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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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醫生終南亮傳奇(2)

(2011-11-14 19:31:19) 下一個

保和堂再次讓肖道瓊掃興。當年他在閣子上裝瘋,保和堂在他眼裏儼然寺廟,他知道那裏有“菩薩”,結果真的在“菩薩”的幫助下,逃過了那場大難,因此,保和堂在他的印象裏是聖地。現今,展現在肖道瓊麵前的保和堂破舊不說,門旁還掛了個肖家灣診所的牌子,聖地的光環減弱了許多。

五六年公私合營時,終思安為了讓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侄兒終南亮留在保和堂,硬是不讓兒子留在自己身邊,終南亮才得以繼續行醫,終思安覺得不這樣做,對不起死去的大哥。但保和堂的財權和行政權卻被鄉裏拿去,上麵派來所長和會計。之後,終思安經常向大隊請求讓自己的兒子(後來是孫子)能進入保和堂行醫,但次次都遭到拒絕,每想到此事,他就唉聲歎氣。後經高人指點,孫子頂替自己進入保和堂的卑微願望,終於在他慷慨地努力下於一九七三年實現。決定是公社直接做出的,大隊自然不敢有異議。這是兩瓶茅台酒和一件藏青全毛摩爾登呢子中山服的功效,當時,這禮很重,相當於受禮人幾個月的工資,一般人哪拿得出。送禮是在一個黑月頭的夜晚,終思安拎著這兩樣東西膽戰心驚地走進公社書記的家,之所以害怕,是因為怕人家拒絕,沒收東西不說,還會扣上腐蝕領導的罪名。哪知道好人有好運,書記不在家,書記的妻子見了這兩樣東西,眼睛頓放異彩,說這事包在她身上,囑咐他一定得保密,萬萬不可讓書記知道了,否則你孫子不但進不了保和堂,你還得倒黴。之後,事情進展順利,終思安到底也弄不清書記究竟知不知道送禮的事,反正孫子進去了,管那些做什麽?渴求了十七年的願望得以實現,怎麽說都值得了。

 

終南亮永遠都不會忘記叔叔的大恩大德。進保和堂行醫,使終南亮免吃許多苦,但是,每年兩個多月的義務工是要做的,要不然公社和大隊部那些雜七雜八的活哪個去做呢?破四舊,徭役是不能破的,光幹活不管飯的奴隸到哪兒去找?社會前進的步伐不能太快了,新舊社會焉能完全割裂?保留一點殘酷的等級秩序也是應該的。在那含辛茹苦的日子裏,終南亮要保住自己的位置很不容易,烈士終思平在陰間並沒能保佑他的二兒子免受折磨,終南亮的要訣是笑臉加醫術精湛。這使得一些人很無奈,想換他又不能換他,因為他們也會生病,生病的人都希望有一個好醫生,他們隻好勉為其難地讓一個階級敵人坐在診台上為領導和貧下中農看病。終南亮的醫術高超不在於他能融貫中西醫,而是他的中醫醫術的精湛,他能破譯曆代名方,用它去治療在別人看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病,而且是手到病除。在終南亮的手下,一兩毛錢的藥可以治大病,這些,連他的叔叔終思安也自歎不如,經常說可惜了這麽一個奇才,要不然會成為聞名淮海的一代名醫。

    終南亮的生活還說得過去,他有一份微薄的薪水,妻子謝雨寒勤勞,那些被他治好的病人也會攜帶一些禮物送給他,哥哥終南信也經常捎錢來接濟,因此手頭不缺錢花,嘴裏常有肉吃。隻是頭上那頂地主分子帽子壓得他透不過氣,每年不低於兩個月的徭役不說,天天還要風雨無阻地到民兵營長家去匯報被改造的情況,就連大年三十也不例外。

去民兵營長家匯報思想猶如過鬼門關。吉凶取決於民兵營長的臉色,臉色晴朗,四類分子們的日子要好過一些,低下頭說一些鬼話就會被恩準回家。若遇臉上刮風下雨,那就遭殃了:輕的讓你長跪不起,同時還得一遍一遍地認罪,大都是解放前如何剝削貧下中農、現在還想翻天之類連鬼都不信的謊話。

稍微重一點是在四類分子麵前豎起一把鐵鍬,讓他低頭用嘴巴咬住鐵鍬不得讓鍬倒下,如果鐵鍬倒下了,就會挨一專政棍子。專政棍子有一米多長,直徑五厘米,是用槐木和棗木做的,堅硬似鐵,漆上相間的紅白漆,如同加長了的警棍,一棍子砸下來不說是皮開肉綻,起碼也是一個瘀血的青包。所以,在啃鍬頭的時候一定要啃好了,不能讓鍬倒下,否則,那專政棍子就會無情的砸下。可是,啃鍬頭也不是好受的罪,彎腰肯頭蹶屁股,時間長了,人就暈頭轉向,說不定連人也倒下。

最重是吊梁,用一根細麻繩,把人的兩個大拇指並起來用繩子拴緊,往梁上一吊,吊得也不高,讓你腳尖挨不到地,還讓你以為能挨到地,不停地用腳尖夠地,希望能減輕些疼痛,不出五分鍾,被吊的人就大汗淋漓,全身的骨頭仿佛都散了架。土皇帝們有大智慧,這幾種折磨人的方法也算是一種創造,刑罰讓四類分子們享受了,專政的人還無需出力,何樂而不為?他們知道打人要用力,弄不好還會閃腰。

    戴上帽子的二十多年時間,換了好幾茬民兵營長,一個比一個厲害,和後起之秀相比,首任營長楚長亭算是仁慈的(就是那個被狼狗魯爾咬瘸的那位)。終南亮被罰過長跪,啃過鍬頭,挨過棍子,這些都無法計數。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被吊過三次梁,那疼痛刻骨銘心,即便屍骨成灰也無法忘懷。每次吊梁,都猶如害一場大病,躺在床上一兩天爬不起來。但這還不算最難過,令終南亮終生難忘的是一九七一年冬季的一天。

    那個冬季,雪下得特別大,平地足有一尺厚,北風如刀,滴水成凍。一天,終南亮覺得不舒服,想早點休息,吃完晚飯就去民兵營長家例行公事。誰知民兵營長正和老婆吵嘴,肚子裏憋了一股氣沒處撒,就把終南亮當了出氣筒。民兵營長讓終南亮像狗一樣趴在雪地上爬,爬了一圈又一圈。終南亮覺得自己殘存的一點點尊嚴也被剝光,像一個赤條條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觀賞。肖家灣畢竟是肖家灣,她有著傳統的道德底蘊。有人走過來看了一下扭頭就走,沒人願意觀賞這人間的醜惡。最後,驚動了時任支部書記的楚誠亭,楚誠亭製止了這一醜劇,終南亮淚也顧不上擦,抱頭鼠竄。

    終南亮要尋死,他實在不想活了!無奈被妻子謝雨寒死死盯住,一刻也不離開他,他求死不成活著屈辱,滿腔的鬱悶無處發泄,便臥床數日不吃不喝,眼看氣息奄奄。謝雨寒見正麵勸解效果不大,就采取激將法,“你這大丈夫不值我愛!當初我嫁給你,就是看中你的骨氣,記得土改時你的樂觀嗎?你說‘他們手裏的棗木棍子,那東西再硬,也沒有我的意誌硬,笑到最後才是好漢。’當時我好感動,認為嫁給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現在呢?怎麽就像變個人似的,你強如自己就是一條狗,而且是一條弓腰夾尾巴的狗,好好活下去,為的就是像你當年說的那樣,做一個笑到最後的好漢。即便活不成,也要有一天撲上去把他們的脖子咬斷!”謝雨寒的一席話,說得終南亮似大夢初醒一般,開口一句話是:“端飯來。”

終思安見終南亮奄奄一息,隻好上南京找終南信。終南信勃然大怒,第二天手捧半張紙大的“冤”字跪在軍區司令部的大院門口。結果驚動了身為政治部主任的何壁輝。何壁輝把終南信請進辦公室,詢問了情況,終南信滿腔憤怒地詰問:烈士的子女遭受如此折磨天理何在?何壁輝勸他息怒,不要把此事搞得太複雜,要終南信相信自己會把此事處理好。終南信相信老首長絕無虛言,誠懇道謝而去。

    就在終南亮還在床上躺著的時候,匯水縣革委會和南京軍區派來的人來到肖家灣,他們大張旗鼓地為終思平夫婦修了墓,豎了一個烈士碑,開了一個隆重的紀念會,並在終南亮的家門前掛了一塊烈屬的匾牌(就是沒敢摘去他頭上的帽子)。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軍人,站在長街上對地方官員和圍觀的人說道:“終思平是為革命犧牲的,是烈士,他的子女應當受到保護。奶奶的,那個雜種下次再敢欺負他的後代,我張瑜亮就崩了他個狗日的!”說著他舉起槍嘭嘭向天放了兩槍。不久,那個民兵營長被撤了職,成為過街老鼠。熟稔了現代京劇《沙家浜》的老百姓私下說:樣板戲也有說錯的地方,強龍能不能壓住地頭蛇,要看這龍強到什麽樣。

    兩聲槍響,趕走了欺壓終南亮的惡魔,但驅散不了人們心頭的陰影,地主分子的帽子猶如白娘子頭上的雷峰塔,塔下仍然是暗無天日。況且,終南亮還有一塊比雷峰塔還要沉重的心病。

    這塊心病就是大兒子終明山的婚事,壓在終南亮心頭已有幾年了。他和謝雨寒一共有三個孩子,前麵兩個都是男孩,二兒子叫終明水,女兒終小寒隻有十八歲。終明山因害小兒麻痹症落下殘疾,左腿不聽使喚,靠一根拐杖支撐。為此,終南亮夫婦忿恨不已,責怪蒼天把一切不幸都降在他們頭上。眼看著終明山到了二十五歲,再拖下去真的要打一輩子光棍。

    終明山是終南亮的最愛。長子且殘疾自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是這個孩子天資聰睿,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且能舉一反三。四年讀完六年的小學課程,兩年讀完三年的初中課程,又花了一年完成了高中課程,正準備考大學,卻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其實,即便沒有文化大革命,終明山也無法去讀大學,就憑他的出身成分和身體狀況,政審和體檢就會把他擋在門外,黑五類在文革前的境況要比文革期間糟糕得多,同時政府也不願把錢花在殘疾人身上,好人還不夠花呢,哪輪到斷胳膊瘸腿的?終明山失學在家也沒有閑著,他讓大伯終南信給他郵寄了許多數理化書籍,幾年學習下來竟然能融會貫通。他最喜愛數學,每日潛心研究,收獲頗多,在某一著名的大學刊物上發表過幾篇文章,一時間,成為遠近聞名的人物。如果不是背著地主子女的身份,說不定有人會請他去到大學教書。

    可是,這一切耀眼的成就在農村並沒有給終明山帶來好運,文化在農村不吃香,殘疾卻實實在在遭人嫌棄。女孩子沒人青眼於他,誰願意嫁給一個地主成分的殘疾兒?但終南亮和妻子卻不甘心,總希望給他找一個女人,使他能過上正常人的日子。謝雨寒也把他們的心思向別人吐露過,別人嘴上不說,背地裏卻嗤之以鼻,以為謝雨寒在做夢,貧下中農的後代找媳婦都難,別說是地主羔子了。謝雨寒隻好乞求於媒人,媒婆不會推卻上門的生意,自然答應下來。

    時隔不久,媒婆上門了,帶來的消息喜憂各半:說南鄭家有一戶貧農想結這門親,姓鄭的女兒今年二十,長得挺俊,隻是有一個條件,換親,拿終家的終小寒換鄭家的鄭紫兒。媒婆還說:鄭家的孩子今年也是二十五,是小兒子,叫鄭懷武,身體健壯,初中畢業。隻是家境貧寒了些,上麵還有三個光棍哥哥。

    這一下可為難了終南亮和謝雨寒,夫妻倆嘀嘀咕咕商議了好幾天,最終決定找大兒子談談。終明山沒聽父親說完,就抱頭哭,末了說:“大,這可是丟人的事,我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讓妹妹為我鑽窮坑。”終南亮淒切地說:“孩子,你想過嗎?就憑你這樣,你隻有打光棍了,誰會嫁給你?誰又會嫁給明水?可我們這一支香火不能斷,我家不能就這樣白白地絕了。”終南亮說到這,鼻孔裏噴出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人啊,越是難的時候,越是要堅持下去,隻要有一口氣,就得撐著。”聽父親的話,終明山的眼睛明輝了許多,點點頭,說了句:“隻是苦了小寒。”

    兒子說通了,終南亮謝雨寒又找女兒談。小寒聽了兩眼發直,如著魔一般,嚇得謝雨寒不敢說下去,終南亮鐵了心,仍然一心一意地勸說。最後,小寒不聽了,睡到床上用被子蒙起頭來,任憑父母如何勸說,就是不理睬。終小寒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終於想明白一切,她答應了父母的請求:為了終家繁衍後代,用自己為哥哥換一個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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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arforward 回複 悄悄話 人就是自私的!
父母為了自己的“私”,去犧牲女兒,卻非的以犧牲、奉獻、高尚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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