道瓊鼻子不由得一酸,趕緊咬了一下嘴唇。安福見肖道瓊沒了言語,以為他文化高肚裏裝不下這下層的調侃,打聲招呼就慢騰騰地走了,那用尿素袋子做的褲子,每走一步都發出一次刺啦啦的聲音,像一根鋸條在鋸肖道瓊的心。

看著安福離去的身影,朱秀蘭說:“怎麽窮到這樣,看了叫人心酸。”肖道瓊沒吱聲,他知道和妻子說,她也聽不懂,這也不是一句兩句能說得清的事。他感到眼下的農村和曆史上的屯田製差不多,人民公社是耕戰組織,全國就像個大兵營,農民被死死地捆在黃土地上,他們是向國家奉獻糧食的機器。

通過和一些舊時友人談心,肖道瓊了解到,農村的落後,表麵上看是天災和生產力低下造成的,其實,這裏麵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怠工和漠然是一種反抗,是對失去自由的抗議。日複一日地重複床頭、鍋頭、田頭的路線,誰都會厭煩,像一隻裝在籠子裏的狗,隻不過這個籠子大一些。更何況勞動的果實都被別人拿走了,自己連肚子都填不飽,豐收和歉收對他們都一樣。因此,他們寧願一起挨餓,也不願出力。

“道瓊,大毛毛、小毛毛和狗兒插隊的地方不會也是這樣吧?”沉思中的肖道瓊突然被妻子的問話喚醒,他沒好氣地說:“全國都一樣。”朱秀蘭幾乎要哭了:“那孩子要遭好大罪啊,要不讓他們回來吧,不鍛煉了。孬好我們養著。”聽著妻子幼稚的話,肖道瓊無奈地搖搖頭,拉起妻子向保和堂走去。

 

保和堂再次讓肖道瓊掃興。當年他在閣子上裝瘋,保和堂在他眼裏儼然寺廟,他知道那裏有“菩薩”,結果真的在“菩薩”的幫助下,逃過了那場大難,因此,保和堂在他的印象裏是聖地。現今,展現在肖道瓊麵前的保和堂破舊不說,門旁還掛了個肖家灣診所的牌子,聖地的光環減弱了許多。

五六年公私合營時,終思安為了讓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侄兒終南亮留在保和堂,硬是不讓兒子留在自己身邊,終南亮才得以繼續行醫,終思安覺得不這樣做,對不起死去的大哥。但保和堂的財權和行政權卻被鄉裏拿去,上麵派來所長和會計。之後,終思安經常向大隊請求讓自己的兒子(後來是孫子)能進入保和堂行醫,但次次都遭到拒絕,每想到此事,他就唉聲歎氣。後經高人指點,孫子頂替自己進入保和堂的卑微願望,終於在他慷慨地努力下於一九七三年實現。決定是公社直接做出的,大隊自然不敢有異議。這是兩瓶茅台酒和一件藏青全毛摩爾登呢子中山服的功效,當時,這禮很重,相當於受禮人幾個月的工資,一般人哪拿得出。送禮是在一個黑月頭的夜晚,終思安拎著這兩樣東西膽戰心驚地走進公社書記的家,之所以害怕,是因為怕人家拒絕,沒收東西不說,還會扣上腐蝕領導的罪名。哪知道好人有好運,書記不在家,書記的妻子見了這兩樣東西,眼睛頓放異彩,說這事包在她身上,囑咐他一定得保密,萬萬不可讓書記知道了,否則你孫子不但進不了保和堂,你還得倒黴。之後,事情進展順利,終思安到底也弄不清書記究竟知不知道送禮的事,反正孫子進去了,管那些做什麽?渴求了十七年的願望得以實現,怎麽說都值得了。

 

終南亮永遠都不會忘記叔叔的大恩大德。進保和堂行醫,使終南亮免吃許多苦,但是,每年兩個多月的義務工是要做的,要不然公社和大隊部那些雜七雜八的活哪個去做呢?破四舊,徭役是不能破的,光幹活不管飯的奴隸到哪兒去找?社會前進的步伐不能太快了,新舊社會焉能完全割裂?保留一點殘酷的等級秩序也是應該的。在那含辛茹苦的日子裏,終南亮要保住自己的位置很不容易,烈士終思平在陰間並沒能保佑他的二兒子免受折磨,終南亮的要訣是笑臉加醫術精湛。這使得一些人很無奈,想換他又不能換他,因為他們也會生病,生病的人都希望有一個好醫生,他們隻好勉為其難地讓一個階級敵人坐在診台上為領導和貧下中農看病。終南亮的醫術高超不在於他能融貫中西醫,而是他的中醫醫術的精湛,他能破譯曆代名方,用它去治療在別人看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病,而且是手到病除。在終南亮的手下,一兩毛錢的藥可以治大病,這些,連他的叔叔終思安也自歎不如,經常說可惜了這麽一個奇才,要不然會成為聞名淮海的一代名醫。

    終南亮的生活還說得過去,他有一份微薄的薪水,妻子謝雨寒勤勞,那些被他治好的病人也會攜帶一些禮物送給他,哥哥終南信也經常捎錢來接濟,因此手頭不缺錢花,嘴裏常有肉吃。隻是頭上那頂地主分子帽子壓得他透不過氣,每年不低於兩個月的徭役不說,天天還要風雨無阻地到民兵營長家去匯報被改造的情況,就連大年三十也不例外。

去民兵營長家匯報思想猶如過鬼門關。吉凶取決於民兵營長的臉色,臉色晴朗,四類分子們的日子要好過一些,低下頭說一些鬼話就會被恩準回家。若遇臉上刮風下雨,那就遭殃了:輕的讓你長跪不起,同時還得一遍一遍地認罪,大都是解放前如何剝削貧下中農、現在還想翻天之類連鬼都不信的謊話。

稍微重一點是在四類分子麵前豎起一把鐵鍬,讓他低頭用嘴巴咬住鐵鍬不得讓鍬倒下,如果鐵鍬倒下了,就會挨一專政棍子。專政棍子有一米多長,直徑五厘米,是用槐木和棗木做的,堅硬似鐵,漆上相間的紅白漆,如同加長了的警棍,一棍子砸下來不說是皮開肉綻,起碼也是一個瘀血的青包。所以,在啃鍬頭的時候一定要啃好了,不能讓鍬倒下,否則,那專政棍子就會無情的砸下。可是,啃鍬頭也不是好受的罪,彎腰肯頭蹶屁股,時間長了,人就暈頭轉向,說不定連人也倒下。

最重是吊梁,用一根細麻繩,把人的兩個大拇指並起來用繩子拴緊,往梁上一吊,吊得也不高,讓你腳尖挨不到地,還讓你以為能挨到地,不停地用腳尖夠地,希望能減輕些疼痛,不出五分鍾,被吊的人就大汗淋漓,全身的骨頭仿佛都散了架。土皇帝們有大智慧,這幾種折磨人的方法也算是一種創造,刑罰讓四類分子們享受了,專政的人還無需出力,何樂而不為?他們知道打人要用力,弄不好還會閃腰。

    戴上帽子的二十多年時間,換了好幾茬民兵營長,一個比一個厲害,和後起之秀相比,首任營長楚長亭算是仁慈的(就是那個被狼狗魯爾咬瘸的那位)。終南亮被罰過長跪,啃過鍬頭,挨過棍子,這些都無法計數。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被吊過三次梁,那疼痛刻骨銘心,即便屍骨成灰也無法忘懷。每次吊梁,都猶如害一場大病,躺在床上一兩天爬不起來。但這還不算最難過,令終南亮終生難忘的是一九七一年冬季的一天。

    那個冬季,雪下得特別大,平地足有一尺厚,北風如刀,滴水成凍。一天,終南亮覺得不舒服,想早點休息,吃完晚飯就去民兵營長家例行公事。誰知民兵營長正和老婆吵嘴,肚子裏憋了一股氣沒處撒,就把終南亮當了出氣筒。民兵營長讓終南亮像狗一樣趴在雪地上爬,爬了一圈又一圈。終南亮覺得自己殘存的一點點尊嚴也被剝光,像一個赤條條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觀賞。肖家灣畢竟是肖家灣,她有著傳統的道德底蘊。有人走過來看了一下扭頭就走,沒人願意觀賞這人間的醜惡。最後,驚動了時任支部書記的楚誠亭,楚誠亭製止了這一醜劇,終南亮淚也顧不上擦,抱頭鼠竄。

    終南亮要尋死,他實在不想活了!無奈被妻子謝雨寒死死盯住,一刻也不離開他,他求死不成活著屈辱,滿腔的鬱悶無處發泄,便臥床數日不吃不喝,眼看氣息奄奄。謝雨寒見正麵勸解效果不大,就采取激將法,“你這大丈夫不值我愛!當初我嫁給你,就是看中你的骨氣,記得土改時你的樂觀嗎?你說‘他們手裏的棗木棍子,那東西再硬,也沒有我的意誌硬,笑到最後才是好漢。’當時我好感動,認為嫁給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現在呢?怎麽就像變個人似的,你強如自己就是一條狗,而且是一條弓腰夾尾巴的狗,好好活下去,為的就是像你當年說的那樣,做一個笑到最後的好漢。即便活不成,也要有一天撲上去把他們的脖子咬斷!”謝雨寒的一席話,說得終南亮似大夢初醒一般,開口一句話是:“端飯來。”

終思安見終南亮奄奄一息,隻好上南京找終南信。終南信勃然大怒,第二天手捧半張紙大的“冤”字跪在軍區司令部的大院門口。結果驚動了身為政治部主任的何壁輝。何壁輝把終南信請進辦公室,詢問了情況,終南信滿腔憤怒地詰問:烈士的子女遭受如此折磨天理何在?何壁輝勸他息怒,不要把此事搞得太複雜,要終南信相信自己會把此事處理好。終南信相信老首長絕無虛言,誠懇道謝而去。

    就在終南亮還在床上躺著的時候,匯水縣革委會和南京軍區派來的人來到肖家灣,他們大張旗鼓地為終思平夫婦修了墓,豎了一個烈士碑,開了一個隆重的紀念會,並在終南亮的家門前掛了一塊烈屬的匾牌(就是沒敢摘去他頭上的帽子)。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軍人,站在長街上對地方官員和圍觀的人說道:“終思平是為革命犧牲的,是烈士,他的子女應當受到保護。奶奶的,那個雜種下次再敢欺負他的後代,我張瑜亮就崩了他個狗日的!”說著他舉起槍嘭嘭向天放了兩槍。不久,那個民兵營長被撤了職,成為過街老鼠。熟稔了現代京劇《沙家浜》的老百姓私下說:樣板戲也有說錯的地方,強龍能不能壓住地頭蛇,要看這龍強到什麽樣。

    兩聲槍響,趕走了欺壓終南亮的惡魔,但驅散不了人們心頭的陰影,地主分子的帽子猶如白娘子頭上的雷峰塔,塔下仍然是暗無天日。況且,終南亮還有一塊比雷峰塔還要沉重的心病。

    這塊心病就是大兒子終明山的婚事,壓在終南亮心頭已有幾年了。他和謝雨寒一共有三個孩子,前麵兩個都是男孩,二兒子叫終明水,女兒終小寒隻有十八歲。終明山因害小兒麻痹症落下殘疾,左腿不聽使喚,靠一根拐杖支撐。為此,終南亮夫婦忿恨不已,責怪蒼天把一切不幸都降在他們頭上。眼看著終明山到了二十五歲,再拖下去真的要打一輩子光棍。

    終明山是終南亮的最愛。長子且殘疾自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是這個孩子天資聰睿,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且能舉一反三。四年讀完六年的小學課程,兩年讀完三年的初中課程,又花了一年完成了高中課程,正準備考大學,卻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其實,即便沒有文化大革命,終明山也無法去讀大學,就憑他的出身成分和身體狀況,政審和體檢就會把他擋在門外,黑五類在文革前的境況要比文革期間糟糕得多,同時政府也不願把錢花在殘疾人身上,好人還不夠花呢,哪輪到斷胳膊瘸腿的?終明山失學在家也沒有閑著,他讓大伯終南信給他郵寄了許多數理化書籍,幾年學習下來竟然能融會貫通。他最喜愛數學,每日潛心研究,收獲頗多,在某一著名的大學刊物上發表過幾篇文章,一時間,成為遠近聞名的人物。如果不是背著地主子女的身份,說不定有人會請他去到大學教書。

    可是,這一切耀眼的成就在農村並沒有給終明山帶來好運,文化在農村不吃香,殘疾卻實實在在遭人嫌棄。女孩子沒人青眼於他,誰願意嫁給一個地主成分的殘疾兒?但終南亮和妻子卻不甘心,總希望給他找一個女人,使他能過上正常人的日子。謝雨寒也把他們的心思向別人吐露過,別人嘴上不說,背地裏卻嗤之以鼻,以為謝雨寒在做夢,貧下中農的後代找媳婦都難,別說是地主羔子了。謝雨寒隻好乞求於媒人,媒婆不會推卻上門的生意,自然答應下來。

    時隔不久,媒婆上門了,帶來的消息喜憂各半:說南鄭家有一戶貧農想結這門親,姓鄭的女兒今年二十,長得挺俊,隻是有一個條件,換親,拿終家的終小寒換鄭家的鄭紫兒。媒婆還說:鄭家的孩子今年也是二十五,是小兒子,叫鄭懷武,身體健壯,初中畢業。隻是家境貧寒了些,上麵還有三個光棍哥哥。

    這一下可為難了終南亮和謝雨寒,夫妻倆嘀嘀咕咕商議了好幾天,最終決定找大兒子談談。終明山沒聽父親說完,就抱頭哭,末了說:“大,這可是丟人的事,我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讓妹妹為我鑽窮坑。”終南亮淒切地說:“孩子,你想過嗎?就憑你這樣,你隻有打光棍了,誰會嫁給你?誰又會嫁給明水?可我們這一支香火不能斷,我家不能就這樣白白地絕了。”終南亮說到這,鼻孔裏噴出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人啊,越是難的時候,越是要堅持下去,隻要有一口氣,就得撐著。”聽父親的話,終明山的眼睛明輝了許多,點點頭,說了句:“隻是苦了小寒。”

    兒子說通了,終南亮謝雨寒又找女兒談。小寒聽了兩眼發直,如著魔一般,嚇得謝雨寒不敢說下去,終南亮鐵了心,仍然一心一意地勸說。最後,小寒不聽了,睡到床上用被子蒙起頭來,任憑父母如何勸說,就是不理睬。終小寒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終於想明白一切,她答應了父母的請求:為了終家繁衍後代,用自己為哥哥換一個老婆。

 

肖道瓊夫婦步入保和堂,終南亮起身相迎。肖道瓊掃視一下店鋪,仿佛走回民國的時境,和離別時相比,多了幾分陳舊灰暗。終南亮等他們看好了,便把他們讓到後麵自己的住處,謝雨寒和二兒子下地去了,家中隻有新婚三天的終明山鄭紫兒小夫妻倆,終南亮把他們介紹給了肖道瓊夫婦。肖道瓊知道,眼前這對小夫妻,是換親成就的婚姻,鄭紫兒是用小女兒終小寒換來的。終明山因小兒麻痹症致殘,又背著地主出身的惡名,不換親何來得媳婦?朱秀蘭看去,鄭紫兒盡管穿著俗氣,大紅大綠的,舉止倒也大方,特別是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仿佛會說話。朱秀蘭從腰裏掏出一個內有五十塊錢的紅包兒遞給鄭紫兒,“來時不知道你們結婚,要不也能從南京帶一點新式的衣服,這點錢,你看著扯幾尺布做個花褂子。”鄭紫兒連連推辭,朱秀蘭執意要給,二人拉扯起來。

    這時,外麵來了一幫人,吵吵嚷嚷要終家還人,終南亮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被親家公封住領口拽到院子裏,親家公高聲叫道:“你這個鱉孫子,怎麽不講誠信,說好的換親,為什麽攛掇你家丫頭跑回來?”終南亮不明白親家說的話,問是怎麽回事?親家說:“終小寒跑回來了,還不趕快把她交出來!”終南亮聽到此言,腦海裏頓時掠過一絲不安,急忙問:“小寒跑哪去了?你得還我人!” 親家公急赤白臉地說:“他奶奶的,你家作計陷害我們,還把屎盆子扣到老子頭上,我看你們這些地主沒有一個好東西。”他一邊罵一邊朝他帶來的人喊道:“還不給我打!打死這地主和那個地主羔子。”來人很快就把終明山也拖到院子裏,雨點般的拳腳落在終南亮父子身上。

就在他們拳腳相加的時候,肖道瓊大喝一聲:“住手!”那些人看見一個穿著體麵的人出麵吆喝,不由得停住手腳。肖道瓊說道:“什麽事不能好好說,要動武。”親家公不知肖道瓊是何人,連忙解釋說:“我們說好是換親,誰知她家丫頭昨天晚上跑了。肯定是他們事先商議好的。”肖道瓊說:“他家丫頭嫁過去就是你家人,你沒看好讓她跑了怎能怪人?如果跑回來了,她家肯定會把她送回去,終家是不守信用的人嗎?香澗湖兩岸那個不知道保和堂的信譽?”

鄭老漢被問得目瞪口呆,看著肖道瓊,心想這個人看來有來頭,但他說的也有道理,於是就換了口氣說:“那就這樣辦吧,他家人跑了,我家的人我們帶回去。”說著他進屋拉起鄭紫兒就往外走,終明山連忙上去阻攔,被另一個人一把將他推倒在地。

被鄭老漢拉到外麵的鄭紫兒,猛地掙出父親的手掌,一下子跪在父親麵前哭訴:“大,終小寒不是終家攛掇跑的。終家是好人家,我不回去。”鄭老漢說:“不回去,那我們不是白白丟了一個女兒,你小哥還得打光棍。”鄭紫兒淚流不止,“大,女兒不願回去,你老人家莫不是要用我再換一個兒媳吧?”鄭紫兒一句話說到了鄭老漢的疼處,他老淚縱橫地說:“紫兒,大沒用,苦了你,可總不能眼看著我們老鄭家絕戶呀!不是大心狠,閨女,你還是跟我回去吧。”鄭紫兒見父親這麽固執絕情,立即站起來斬釘截鐵地說:“大,既然如此,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她猛然向牆上撞去。

刹那間,鄭懷武一把抱住了妹妹,就這樣,鄭紫兒的頭還是被撞出了血,血順著額頭流到鼻子槽又流到嘴丫,躺在地上的終明山掙紮著向妻子爬去,隻聽到鄭紫兒淒厲地哭道:“你們為什麽不讓我死,我死了我們兩家就不丟人現眼了。”終南亮見狀,帶著疼痛的身軀,一走一崴地拿來藥品,立即對鄭紫兒的傷口進行消毒並敷上藥粉。

鄭懷武把妹子交給終明山後對父親說:“大,不要難為妹子了,我寧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讓妹子回去。看得出妹子在這過得好,這也是妹子的福分。”這時,另外三個哥哥也一起勸說父親,鄭老漢這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終南亮說:“那個先生說得對,你終家是講信用的人,終小寒已經嫁到我們鄭家,現在她跑了,害得我們人財兩空,你看著辦吧。我後天再來。”說完他揮揮手,垂頭喪氣地帶人走了。這時候,保和堂的大院圍滿了觀看的人群。

    肖道瓊目睹這一切,如同被灌了一口老陳醋,滿肚子酸楚,連感慨的本能都丟了。他連忙把終南亮扶到床上躺下,跟詢問傷著哪兒沒有,終南亮滿臉是血,用手支著腰,忍著疼痛,咧咧嘴苦笑:“這樣的拳腳挨慣了,也就不知道什麽是疼。”

一句簡單的話,像一把針錐慢慢刺進肖道瓊身體,噩夢般的經曆突然浮現在腦海,他全身顫栗,腦海裏充滿恐懼和不安,十分懊悔為什麽要鬼迷心竅似的回到這個不該再來地方。他拉著終南亮的手,淚眼看著這個昔日的學生,不知道用什麽樣的話來安慰,倒是終南亮想得開,“肖先生,回去了不要和哥嫂說這些,省得他們愁煩。”肖道瓊點頭,淚水卻嘩嘩地流下來。一對師生就這樣拉著手默默相視了老半天。

謝雨寒回來了,見一家三人都受傷,問候了先生和師娘後,馬上從醫藥箱裏取出醫療用品,欲先為兒媳包紮,見兒媳已包紮好,就要為兒子清洗包紮。終明山讓母親先為父親包紮,謝雨寒說:“羅嗦什麽,快坐好!”終明山乖乖地坐下,謝雨寒見兒子是皮肉傷,就為其清除血跡,搽上碘酒,接著就要為丈夫包紮。終南亮說:“先拿一張膏藥來貼到我肋骨上。”謝雨寒照著做了。這時,鄭紫兒走過來說:“大,我大就是那脾氣,你老不要往心裏去。我這兒給你賠禮了。”她說著跪了下來。謝雨寒一把拉起兒媳,“你沒走,我們謝都來不及,還要你賠什麽理啊!”

肖道瓊覺得自己在此已無必要,問謝雨寒要了張終小寒的照片,就告辭回終思安家。

謝雨寒把他們送到閣子,肖道瓊堅決讓其不要再送。謝雨寒說:“肖先生,我知道你要小寒的照片是為了找她。說句不當聽的話,小寒跑了好,那鄭家的窮坑怎能填得滿?我一想到我閨女跳進那窮坑,上吊投河的心都有,可我也承認南亮堅持換親自有他的道理。回去和哥嫂講,即便找到了小寒,也不要讓她回來,能幫她就幫她一把,不能幫就讓她自個兒闖去,我總信這麽大的世界,就沒有俺閨女落腳的地方?”肖道瓊看著這個也曾是自己的學生,想起她回家時一絲不亂的方寸和剛才講的話,心中湧起莫名衝動,心思過去怎麽就沒看出來她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肖道瓊沒有心情再在故鄉呆下去,第二天他就回了南京,他看到女婿,第一句話就說:“我一定要說,把這一切都說說。”終南信莫名其妙地看著嶽父,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終南信知道嶽父原準備在故鄉居住一段時間,他們甚至連夏季的衣服都帶去了,可是,這對老夫妻卻在故鄉待了兩天就回來了,再看看嶽父那語無倫次的樣子,知道嶽父肯定遇到不開心的事。

    這天晚上,肖道瓊詳細訴說了在故鄉三十六小時的所見所聞。終南信和肖火鳳聽了之後沉默不語,終南信不知道為什麽,頭腦裏老是出現母親死難時的情景。在他的潛意識裏,人應當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命母親,一個是社會母親,社會的母親就是故鄉。在一個人的思想裏,生命的母親陪伴自己走過前半生,而社會的母親則陪伴自己度過一生。

    終南信十分同情弟弟,卻無法拯救弟弟於水火。弟弟為了家族的繁衍去換親,演示了人間屈辱的一幕,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以弟弟目前的身份和處境,這盡管是一件令人痛苦而又屈辱的事,但也還在心理能承受的範圍。隻是苦了侄女終小寒,虛歲才十八,離開父母的嗬護,生存必然艱辛。

想到這,終南信對嶽父說:“南亮這麽一來,欠了兩筆難以還清的債。”肖道瓊看著他沒吱聲,他以為嶽父沒聽懂,於是繼續說:“一筆是南鄭家的,以我們終家人的性格,他要對此進行補償的,這筆帳好還一些。另一筆是女兒的,擔心就不要說了,即便找到了,小寒也會記恨他一輩子,這是拿她的青春作交換呀!”他說著,看看嶽父,嶽父依然是神不在焉,他又看看妻子,見肖火鳳也也用不解的眼光看著父親,他又朝著嶽父問了一句:“大,你在想什麽?”

    沉陷在苦悶中的肖道瓊被女婿的問話喚醒,他說:“我覺得心裏悶得慌。” 終南信聞聽此言,明白了嶽父的心思,是故鄉的所見所聞引起了他的傷痛,因此,他要悲鳴,他要呻吟,以此來換取人們對受壓迫者的關注和同情,這就是他一回來就說“我要說”的原因。想到此,終南信試探著問:“大,你想怎麽說呢?”肖道瓊說:“怎麽說又到哪兒去說?我也不想到大街上吆喝,那樣肯定會被人家抓起來,還是讓筆尖子替我說吧,說出來舒坦些,省得憋死了。”

終南信不由得想起幾十年前嶽父參加張瑜亮婚禮後的情形,那次,在一群躊躇滿誌的大兵的刺激下,嶽父萌生了著述的想法,被他攔住了。如今,嶽父舊事重提,還想用筆述說自己的見聞,但是,眼下的環境並不比那時候好,甚至比那時還惡劣。可是,嶽父已退休在家,總得有些事做,特別是他有了強烈意願的時候。況且,六十幾歲的嶽父非常看重生命的價值,生命的曆程雖所剩不多,但還得走下去,不應成為空白。終南信同時也知道:不流血的傷口是可怕的,細菌捂在裏麵,發作了能吞噬一切有用的細胞,進而奪走人的生命。思想也如同水,需要循環需要流通,譬如池塘,沒有活水注入,會孽生蚊蠅會發臭,與其勸阻,莫若支持他動筆,小說不送去發表,就不會惹禍上身,於是他對嶽父說:“那你就寫吧,為安全起見,手稿不能丟失,寫好了給我看看。”

    見女婿支持,肖道瓊十分高興,他的話自然轉入他所關心的事:“南信、火鳳,你們得留神,想法尋找小寒,南亮和雨寒被困在肖家灣出不來,一切隻有靠你們。”他說著,從腰裏取出臨來時向終南亮要的照片遞給終南信。終南信接過照片仔細端詳一回,看著侄女那略帶稚氣的麵容,眼睛立刻濕潤起來,他趕忙把照片遞給了肖火鳳,接著低下了頭。肖火鳳接過照片看了看,歎了口氣說:“怎麽找呀,大海撈針一樣。南信,我們明天到火車站、汽車站走走。”終南信點點頭,一家人又沉默地坐著。

在後來的時間裏,他們數次去過汽車站和火車站,也托人注意周邊有沒有年輕流落的女子,最終都沒有信息。漸漸地,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

 

 

時間又大跨度的跳躍,共和國曆史上重要的一九七九年來臨。在肖道瓊眼裏,從這年開始,人們可以自由地說話,一般不會因此獲罪,這可是五千年文明曆史破天荒的事;黑五類脖子上的枷鎖陸續被打開,“牛鬼蛇神”紛紛出洞,他們由衷地驚歎世界上也有如出美好的春天;這也反映了社會的進步和黨國的寬容。那些獲得自由的人何曾知道,現在給他們開鎖的人,恰恰是當年給他們上鎖的人。解鈴還需係鈴人,此話千真萬確,倘若別人開鎖,他們肯定會大加討伐。他們之所以為別人開鎖,是因為他們曾在鬥爭中失勢,被人戴上了枷鎖,這才深刻體會到戴枷鎖的滋味,幸好他們沒忘推己及人的古訓,這才有了四類分子的春天。

鐵幕被拆除,堅冰在溶化,呈現在世人麵前的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事,喇叭褲、大包頭、迪斯科、霹靂舞,猶如哢嚓直響的幻燈片閃爍不停。肖道瓊覺得這一切都和一九五零年的改朝換代相仿,區別是沒用政敵的血為新政權的大廈奠基,隻是把他廢黜了事,而那被廢黜的人,曾經用槍指揮了黨,用槍輕蔑了法律。雖然一切都發生了戲劇性變化,但黨的領導沒變,紫禁城裏走動的仍然是人們所熟悉的人物,但誰也不能說鄧小平和毛澤東的方略有絲毫相同之處,大字報問題就可說明一切,毛澤東利用大字報使官僚的醜行無處隱藏,以此保證官風清潔,而鄧小平卻廢止了大字報,目的是使官員們保持道德形象,進而更好地號召人民。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他們是同源同宗,都是善於用各種手段實現個人意誌的偉大人物。

 

       在春風融冰之際,終南亮也由貴人保佑而脫離苦海。

這個貴人就是已經離休在家的原軍區王副司令,此人由於經曆艱難太多,落下一身病,頭昏、眩暈、渾身疼痛。經過數家醫院治療見效不大,後經烈士父親終思平的戰友張瑜亮舉薦,終南亮專程到南京為王副司令治病。

那是一九七五年,終南亮還戴著地主分子帽子,公社接到上級的命令,派兩個人把他押送到南京的某一部隊招待所,臨時交給部隊保衛處的人。

終南亮在郭鵬程的陪同下為病魔纏身的王副司令治病,把脈之後,詢問了病情,開出一張處方,囑咐最好到北京的同仁堂抓藥,因為那裏的藥材地道。軍區後勤部專門派人去了北京同仁堂,藥抓回來後,終南亮仔細過目並親自煎熬,侍候王副司令服下,然後到堂屋靜候。王副司令服藥後昏昏欲睡,不一會就進入夢鄉,隻聽到鼾聲雷動,竟然睡了九個小時,一覺醒來隻覺得神清氣爽,病情去了大半,繼續服了五服藥,百病全消,如同好人一般。王副司令大喜過望,又把終南亮推薦給戰友何壁輝,原來,何壁輝也是一身病,苦於沒人能治,終南亮為何壁輝治病也是手到病除。

王副司令為此向後勤部建議,是否可以將終南亮留下開個診所,專門為軍區的老幹部治病,結果遭到拒絕。因為在那個年代,黑五類如同瘟疫,人們認為他們能把剝削階級的腐朽做派傳染給無產階級。終南亮臨走的時候,要求去哥哥家看一趟,保衛處的人不同意,王副司令發火了,“不就是一個鄉間醫生嗎?如臨大敵。我陪他去看哥哥,丟了問我要人。”就這樣,終南亮在王副司令的陪同下,去了戶部街終南信的家,談了不到五分鍾的話就匆匆灑淚而別。他們弟兄談話的時候,保衛處的人形影不離還不停地催促,弄得王副司令十分難堪,拐杖搗地咚咚響,娘的比一直掛在嘴上。

文革結束兩年後,地富反壞右的帽子被京城刮來的一陣清風吹了,變成了曆史的垃圾,千千萬萬個終南亮們苦海有邊,還了自由身。遠在南京的王副司令沒忘記這個鄉下的良醫,更沒忘記無產階級專政在人們腦海中留下的印象,他吃一塹長一智,害怕自己力量不夠,又鼓動何壁輝一道正式向軍區建議:為終南亮提供條件,讓他在南京開個診所,方便這些槍林彈雨衝殺得渾身是病的老人。何壁輝自然是十二分地賣力,因為他知道此人是烈士終思平的兒子。由於兩個老幹部的努力,事情很快得到解決,終南亮一家移居南京,並獲得一塊土地蓋上私人住宅。終南亮心裏明白,除去那兩個熱心的貴人外,所有的最終簽字都有施芳平三個字,何人會想到施芳平就是這個前地主分子的妹婿。

從此,終南亮的良醫名聲在南京不脛而走,前來求治的人絡繹不絕,原先大都是部隊的人,後來社會上的人逐漸增多。他讓二兒子終明水跟隨左右,以便適時提攜教誨,與此同時,他還把自己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大侄子終明之,雖然終明之隻是業餘愛好。終南亮出人意料的翻身,自然引起他人議論,用他嫂子肖火鳳的話說,“你說這人,千蹦萬蹦總被一條命運拴著,南亮自打四九年就開始受罪,這一受就受了三十年。現在說翻身就翻身了,他現在是南京城的名醫,找他看病的人預約都在半個月後,掙得錢怕都要用秤稱。居然有人撥一塊地皮給他蓋房子。全中國除了北京怕就數南京當官的多,那麽多大官都沒享受到這待遇。還有,就明山那瘸樣,上大學根本無望,卻被普林斯頓錄取了。你看,好事全讓他攤上了。”

    終南亮雖然春風得意,卻覺得世事如夢,遭受創傷的心靈沒法完全恢複,每想到自己遭受的痛苦和屈辱,內心就像翻江倒海一樣,久久不能平靜,同時,他也深懷恐懼,害怕某一天妖風重起,又把他吹入深淵。所以,當大兒子被普林斯頓大學錄取,終明山從大洋的彼岸打來平安到達的電話後,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不止一次地默念:逃出去了,逃出去了,終於逃出一個。

    如果說,終南亮撫摸舊時的心靈傷疤是斷續的,那麽,他對女兒的思念則是時時縈繞於心懷。他對女兒是愧疚的,正因為愧疚,使得思念更加深切和淒楚,甚至發狂。他常常在暫短的空隙時間望著窗外發呆,看到路邊的野花也會止步凝視,仿佛那在風雨中顫栗的野花就是女兒的化身。

在肖家灣的時候,終南亮對女兒的思念輕一些,因為那是地獄般地世界,曾經幻想女兒也許由此跳出苦海,成為自由的人。如今,他變得富有,也受到人們的尊敬,可是愧疚卻變成一座山,把他壓得透不過氣。看著那寬敞的住宅,看著那大把的鈔票,想想丟失的女兒,終南亮幾乎要瘋了,相對於因丟失女兒而破碎的心靈,優裕的生活簡直就是煎熬,越是優裕,煎熬越甚。他隻是一個平凡的人,雖然經曆過大起大落,心卻沒冷漠,時間這個記憶的消磨劑也沒起作用,反倒是越長遠,對女兒的惦念越強烈。謝雨寒知道丈夫的心思,幾次用“笑到最後才是好漢”這話來勸解,還說:“現在哪樣不好,你就知足吧!”無奈終南亮的愁腸苦悶就是無法消除,終小寒的丟落,成為終南亮心頭永久的疼痛。

一日,嫂子肖火鳳帶來一個病人。此人是前來找終南信進行住宅規劃設計的香港老板。老板三十歲左右,穿著時髦,口紅特別顯眼。   

當肖火鳳把香港老板帶到終南亮的診所,老板看到門前“老中醫終南亮”的招牌,站在門口遲疑了一會,肖火鳳拉著她說:“放心吧,盡管我們沒有預約,也能看上病。”他們來到醫生看病的房間,看見終南亮正在給一個老人看病,看到肖火鳳帶著一個人進來,連忙起身說:“嫂子怎麽來了?”肖火鳳說:“我就不能來?”終南亮說:“哪能呢,我是說你是…….”肖火鳳說:“我的一個香港朋友病了,想讓你看看。”終南亮說:“請你們稍等一回,先坐坐,我把這位先生看好就行。”肖火鳳拉著老板在一邊的凳子上坐下,老板從包裏取出一副墨鏡帶上,肖火鳳隻覺得老板的手在顫抖,就小聲說:“又疼了?要不先吃一片止疼片?”老板沒有吱聲,手還是不停地抖動。

過了一會,終南亮把病人送出房間,這才讓香港老板坐在自己的對麵,對她說:“能把眼鏡摘掉嗎?”老板說:“眼睛羞光,不能摘。”終南亮說:“好吧,請你伸出右手。”老板把右手放在布墊上。終南亮把了一會脈,對老板說:“你有些緊張?”老板說:“是有一些。”終南亮說:“你看什麽病?”老板說:“痛經。”終南亮說:“多長時間了?”老板說:“十二年了。”終南亮問:“今年多大?”老板說:“三十一歲。”

終南亮聽了,沉默半天冒出一句話:“和我小女兒一般大。”老板說:“老先生也有女兒?”終南亮深深地歎了口氣沒有回答:“聽口音你是淮北人。”老板說:“匯水縣的。”肖火鳳聽到老板說是匯水縣人,心裏吃了一驚,她心思,在香港她不說是淮城人嗎,怎變成了匯水縣的?

突然,裏屋傳來淒慘地哭泣聲:“是我的小寒回來了吧?”通往內間的門被撞開了,白發蒼蒼的謝雨寒蹌踉地闖進來,哭訴道:“小寒在哪?我的女兒在哪?”

原來,終南亮和老板的談話,被在隔壁做事的謝雨寒聽得清清楚楚,那清亮的聲音一傳進謝雨寒的耳朵,立即引起她的警覺:這聲音怎麽這麽熟悉?再仔細聽下去,原來是朝思暮想的女兒的聲音,當她聽到“匯水縣”的這幾個字就忙不迭地破門而入。老板看到蒼老的母親,悲喜交加,立即起身迎向前去,撲在謝雨寒的懷裏喊了聲:“媽!”母女二人擁抱在一起失聲地痛哭。

肖火鳳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驚詫之間,隻聽到撲通一聲,她轉身看去,隻見終南亮直挺挺地跌倒在地,就驚叫了一聲:“救人哪!”

另一間診室裏的終明水聞聲趕來,抱起父親放在診床上,用手緊緊卡住人中。片刻,終南亮蘇醒過來,捶胸頓足地大聲哭道:“我對不起她,我有愧呀!”診床被砸得咚咚響。終明水抓住父親的手說:“大,我們全家都知道你最想妹妹,也知道你心裏最難過。現在妹妹回來了,是大喜事,應當高興才是呀!”終南亮痛苦地搖著頭,淚水刷刷沿著眼角往下流。

肖火鳳見終南亮蘇醒過來,趕緊給終南信打電話,告訴終老板就是終小寒,讓他迅速趕來。電話另一端的終南信不相信,一再追問這是真的嗎?肖火鳳急得發火,“你愛信不信,隨你便!”就放下話筒。

當終南信走下出租車,匆匆地邁進診所,見在門廳等候診治的人議論紛紛,他急忙走進診室,見弟弟躺在診床上,小侄兒在一旁勸慰,謝雨寒和終小寒眼睛紅腫,仍然在抽泣,肖火鳳在一旁開導終小寒。終南信說:“這麽大的喜事,怎麽都哭喪臉?明水,趕快把門廳裏的病人診治了,不要讓人家等候。雨寒,我們把南亮扶到屋裏去。”

把終南亮安頓好了,他們關上房門,一家人來到客廳。終南信對侄女說:“你說人老了就呆了,在香港我們朝夕相處了一個星期,我怎麽就沒往這上想呢?你大娘也沒看出一點破綻。”終小寒說:“大伯,我們一次麵也沒見過,我在你腦子裏連一點印象都沒有,再說,你哪能想起我就是那個逃婚的鄉下丫頭。那時我要說我是終小寒,你搞不好還不相信呢?”終南信說:“也是啊,不敢想象。小寒,不是我責備你,你和大伯搞什麽啞謎呀,那次蘇經理來,我就有點疑惑,偌大的香港要到大陸來找設計的。到香港你們又那麽客氣,特別是蘇經理,忙來忙去就像個小差,搞得我和你大娘心裏真過不去。”終小寒說:“別什麽蘇經理的了,那是你侄女婿。”終南信拍拍腦袋說:“你看我這死腦袋,怎麽就沒想到這一層呢?上次天成到大陸,你大娘問他家的情況,引起他的傷心,從此,我們什麽也不敢問了。”

終小寒說:“大伯,你別說,照我們香港人的說法,這是祖上在保佑我,要不是把你請去,告訴我們那麽多事,我們這次搞地產肯定賠了。原打算肥水不流外人田,讓你老人家賺一筆,也算我們孝敬你,誰知卻是你救了我們。”終南信說:“你應當孝敬你的父母,特別是你大,為你操盡了心。”終小寒聞聽此言,臉立即拉下來,陰沉沉地說:“都把我當貨物交換了,莫不是操得這個心吧?”昔日的痛苦難以忘懷,她的眼睛又開始紅潤。謝雨寒傷心地說:“是我們對不起你,可那也是沒有辦法,不能眼看著咱家絕後。你大現在不能提這事,提起這事就流淚,你看剛才,知道是你,當場就暈過去,兒女是父母心頭的肉,哪有不疼的呢?”終小寒說:“媽,我不怪你,就是不原諒大,都是他當家作主把我給換了,害得我吃了那麽多苦。”終南信說:“這不是壞事變成了好事嘛,要不你怎能在香港當上老板,說不定還是村姑一個。”

他們正說著,在藥房負責配藥的終明財拿了一副藥走進來對謝雨寒說:“大娘,大伯讓你把這副藥煎了給小寒姐服下去。”謝雨寒接過藥煎藥去了,客廳裏隻剩下終南信夫婦和終小寒。終南信把她逃出後終南亮和終明山挨打和賠了五百塊錢的情況講述一遍,接著又把自己受弟弟委托幫助鄭懷武的經過告訴侄女,“……改革以後,按理說你可以隨便回肖家灣,也可以托人打聽你家的情況,怎麽你對你家的情況一無所知呢?”

終小寒說:“大伯,肖家灣是我的屈辱所在,我恨透了那個地方。自打我記事起,看到的都是冷眼,沒人同情我們,一家人都像狗一樣的活著,甚至不如狗,因為狗還可以自由自在地亂跑呀,我們卻不能。這還不是主要的,令我最氣惱的是我的親生父母竟然把我和鄭家換親,在別人的眼裏我不如狗也就算了,可是在父母的眼裏我竟然也像牲口一樣下賤,我是人哪,這樣做不是使我一輩子沒臉見人嗎?所以,我答應了婚事,心裏也作了逃跑的準備。我認為我和父母的情緣已了了,他們的兒媳鄭紫兒進門三天我就跑了,我用我的身體給他們換了一個兒媳婦,報答了父母的養育之恩,還了他們的情。大伯,你說,我為什麽要回那個鬼地方,為什麽要打聽我們家的情況?”

“今天上午,當大娘把我帶到診所,我一看到診所的牌子,就氣得發抖,看到白發蒼蒼的父親,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氣,我恨,但連筋連肉的扯不斷,我希望看到的是孩提時代的父親,可卻不是,看到的卻是一個把我當貨物換了的父親。我不能原諒我大,我知道他心裏不好過,還是要氣氣他,你知道他害得我好苦啊!”終小寒又是清淚直淌。

“你有孩子了嗎?”終南信問道。終小寒說:“沒有。可能和痛經有關。”終南信見她沒聽出自己的弦外之音,於是就順著話語問下去:“去醫院檢查過嗎,醫生是怎麽說的?”終小寒說:“去過,天成也去過,都沒毛病,可就是不能懷孕。”終南信又收回了話頭,“養兒方知父母恩哪!也許大伯的話說重了,我覺得你應當原諒你大,他活得很苦。誠如你所言,那些年他不如狗,如今翻身了,他揪心的就是你,你是他唯一的心痛,日夜思念,日夜不安,地獄般的煎熬。你應當好好想想,我相信你會想明白的。”終小寒也想說服大伯,“大伯,我能和你說說我的經曆嗎?”終南信想了想說:“你還是等一家人都到齊了再說好嗎?是得讓他們了解你所受的苦。”終小寒點點頭。

 

吃中飯的時候,終南信讓終小寒和終南亮坐在父母中間。終小寒不冷不淡地坐下,也沒和父親打招呼,隻是一個勁地和母親親熱。終南亮倒沒有往心裏去,還是一臉的熱情。吃完飯,明水媳婦收拾碗筷洗刷去了,一家人坐在客廳聽終小寒講述往事。

“從離開肖家灣前往南鄭家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這個地方永別了,唯一的準備就是問我媽要了五十塊錢。鄭懷武是個男子漢,我借故拒絕他,他說強扭的瓜不甜,相信我一定會回心轉意。第三天的夜裏,我借故拉肚子開門出屋,邁出門檻我就一溜煙的順著田埂往西南跑的,高一腳低一腳的,不知摔了多少跤,不敢走大路呀,天還沒亮我就到了曹老集火車站,買了一張去南京的火車票。當我上了火車,我知道我出逃成功了,看著左右一張張陌生的臉,心底不由得陣陣悲涼,我要到哪兒去,去做什麽,心裏沒數,隻能走哪算哪。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當時,我一點都不害怕,心裏裝的都是委屈和憤恨,特別是恨我大,我認為我和他兩清了,他用我給他換了個兒媳,咱誰也不欠誰。”

    “我在南京街頭流浪了幾天,白天想去找個事做,可不知道哪兒有活,晚上我就到火車站或者是中央門的汽車站找個椅子靠靠。好賴那時還不算冷,每到五更寒的時候,熬一回也就過去了。我想去找大伯,可是轉而一想,大伯知道我在哪,肯定會把我送回去,又要回到那個窮得叮當響的地方,豈不是白跑了。就這樣,我天天在街上流浪,想找個活做,可就是找不到。口袋裏的錢越花越少,最後,我每天隻能靠兩塊議價燒餅充饑,用糧票買的燒餅是三分錢一塊,議價的是五分,我計算著,這樣我還可以應付個把月。由於沒有換洗衣服,身上又髒又臭,和叫化子沒區別。”

    “一天夜裏,我在火車站裏的長椅子上蜷著,來了一個胡子拉碴的年輕人,他踢踢我腳說:‘想找事做嗎?跟我走。’我抬眼看看,沒吱聲又把眼睛閉上了。他又踢踢我腳說‘我注意你好幾天了,你肯定是個地主羔子或者是反革命子女,再不就是個逃婚的。你口袋裏那幾個錢再過幾天就花完了,一個大姑娘總不能去要飯吧?’我仍然沒有理他,但卻有點動心。”

    “那人見我沒理他,丟下一句‘好好想想,我還會找你,’就走了。當時我真想跟他去,總算有個靠呀,唉,人在孤苦無靠的時候,就像在大水裏飄,看到個樹枝都以為能救命。天快亮的時候,那人又來了,他乜斜地看著我說:‘跟我走吧,保你有事做。’我情不自禁地站起來跟他走了。”

    “那人帶我到了一個低矮的工棚,把我領進一間黑呼呼地屋子裏,他說:‘我們幾個弟兄在這做工,需要個燒飯的,你就幫我們燒飯吧,每月三十塊錢,怎樣?’我一聽每月三十塊錢就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答應了。就這樣,我就在這個工棚裏為十幾個在煤廠翻煤的勞工燒飯。勞工都是由於各種原因來到這煤廠,有出身好的,也有黑五類的子女。”

“那個胡子拉碴的人是他們的頭兒,我也不知道他名字,大夥都喊他頭子,他有個親戚是煤廠的頭兒。這個煤廠負責向城區供煤,每天的活很多,,就是把火車上卸下的煤運到大堆上堆好,這是那些正式工不幹的苦活兒,手腳都得健壯,否則幹不下來。他們每月每人也能掙四五十塊錢,按理說這在當時也挺好的,在公社種田,一天連一角錢也掙不到。”

“我為他們燒飯,每天就住在夥房裏,活也倒也不累,吃的就是素菜飯,一星期開一次葷。起初覺得還好,不知比在街上流浪要好多少倍,時間長了,就覺得這樣沒個盼頭,這算什麽事呢?哪一天沒煤運了,還是沒落腳的地方。頭子對我很殷勤,我問他,經常夜裏到車站去做什麽?他說去找人,這活重,一般人做不下來,有人累垮了,就得去車站找人替上。他還說他看到我有幾天了,知道我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他詢問我情況,我一字不露。人都可以交換,那和畜生差不多了。”說到這,她瞥了父親一眼。

“一天晚上,我睡下不久,就聽到門口窸窣聲響,我警覺地坐起來穿好衣服,不一會兒,門被打開了,進來一個黑影,我厲聲問:‘誰?’那人說‘是我’,原來是頭子。我說你這時候來做什麽?頭子說想和你嘮嘮。我說你走,有什麽話明天再說!頭子露出奸笑,說有些話白天不好說。他一邊說一邊脫衣服,嘴裏叨咕你可把我想死了,從見到你那天起,我就想娶你,從我吧,我能給你好日子過。我大聲說快走,要不然我就喊人了。頭子說他們聽見了,也不會來救你。敢嗎?不想吃飯了?說著他撲了上來,把我壓在身底下。當頭子發現我穿著衣服,就騰起身用手來解我的褲帶,我情急之下一把攥住頭子的睾丸,他疼得嗷嗷叫,我把他拽到門外。住在隔壁的勞工都起來了,看到這情況,有人嗤嗤笑,有人勸說我鬆開。我問頭子還敢不?頭子說不敢了,小姑奶奶快鬆開吧!我又用力攥了一下,疼得頭子像被殺的豬一樣嚎叫,接著我鬆開了手,回到屋裏趕緊收拾東西,趁頭子還在地上打滾的時候走了。”

“我又重新流浪街頭,懷裏揣著三十塊錢。我詢問坐在一個巷口乘涼的老奶奶,問她能不能找到事做,老奶奶說:‘你不是南京戶口,在南京是立不住腳的,隻能做臨時工,那還得靠親戚。你看那些拾荒的,都是既不願回家又無法在城裏站住腳的,給抓住了就當盲流給遣送回家。’她抬眼仔細看看我,‘要想在南京立住腳,唯一的方法就是嫁人。如今,娶鄉下人的都是在城裏找不到女人的人,大都是殘疾、呆癡或者時家境太窮。如今哪!人分三六九等,怪隻怪你投錯了胎,投成了鄉下人,難得翻身。’老奶奶的一席話,把我的心澆得冰涼,但老奶奶的話還是為我指明了一條出路:拾荒。”

“於是我開始拾荒。我從垃圾堆裏找到一個破袋子,見什麽就撿什麽,破瓶子、爛紙頭、破銅爛鐵,都是我袋子裏的寶物。白天撿,到晚就把這些破爛賣掉,收入也還可觀。就是住處難解決,三天兩頭換地方。最後,在一個偏僻的街道倉庫的牆旮旯找到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我在那搭了個塑料棚,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可是不能碰到下雨天,碰到下雨天隻能整夜地坐在磚頭上。”

“我就這樣生活了幾個月,一天,有個人來找我,這人我認識,是在煤廠幹活的勞工,就是我丈夫蘇天成。他是江蘇沙洲人,地主成分,在家受不了苦逃出來。他見了我就告訴我,他不在那幹了,不是怕勞累,而是覺得沒有出頭之日。我問他打算做什麽,他說他想去闖南洋,也許那是個出路。我啞然失笑,譏諷他說‘你這想法,究竟是遠大前程還是胡思亂想?’他苦笑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是社會上誰也不承認的黑人,現在有力氣還能吃上飯,沒力氣了,隻有等死一條路。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闖一闖,興許還是條路。他說他聽說現在有人從深圳哪個地方渡海到香港,隻要能過去就算成功一半。他還說,他想找個伴一道去,這樣有個照應,問我願不願意。”

“我當時真動了心,覺得他的話有道理,與其這樣,還不如跟他一道闖。我問他渡海就那麽容易,那豈不是所有受苦的人都跑光了?他說有專門的蛇頭辦這種事,這邊的人隻要收你五百塊錢,就把你帶到能安全渡海的地方,到那邊有人安排你做事,但他們要抽頭。他說他有到深圳找蛇頭的地址。我被他說得心癢癢,決定去試一試,但算算自己身上的錢不夠,就說我的錢不夠,還要撿幾個月的破爛才行。他說那不是問題,他的錢夠我們兩個人到廣州的盤纏和交給蛇頭的錢還有餘,要走現在就得走,天涼了就沒辦法渡海了。”

“我們一道南下廣州,又從廣州到了深圳,找到了要找的人。我們交了錢,他又另外收了我們二百塊錢,說其中一百塊是油桶費,另外一百塊換給了我們五十塊港幣。他告訴我們要等順風才行。

我們在海邊等了兩天,才等來東北風,蛇頭抬出兩個油桶,在每個油桶上麵拴了一根繩後,讓我們每人抓住一隻油桶下了海,我們每個人的身上背了一個用塑料布包緊的幹衣服包。蛇頭臨走時說:一定要看著遠處黑黝黝的山,往哪裏去,不能錯了,萬一錯了,就飄到海上了,說不定還得喂鯊魚。願菩薩保佑你們!”

“他那句‘願菩薩保佑你們‘的聲音怪怪地,像飯店叫堂的又像婚禮司儀的聲音。這聲音一直到現在還時常在我腦子裏回響。我也一直把這句怪怪的話當成是我的福音。”終小寒意猶未盡,站起來,拉起了嗓門,模仿了那句怪怪的聲音。滿座的人都露出悲戚的神色。

“就這樣,在一個黑乎乎的夜晚,我們邁出了人生的關鍵一步。當我們涉入涼颼颼的海水裏,不禁無限悲傷,此行生死未卜,猶如過鬼門關,對麵究竟如何,心裏也沒數,反正就覺得再壞也不過如此。想到此,內心不由得怨氣衝天,同樣是人,我們為何如此下賤,那一刻,我真的恨死我大,我認為都是他逼的,如果不是他把賣了,我還可以屈辱地在肖家灣活著,我還是父母的老閨女,隻要是父母對我好,外麵的冷眼又如何?好死不如賴活著啊!”

謝雨寒此時淚水漣漣。終南亮坐得筆直,目光直愣愣地瞅著麵前的茶杯。

“我們在海上漂浮了一會,又冷又怕,蘇天成看我遊得慢,就把兩個油桶的繩子拴在一起,他鼓勵我,並且說‘這是最後的鬥爭,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我說美死你了,那是共產黨唱的歌,於你這被專政對象有什麽關係。他說就那意思,鬥爭過去了就勝利了,等我們混出頭,一定回家看看,讓他們看看我們也是人。我說我才不回家呢,我沒家了,如果我混出模樣,我要到南京,找我的大伯,通過大伯的嘴讓認識我的人知道我出息了,不再是一頭畜牲。”

“大約遊了兩個小時,我沒力氣了,身子一個勁地往下沉,天成也很累,我們相互靠在一起,希望能互相扶持,友誼產生一點力量,這樣又熬過一段時間。這時,東北風越刮越厲害,饑寒交迫的我們也到了最難熬的時刻,我實在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說‘天成,我不行了,你一個人遊過去吧。…….”終小寒動了感情,嘴巴不停地抽動。

 

突然,聽見終明水急促地喊道:“大,你怎麽啦?”一家人向終南亮望去,隻見終南亮的頭耷拉著,終明水趕快把父親平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在眾人慌亂的時候,終南信連忙打電話給醫院,讓他們派一輛救護車來。過了十幾分鍾,救護車來到診所門前,一家人隨著救護車來到醫院。

    急診醫生診斷是腦溢血,拍完片子後就進行急救處理。謝雨寒坐在丈夫的麵前不停地流淚;終明水愁眉苦臉站在一邊;終小寒呆癡癡地望著戴著氧氣麵罩的父親,心底湧現淡淡的悲哀,盡管她對父親的怨氣尚未消退,但她還是希望父親能盡快地蘇醒過來。

看著弟弟呼嚕呼嚕地喘氣聲,終南信極度悲傷,腦海中不停地閃現弟弟在雪地上屈辱地爬和被打得抱頭鼠竄時的慘狀,他為弟弟的悲苦命運而傷心,擔心弟弟還能不能蘇醒過來。他想起兒時和弟弟一起玩耍的情景,由此又聯想起父親和母親,想起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在一起生活時的美好時光。想到這,他淚水奪眶而出,繼而又哭出聲來。肖火鳳見丈夫如此傷心,就把他扶在一邊,遞給他一塊手絹,小聲說:“南信,此時你要鎮靜,不要亂了方寸,後麵還不知道有多少事需要你處理。”終南信哭了一會,止住了抽泣,他說:“快去打個電話給終蘊,讓他們過來。”

    不一會,終蘊和施芳平急匆匆趕到。終蘊見親愛的小哥麵臨生死存亡的境地,立即伏在終南亮的身上哭訴:“我小哥呀,你這是怎麽啦?你的命哪能就這麽苦呢,昨天你還給我打電話呀!怎麽就突然變成這樣?”屢屢經過風霜的謝雨寒此時倒顯得非常冷靜,她抹去眼角的淚水,對終蘊說:“小妹,他就是這命,苦得像黃連一樣。”她說著,嘴巴又不停地抽搐,雙眼淚水如注。

    施芳平憂鬱的眼光看著終南亮,又看看終南信,好像是在詢問。終南信把終小寒叫過來指著施芳平說:“小寒,這是你姑父。”施芳平吃驚地問:“怎麽,小寒找到了?”他說著又看看不省人事的終南亮:“小哥莫不是悲喜交加激動的吧?”終南信點點頭,又用眼睛瞟了一下終小寒,終小寒不自然地低下頭。

施芳平把還在哭啼的終蘊拉過來說道:“別太難過了,還有喜事呢,來,看看你的大侄女。”終蘊一臉迷茫,施芳平指著終小寒對終蘊說:“這是小寒,我如果沒猜錯的話,也就是香港的那個終老板。”終小寒熱情地喊了聲:“姑姑!”終蘊破涕為笑,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連聲說:“好,好,回來的好呀!你大就這一件揪心的事了。”她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勁,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命運之神沒有鍾情於這個多難的人,終南亮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溘然長逝。他自一九二七年出生,到一九四九年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之前,悠閑地生活了二十二年;在這之後,他成為被專政的對象,又屈辱地活了三十年;摘帽之後,他又謹慎勤懇地生活了八年,這期間,物質生活是富足的,但心有餘悸的心理和對女兒的愧疚思念情感卻煎熬了他八年。

    謝雨寒和她的子女哭得死去活來,終小寒沒有太傷心,甚至連眼淚也沒落。終蘊為此很不滿意,終南信對妹妹說,那不是強求的事,順其自然吧,她會有理解的時候。

    終南信和謝雨寒商議是否要通知在美國的明山,謝雨寒說應當讓他回來,因為他是長子,不僅如此,她還說讓明山把他的兩個兒子都帶回來給爺爺看看。終南信說:“一家四口都回來,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明山能否付得起?他還是學生。我看鄭紫兒和兩個孩子就別回來了,南亮已經死了,他也看不見孫子,讓明山一個人回來吧。”謝雨寒說:“他若錢不夠,就讓他先借著,等回來我給他。至於看見看不見,我想南亮能看見,他沒有走,他的靈魂還在附近轉悠,他看見了小寒,遺憾就是沒有看見孫子,讓明山帶回來給他看看。”終南信看著這個還有幾分土氣的弟媳,心底流出一股敬意。終小寒站在旁邊看著母親,露出迷茫的神色。

    終明山一家人是在三天後到達南京的。終南信請學校安排了一輛轎車,自己專程去上海虹橋機場接終明山。回南京的路上,終南信和終明山說起終南亮逝世的經過,終明山和鄭紫兒聽了沉默不語,過了好半天終明山才說:“這麽說小寒也會恨我。紫兒,你不會恨小寒吧?”鄭紫兒說:“我恨他做什麽,我是自願留下的,沒人強迫我。小寒跑了,由她的誌氣決定的,人各有誌豈能勉強?”

終南信聽了連聲說:“這就好,這就好,你恨我、我恨你的,亂套了,唉,這都是階級鬥爭學說造的孽。”接著,終南信又把那次回肖家灣見鄭懷武的情況向鄭紫兒講述一遍。鄭紫兒說:“大伯,這些事小哥寫信都和我說了,我們家在公公的幫助下,也脫貧致富了,小哥也添了個胖兒子,大哥和二哥也娶了媳婦。小哥一再說,鄭家欠終家的很多,這輩子補不上下輩子補吧,要我好好侍奉終明山。大伯,小時候,我們就聽說過保和堂的大名,聽說過爹爹和奶奶的佳話,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嫁到終家,方知終家的德行深厚。”終南信說:“難得你如此評價終家,你現在也是終家的人,相信你能把這好傳統接過來、傳下去。你有一句話說得不對,你和終明山是夫妻,談不上誰服侍誰,互相照顧才對。”

轎車沒進家,直接去了殯儀館,由於天冷,遺體沒冷藏,當終明山看到栩栩如生的父親,大哭不止,末了,他抽泣著說:“大,我馬上就要畢業了,你老卻走了,走得這樣突然,孩兒不孝呀,竟連一口湯水也沒伺候過。大,你的孫子我帶回來了,你看看吧!”說完,他一手抱起一個孩子站在父親的遺體前,鄭紫兒依在丈夫殘疾的那條腿旁,使他能站穩。

天真的孩子不了解大人的痛苦,大孩子問:“爸爸,爺爺怎麽不醒呀?”孩子的一句話,把終南信說得鼻子一酸,淚水汪在眼眶,看著這一家四口沉痛的樣子,終南信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弟弟的一生是苦難的但也是成功的,苦難砥礪了他,鑄就了一代名醫的根基;弟弟把從父母那繼承下來的優良品德傳給了子女,他的子女也是成功的,世界上還能有比這更值得驕傲和光榮的事嗎?所以,南亮死而無憾。至於終小寒能不能諒解父親,終南信不懷疑,他認為那隻不過是早晚的事。

終南亮遺體火化前,終家在殯儀館開了個追悼會。終南信本以為這隻是家庭的小型祭奠儀式,誰知來告別的人如同春潮,把殯儀館圍得水泄不通,連老態龍鍾的王副司令和何壁輝主任也來了,僅向遺體告別儀式就持續了近兩個小時。終南信看著黑壓壓的人頭,感慨萬千,不由得想起四十年前父母的葬禮,那是在香澗湖南岸的原野上,自發趕來祭奠的人如同潮湧,而現在是在繁華的南京城,也是人山人海,他不由得默默地叨念:南亮,你的一生值了。大哥為你驕傲!假若父母在天有知,也會感動。

 

謝雨寒告訴孩子,終南亮曾經和她說過,無論誰走在先,都把現金一分為三,終明山、終小寒和剩下的一個老人每人一份,診所以及房屋和流動資產留給終明水,終小寒的那份由剩下的老人代管,如果還找不到,就由長子終明山代管,如果確定尋找無望,就將此份財產捐給慈善事業,用以救助需要救助的人。謝雨寒把幾十張存單拿出來交給終南信和終蘊,希望他們作為“公親”執行。終南信接過存單略為算了一下,數字使他幾乎不敢相信,他和終蘊認真計算一下,確實如此。施芳平也湊過來看看,說了難以置信!

終南信和終蘊以及謝雨寒三人當即去了銀行,把幾十張存單按三個人的名字轉存三份。當終蘊把存單遞給終小寒時,終小寒拒絕接受,她說:“他已經將我賣了,這份遺產我就不要了。不過我還是謝謝他還記得我。”

終蘊拿著存單不知如何是好,終南信對侄女說:“我知道你不缺這些錢,可這畢竟是你大的心意,十八年的養育之恩和十二年牽掛之情是能拒絕的嗎?要知道,你繼承的不僅是錢財,更重要的是繼承終氏的優良傳統,追悼會的壯觀我想你看見了,那就是你大豎在人們心中的豐碑,他對那些素昧平生都是滿腔熱忱,難道對女兒薄情?”終小寒無言以對,隻好把存單收下。 

這邊的終明山早已是淚流滿麵,他一下子跪在妹妹的麵前聲淚俱下,“都是我不好,生病落下殘疾,要不然俺大也不會用你為我換親。自打我回來,你一直不理我,我心裏就像刀絞似的。我不是沒本事的人,在普林斯頓,同學中沒有人超過我,是那個社會把我變成一個真正的殘疾人,要記恨,你應當記恨那個值得詛咒的年代,不應當記恨俺大。妹妹呀,哥求你了,不要再記恨俺大,實在不行,你就記恨我,記恨你這個沒用的哥哥。”

終小寒被真情感動,看著拐杖放在身旁的大哥,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她拉起大哥,“大哥,趕快起來,這大概就是命。”她用手抹抹眼角,終南信看去,終小寒的眼睛噙著淚。這時,他又聽到終小寒對終明山說:“大哥,把你的存單也給我,我把它調換成美元從香港給你寄去,要不然在你手裏沒法用。”終明山高興地把存單遞給妹妹。

 

這天晚上,終明水設家宴為妹妹接風,菜肴是附近的一個著名飯店外送的,盡管大家還沒有排除悲哀思緒的困擾,但是有些事時必須要做的,因此,大家都強打著精神歡迎小寒的歸來。終明水首先請大伯和姑父說幾句話,終南信推辭了,施芳平也推辭了,他們一致認為,應當由長子終明山說。

終明山沒推辭,支撐著拐棍站起來,“父親去世了,我作為長子和大哥理應說說。首先我代表母親、弟弟以及其大伯、姑姑的家人歡迎妹妹歸來。毋庸諱言,父親的去世與妹妹的歸來有直接的關係,但我們誰也不會怪罪妹妹,因為,這不是妹妹的罪過,這是父親長期鬱悶的結果,如果說要怪罪的話,應當怪罪那個應被詛咒的年代,她不僅使我的好妹妹蒙羞,也使我們家蒙羞。為此,我希望妹妹寬心,你回來了,這個家也就沒有值得牽掛的事,特別是我這個大哥的愧疚之心從此獲得安寧。”

見終明山激動,終南信遞給他一杯茶水,終明山喝了一口繼續說:“盡管我們不知道小寒是如何奮鬥的,但她的成就體現了我爺爺關於做一個優秀的人的教誨,這是我們家的精魂所在。父親在世的時候,經常和我們說起爺爺關於要做一個有益於社會的人、有益於他人的人的願望,小寒做到了,這是我們家的驕傲。這也使得我和弟弟有一種奮起直追的感覺,隻要我們能牢記爺爺的教誨並忠實地實踐,我們終家就一定能興旺發達起來。”終明山說完了,看著大伯和姑爺,用意是不言而喻的。

終南信希望施芳平能代表老一輩說話,在施芳平的耳邊說了一句,施芳平立刻站起來說:“關於嶽父大人的教誨,我這是第一次聽說,看來終蘊保守,不想在施家傳播,我如此說,並沒有怪罪之意,一個家庭有一個家庭傳世宗旨。”終蘊不滿意的看了丈夫一眼,然後又搖頭笑笑。施芳平沒理會妻子的動作,繼續說:“小的時候,南信和我哥是一對要好朋友,我和南亮也是一對要好朋友,我和南亮相比自愧不如,別看我官當得大,口碑肯定不如南亮,這一點從南亮的追悼會就可以看得出,來了那麽多人,可以用盛況空前來形容,這大概是南亮實踐嶽父大人教誨的結果。剛才明山的講話有長子的風範,說出了大家想說而又不願說的話,我們都很高興地看到小寒光榮歸來,我們也希望你們兄妹能化悲痛為力量,把過去的成績作為今日的起點,在做一個優秀的人的道路上再上一層樓。”

 

自服下父親開的藥後,終小寒的痛經奇跡般地好了,她又讓小哥繼續開了幾副藥,終明水知道她三十幾歲尚未身孕,又在父親原方上加了幾味藥,並囑咐了一些相關事宜。在這期間,終小寒詳細地了解了大伯的規劃設計,終南信闡述了自己的規劃意圖後告訴侄女:具體設計應當找他的那個學生去做,他熟悉香港且又可靠。大伯老了,對那邊的生活狀態不熟悉,無法設計出適合當地人居住的房屋。終小寒意欲付給大伯一筆不菲的費用,終南信聽了哈哈大笑:“你真把大伯當窮人哪!告訴你,大伯不窮,起碼現在不缺錢花,自己收著吧,生意人用錢的時間多。小寒,你要原諒你的父親,沒有他就沒有你的今天。”終小寒若有所悟地點頭,然後說:“慢慢來吧,起碼我現在覺得他怪可憐的。”終南信聽了,沒再說什麽。

終明山在家裏住了十來天後準備返程回校。終小寒邀請大哥一家繞道香港,在香港小住幾天,終明山愉快地答應了。終小寒租了一輛豐田麵包車,帶著他們一家取道上海去香港,一家人臨行話別不勝依依。謝雨寒木訥地站在馬路邊,甚至連兒子和女兒和她告別的話也沒聽清楚。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兒,卻失去了在一塊生活了近半個世紀的老伴,是喜是悲,無法訴說。終明山見母親神不守舍的樣子放心不下,一再囑咐母親要珍重。謝雨寒頜首苦笑。終明水說他會精心照看母親,讓哥哥放心回去。終明山也隻能懷著憂鬱的心情上了麵包車。

 

當麵包車消失在馬路上的車流裏,謝雨寒依然站在馬路旁邊。往事如夢,眨眼間七八年時間過去了,終明山留洋了,小寒也成了老板,並且在香港那花花世界,簡直不可想象。她又回頭看看身後的洋樓,鶴立雞群地豎立在一片灰色的瓦屋中,她滿意地笑笑,在兒子媳婦的催促下,她轉身進屋。

這天,謝雨寒過得十分安然,時不時地和兒媳拉起家常。她沒和婆婆劉若英一起生活過,可是她一直生活在婆婆的影子裏,婆婆就是她的榜樣,她時時能感覺到婆婆的存在。當年,婆婆毅然決然地追隨因人出賣而犧牲的公公而去的情景曆曆在目,那是在香澗湖畔的原野上,婆婆在公公的葬禮上飲下致命的烏頭汁,殉情而去。現在,這條路又擺在自己麵前,她知道,丈夫肯定沒有遠去,而是在冥界的某處等待自己。吃完晚飯,她抱起尚未滿周歲孫女,在小臉蛋上著實親了幾口,然後沐浴洗身。沐浴後,她穿上了本白色的杭紡內衣,梳理好頭發,平靜地躺在床上。

從此,她拒絕進食,連水也不進。

終明水夫妻二人見此情況,便輪番勸說,謝雨寒隻是微笑不語。兩三天過去,謝雨寒沒有回心轉意,無奈之下,終明水將此事告訴了大伯和姑姑。終南信夫婦和終蘊夫婦聞訊前來,終蘊拉著謝雨寒的手說:“我小嫂,你為什麽這樣折磨自己,我小哥走了,大家的心情還沒有緩過來,你又這樣豈不是要急壞了幾個孩子?再說,你在,這個家就在,你一撒手,這個家就散了,終明山和小寒也就不想回來嘍,沒有家的孩子多孤苦呀!我就嚐過這滋味。”

謝雨寒淒婉地笑笑,“你知道孩子孤苦,想過你小哥孤苦麽?我們是患難夫妻,他沒走,他在那兒等著我呢。”終南信聽了此話,不由得想起了四十年前母親追隨父親而去的情景,沒想到四十年後此事又再重演,隻不過方式不同,他知道謝雨寒的決定已不可更改,內心不由得畏懼冥冥之中的命數。終明水想把母親送到醫院去,謝雨寒嚴肅地說:“我想在這個家走,你要心疼你媽,不要做忤逆之子。”終明水這時方才知道母親堅持要哥哥帶孩子從美國回來的原因,她想見兩個孫子一麵。

終明水和妹妹通了電話,講述了母親的情況,並且說不準備把此事通知哥哥,因為他畢竟還是學生,不能耽誤過多的時間,況且哥哥可能還在返美途中。電話的那邊,終小寒已是泣不成聲,當天夜裏,終小寒從香港飛到南京,她伏在母親的身上哭訴:“我媽,我大就是因為我回來才死的,哥哥、大伯以及姑姑沒責備我,已使我不安和愧疚,你老再這樣,豈不要把我折磨死?你就看在女兒孤苦伶仃多年的份上再活幾年,算是為你這個硬命的女兒活的。”謝雨寒說:“誰說你孤苦伶仃?有夫有婦的人都不孤苦。不要責怪自己,也沒人責怪你。”終小寒不依不撓依然苦苦哀求,無奈母親去意已決,終不為其所動。終小寒這時方才明白,自己由著性子來,真是罪孽深重。

謝雨寒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已是命若遊絲。這天,一輪寒月高懸在南邊的天際,月光穿過窗戶灑在床前的木地板上,室內一片朦朧,外麵沉寂無聲。寂靜中,她聽到了丈夫親切地呼喚,腦際頓時閃現一道明亮的白光。她慢慢地飄起來,她看到坐在床邊守護自己的兒女,看到了露出甜蜜笑靨的孫女。她飄出房屋,飄到墨玉色夜空,在明亮的月光中,她看到那個熟悉而親切的身影。

 

弟弟夫婦突然去世,使終南信倍感孤獨。謝雨寒毅然絕緣塵世,非一般人所能為,從謝雨寒的身上他看到了母親劉若英的影子——質樸剛烈、忠貞卓群。她們不為塵緣所牽掛,對紛繁如亂麻的塵世不理不剪順其自然,當隨即隨當去即去,是天底下最超然的情懷。當年,弟弟不為叔叔和自己的勸說所動,堅持要娶謝雨寒,說明弟弟的目光準確,知道他娶的不僅僅是妻子,更是人生旅途不可或缺的伴侶。他們在淒風苦雨中掙紮了三十年,相忘形骸,相守如一,如今,她丟棄了閑適的生活義無反顧地隨丈夫而去,以令人景仰的絕然,書寫了人世間最偉大的誠愛,怎不令人讚歎!婆婆和兒媳走上同一條路,是神的旨意還是徇情所使?由此,終南信感受到命運的巨大力量。謝雨寒的行為,是命運抑或是母親潛移默化的作用?如果是命運,難道命運也是傳承的?

當終南信無意中看到正在院子裏青桐樹下摘菜的肖火鳳,一股恐懼心緒猛然從心底湧出,腦門頓時沁出細細的汗珠。他站在門旁不動,力圖使自己鎮靜下來,細細想想,又覺得自己幼稚可笑,可是,民間的古老讖語“單單一溜三”又突然幽靈般的閃現在他腦際,前麵已有母親和弟媳殉情了,難道那個不吉利的三,會應在肖火鳳身上?終南信覺得頭腦的筋都要炸了,幾乎要倒下來,他扶住門框方才站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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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滿兒 回複 悄悄話 網上一些人仍然眛著良心吹捧毛的階級鬥爭學說。真希望他們受受這些“狗崽子”受過的罪。這些中國人就是敗類。上帝說,人和人生來是平等的。
楊子 回複 悄悄話
終於伴著淚水把“鄉村”係列看完了。
樂閑人 回複 悄悄話 回複surreal的評論:
沒有書賣,書還沒出版。抱歉。
surreal 回複 悄悄話 有書賣嗎?不喜歡在網上看很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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