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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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醫生終南亮傳奇(6)

(2011-11-19 17:58:16) 下一個

“我就這樣生活了幾個月,一天,有個人來找我,這人我認識,是在煤廠幹活的勞工,就是我丈夫蘇天成。他是江蘇沙洲人,地主成分,在家受不了苦逃出來。他見了我就告訴我,他不在那幹了,不是怕勞累,而是覺得沒有出頭之日。我問他打算做什麽,他說他想去闖南洋,也許那是個出路。我啞然失笑,譏諷他說‘你這想法,究竟是遠大前程還是胡思亂想?’他苦笑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是社會上誰也不承認的黑人,現在有力氣還能吃上飯,沒力氣了,隻有等死一條路。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闖一闖,興許還是條路。他說他聽說現在有人從深圳哪個地方渡海到香港,隻要能過去就算成功一半。他還說,他想找個伴一道去,這樣有個照應,問我願不願意。”

“我當時真動了心,覺得他的話有道理,與其這樣,還不如跟他一道闖。我問他渡海就那麽容易,那豈不是所有受苦的人都跑光了?他說有專門的蛇頭辦這種事,這邊的人隻要收你五百塊錢,就把你帶到能安全渡海的地方,到那邊有人安排你做事,但他們要抽頭。他說他有到深圳找蛇頭的地址。我被他說得心癢癢,決定去試一試,但算算自己身上的錢不夠,就說我的錢不夠,還要撿幾個月的破爛才行。他說那不是問題,他的錢夠我們兩個人到廣州的盤纏和交給蛇頭的錢還有餘,要走現在就得走,天涼了就沒辦法渡海了。”

“我們一道南下廣州,又從廣州到了深圳,找到了要找的人。我們交了錢,他又另外收了我們二百塊錢,說其中一百塊是油桶費,另外一百塊換給了我們五十塊港幣。他告訴我們要等順風才行。

我們在海邊等了兩天,才等來東北風,蛇頭抬出兩個油桶,在每個油桶上麵拴了一根繩後,讓我們每人抓住一隻油桶下了海,我們每個人的身上背了一個用塑料布包緊的幹衣服包。蛇頭臨走時說:一定要看著遠處黑黝黝的山,往哪裏去,不能錯了,萬一錯了,就飄到海上了,說不定還得喂鯊魚。願菩薩保佑你們!”

“他那句‘願菩薩保佑你們‘的聲音怪怪地,像飯店叫堂的又像婚禮司儀的聲音。這聲音一直到現在還時常在我腦子裏回響。我也一直把這句怪怪的話當成是我的福音。”終小寒意猶未盡,站起來,拉起了嗓門,模仿了那句怪怪的聲音。滿座的人都露出悲戚的神色。

“就這樣,在一個黑乎乎的夜晚,我們邁出了人生的關鍵一步。當我們涉入涼颼颼的海水裏,不禁無限悲傷,此行生死未卜,猶如過鬼門關,對麵究竟如何,心裏也沒數,反正就覺得再壞也不過如此。想到此,內心不由得怨氣衝天,同樣是人,我們為何如此下賤,那一刻,我真的恨死我大,我認為都是他逼的,如果不是他把賣了,我還可以屈辱地在肖家灣活著,我還是父母的老閨女,隻要是父母對我好,外麵的冷眼又如何?好死不如賴活著啊!”

謝雨寒此時淚水漣漣。終南亮坐得筆直,目光直愣愣地瞅著麵前的茶杯。

“我們在海上漂浮了一會,又冷又怕,蘇天成看我遊得慢,就把兩個油桶的繩子拴在一起,他鼓勵我,並且說‘這是最後的鬥爭,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我說美死你了,那是共產黨唱的歌,於你這被專政對象有什麽關係。他說就那意思,鬥爭過去了就勝利了,等我們混出頭,一定回家看看,讓他們看看我們也是人。我說我才不回家呢,我沒家了,如果我混出模樣,我要到南京,找我的大伯,通過大伯的嘴讓認識我的人知道我出息了,不再是一頭畜牲。”

“大約遊了兩個小時,我沒力氣了,身子一個勁地往下沉,天成也很累,我們相互靠在一起,希望能互相扶持,友誼產生一點力量,這樣又熬過一段時間。這時,東北風越刮越厲害,饑寒交迫的我們也到了最難熬的時刻,我實在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說‘天成,我不行了,你一個人遊過去吧。…….”終小寒動了感情,嘴巴不停地抽動。

 

突然,聽見終明水急促地喊道:“大,你怎麽啦?”一家人向終南亮望去,隻見終南亮的頭耷拉著,終明水趕快把父親平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在眾人慌亂的時候,終南信連忙打電話給醫院,讓他們派一輛救護車來。過了十幾分鍾,救護車來到診所門前,一家人隨著救護車來到醫院。

    急診醫生診斷是腦溢血,拍完片子後就進行急救處理。謝雨寒坐在丈夫的麵前不停地流淚;終明水愁眉苦臉站在一邊;終小寒呆癡癡地望著戴著氧氣麵罩的父親,心底湧現淡淡的悲哀,盡管她對父親的怨氣尚未消退,但她還是希望父親能盡快地蘇醒過來。

看著弟弟呼嚕呼嚕地喘氣聲,終南信極度悲傷,腦海中不停地閃現弟弟在雪地上屈辱地爬和被打得抱頭鼠竄時的慘狀,他為弟弟的悲苦命運而傷心,擔心弟弟還能不能蘇醒過來。他想起兒時和弟弟一起玩耍的情景,由此又聯想起父親和母親,想起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在一起生活時的美好時光。想到這,他淚水奪眶而出,繼而又哭出聲來。肖火鳳見丈夫如此傷心,就把他扶在一邊,遞給他一塊手絹,小聲說:“南信,此時你要鎮靜,不要亂了方寸,後麵還不知道有多少事需要你處理。”終南信哭了一會,止住了抽泣,他說:“快去打個電話給終蘊,讓他們過來。”

    不一會,終蘊和施芳平急匆匆趕到。終蘊見親愛的小哥麵臨生死存亡的境地,立即伏在終南亮的身上哭訴:“我小哥呀,你這是怎麽啦?你的命哪能就這麽苦呢,昨天你還給我打電話呀!怎麽就突然變成這樣?”屢屢經過風霜的謝雨寒此時倒顯得非常冷靜,她抹去眼角的淚水,對終蘊說:“小妹,他就是這命,苦得像黃連一樣。”她說著,嘴巴又不停地抽搐,雙眼淚水如注。

    施芳平憂鬱的眼光看著終南亮,又看看終南信,好像是在詢問。終南信把終小寒叫過來指著施芳平說:“小寒,這是你姑父。”施芳平吃驚地問:“怎麽,小寒找到了?”他說著又看看不省人事的終南亮:“小哥莫不是悲喜交加激動的吧?”終南信點點頭,又用眼睛瞟了一下終小寒,終小寒不自然地低下頭。

施芳平把還在哭啼的終蘊拉過來說道:“別太難過了,還有喜事呢,來,看看你的大侄女。”終蘊一臉迷茫,施芳平指著終小寒對終蘊說:“這是小寒,我如果沒猜錯的話,也就是香港的那個終老板。”終小寒熱情地喊了聲:“姑姑!”終蘊破涕為笑,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連聲說:“好,好,回來的好呀!你大就這一件揪心的事了。”她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勁,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命運之神沒有鍾情於這個多難的人,終南亮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溘然長逝。他自一九二七年出生,到一九四九年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之前,悠閑地生活了二十二年;在這之後,他成為被專政的對象,又屈辱地活了三十年;摘帽之後,他又謹慎勤懇地生活了八年,這期間,物質生活是富足的,但心有餘悸的心理和對女兒的愧疚思念情感卻煎熬了他八年。

    謝雨寒和她的子女哭得死去活來,終小寒沒有太傷心,甚至連眼淚也沒落。終蘊為此很不滿意,終南信對妹妹說,那不是強求的事,順其自然吧,她會有理解的時候。

    終南信和謝雨寒商議是否要通知在美國的明山,謝雨寒說應當讓他回來,因為他是長子,不僅如此,她還說讓明山把他的兩個兒子都帶回來給爺爺看看。終南信說:“一家四口都回來,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明山能否付得起?他還是學生。我看鄭紫兒和兩個孩子就別回來了,南亮已經死了,他也看不見孫子,讓明山一個人回來吧。”謝雨寒說:“他若錢不夠,就讓他先借著,等回來我給他。至於看見看不見,我想南亮能看見,他沒有走,他的靈魂還在附近轉悠,他看見了小寒,遺憾就是沒有看見孫子,讓明山帶回來給他看看。”終南信看著這個還有幾分土氣的弟媳,心底流出一股敬意。終小寒站在旁邊看著母親,露出迷茫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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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smile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 等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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