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船老大和碧玉女(全文)

(2011-11-12 17:58:27) 下一個

長篇小說《香澗湖》是一部描寫在動蕩的曆史變革時期尋常百姓人家為追求理想與幸福所做的種種應對措舉的故事。在特殊環境中,傳統的美德大義與邪惡勢力的發生了碰撞,書中的一係列人物像摩擦出的火花一樣絢麗多彩,火花雖然隻是瞬間閃耀,但折射出的人性的真善美與假惡醜,會在人們胸間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這是一部花費三年時間寫出的長篇巨作,跨越了二次巨大的曆史轉折時期(1946——19521979——1986。),書中人物繁多,各具個性,許多人物的悲歡離合經曆感人至深。現摘取書中三個次要人物的故事編輯成三個中篇呈現給讀者,期盼喜歡。

 

 

 

 

 

                                          長篇小說《香澗湖》節選之一

 

                                   漁老大和碧玉女

   

       老天爺犯了糊塗,放縱暴雨肆虐,雨聲如鼓噪,鋪天蓋地淹沒一切。山嶺在大雨中若隱若現,原野上除去綠色還是綠色,彎曲的黃土路粘貼在廣袤的綠色中間,像一根黃色絲帶滑落在綠色的地毯上。

       一個支前民工運輸隊在黃土路上艱難地行走。二十幾個男女,負荷都很沉重,路上的爛泥糊沒過了腳踝骨,每邁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氣力。如注的大雨,無盡的黃土路,難於跋涉的爛泥湖和沉重的負荷,時刻在折磨著運輸隊的每一個人。走了十幾裏路,人們已經筋疲力盡,當隊伍的行速如爬行的蝸牛時,一個四十幾歲的人便呼喚著大家停下來吃飯。

人們小心翼翼地打開係在身上的布包,玉米麵窩窩頭已被雨水泡成一團黏糊,他們隻好把黏糊糊舔下肚。一個年輕人沒舔兩口便把黏糊倒在泥漿上,這舉止立刻遭來頭人憤怒的目光,一個女青年彎下腰把尚未陷在泥水中的玉米糊抓起來吃下去,接著又把自己的玉米糊送到了年輕人嘴邊,並大聲說:“承蔭,吃吧,不吃,沒有力氣呀!”名叫承蔭的年輕人無可奈何地張開了嘴,極不情願地吞下女人送來的黏糊。

在承蔭前麵不遠的地方,另一個年輕人根本沒有打開布包,就在頭人叫停的刹那間倒在泥窩裏。一個女孩跑過去晃動又大聲地呼叫:“石頭,起來呀,起來!這樣會害病的。”男青年根本沒有理會,依然在睡。頭人走了過來,一把抓起男青年的衣襟用力地晃了幾下,男青年才睜開眼睛,頭人輕蔑地說:“豆腐渣做的?趕快吃一點,馬上還得趕路,前線急著呢。”

       這時,一個叫終南信的年輕人從隊伍後麵急匆匆地趕過來,對頭人說:“長河大叔,前線電話催了好幾次,得趕快把軍火送上去,要不然會誤了戰機。”魯長河立即高聲喊道:“開路嘍!大夥要快點。一定要把胡璉這個狗日的11師埋葬在南麻。”魯長河又對來人說:“終參謀,放心回去吧,告訴張處長,有我魯長河在,火藥一定能按時送到。”

       一陣炮火呼嘯而來,魯長河大呼趴下,隨即一把將終南信按在地上。炮彈在路旁的田地裏爆炸,當人們站起來重新上路時,又是一陣呼嘯聲,炮彈在隊伍中爆炸,幸好人們都趴在地上,隻聽見前麵傳來女孩淒厲地尖叫:“石頭,石頭!你醒醒。”

終南信跑過去,隻見石頭血肉模糊,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土地,在雨水的衝刷下,血水漸漸消溶在黃土地裏。幸好石頭背負的火藥沒有爆炸,不然,這一隊人馬的結局更加慘烈。

他們把屍體移到路旁,隊伍又匆匆啟程。

終南信沒著聲,他背起了石頭丟下的彈藥箱,加入了運輸隊的行列。爛泥糊像吸盤一樣牢牢地吸住他的腳腿,每前進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勁,不一會,他上氣不接下氣,喉頭像塞了一團棉花,而泰山一樣沉重的木箱壓得他火冒金星,肩膀仿佛被紮入無數隻鋼針。他想放下木箱休息一會兒,瞟瞟其他人,見民工們走得那麽沉穩,裏麵不乏女性,她們也像男人們一樣,背負沉重的負荷,堅強地在泥濘的黃土路上行走,包括那個新婚不久的趙春華。他羞愧了,難道我不如一個女人?他咬緊牙堅持向前走著,歪歪扭扭的,沒幾步就撲通一聲跌倒在泥窩裏……。朦朧中,他覺得有人把他扛的木箱搬走,他連眼也不想睜,盡管雨點打在臉上還有一點疼。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翻身坐起來。他看到魯長河的運輸隊伍在大雨中遠去,後麵,另一支民工隊伍又在泥濘的道路上慢慢而來,兩支隊伍相距不過一裏多路。遠處,支前運輸隊一支連著一支,在磅礴的大雨中若隱若現。

他有些激動,覺得這遠遠不止是支前的民工隊伍,這是洪流,是民心的洪流。但終南信卻不知道這股洪流為何而來?為什麽是那樣的堅韌和執著?他們在追求什麽?

 

當終南信帶著滿身泥水,疲憊不堪地回到乙縱隊軍需處,軍需處長張瑜亮見他狼狽的樣子,忙問怎麽回事?終南信把自己試圖扛一箱彈藥上前線的經過說了一遍,惹得哄堂大笑。張瑜亮的臉卻繃得緊緊的,嚴肅地說:“要遵守紀律,明令禁止你上前線,你就不要去。扛彈藥要得是力氣,得慢慢來,急性子喝不了熱稀飯。”

       終南信回到住處,脫去濕衣服,換了一套幹淨的軍服。這時,天慢慢地黑下來,激烈的槍炮聲從不遠的南麻城傳來。他知道這仗已經打了三天還沒見分曉,從火線上抬下來的傷員多得不可想象,野戰醫院爆滿了,臨時征用的祠堂也擠滿了,還有許多傷員住在農戶家裏。醫生和藥品明顯不足,有的根本得不到治療就死去。暴雨助桀為虐,把一些本不應死的人送進了閻王殿,經過雨水浸泡的傷口極易感染,潰爛、高燒、昏迷,是傷員死亡三步曲。

戰爭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成千上萬的人都自願或者被迫加入進來。當地的農民也被征召,任務是挖坑埋人。軍隊最殘忍也最有人性,隻要有一點可能,戰士們也會冒著生命的危險把戰友的屍體搶回來,交給民工運到後方掩埋。幾天下來,已經掩埋了近兩千具屍體,但戰爭依然沒有結束的跡象,攻者和守者幾近瘋狂。

       終南信還知道,和一線戰場一樣,運送彈藥民工的承受已達極限,再緊繃一下就會斷裂。他們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前線戰士吃的、喝的、射出的、甩出的,全是他們用肩膀扛上去的;飛機轟炸、炮彈襲擊、散兵騷擾,使他們的生命像野草一樣微賤,時時處於被砍割被踐踏的境地;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保護,他們僅僅是被驅使的對象,因為,指揮員的任務是捕捉戰機,後勤人員的任務是組織彈藥,戰地醫生的任務是救治傷員,戰士的任務是殺傷敵人,而民工就是完成這一切任務的工具。一個戰士在前線打仗,支撐這個戰士的起碼有三個民工,為這個戰士運送吃的、喝的和消耗的彈藥。同時他們還得保護自己喂養自己,他們就像巨大地彗尾追隨慧核,在戰爭的夜空中四處遊蕩。

       大雨仍然不停地下,終南信看到魯長河的隊伍在雨幕中匆匆地來回,帶回了傷員和屍體,又背著沉重的彈藥趕赴前線。不久前,一個叫石頭的年輕人失去了生命,下一趟又知道會攤上誰?

       他想起聖人的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聖人和天地一樣,不去有意袒護誰也不去有意懲治誰,用之為寶、棄之如敝履,被用和被棄,全憑個人的造化。

悠然間,他看到木板門的後麵有一隻石鎖,這兒為什麽有這樣一個石鎖,他沒去多想,隻知道這是一個靠力氣才能舉起來的器械,由此他卻聯想到黃土路上的羞愧,又聯想到胸間那麽多的為什麽,覺得:要想搞清那麽多的為什麽,必須深入到他們中間,而深入到他們中間則必須推開他們沉重的心扉,走入他們的心田。打開這扇心扉,即需要誠摯,也需要氣力,對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讀書人,他們是有戒心的。

       他試圖舉起石鎖,一次,失敗,兩次,失敗。三次……。

       從南麻城下撤出戰鬥後,乙縱隊緩慢地向東南運動。因傷亡太重大,指戰員們的心像被壓上一塊石頭。

       民工們輕鬆了,他們懶洋洋地跟在部隊後麵。連續四天沒休息雖很疲憊,但年輕人恢複得快,沉睡一次就恢複了體力,他們邊走邊說邊笑。

可是魯長河一家人的臉卻怎麽也舒展不起來。在這場酷烈的戰役中,魯長河又失去了一個兒子,和二個月前長眠於孟良崮的大兒子一樣,這次,二兒子又永遠地安息在魯山腳下。他的二兒子隻不過是此次戰役死難的幾千人中間的一個,除去縱隊的花名冊上有他的名字,否則沒人會記起他。他默默地死去,就像浪花,在掀起浪頭的瞬間就消失了。明月隻能映照關山下的白骨,卻不能感動史學家的情懷,曆史不會記載一個士兵。

魯長河是黃縣人,生長在渤海邊上的一個叫魯村的小村莊,祖輩幾代就居住在幾間臨海的破茅屋裏。他自打記事起,就和“貧窮”這兩個字糾纏在一起,沒有欲望,也沒幻想,仿佛貧窮是娘胎裏帶來的。他長年活動在薄瘠的田畝裏和茫茫的大海上,連十裏路外的鄉公所都很少去,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他一點都不知道。

他隻知道每年都有人來收稅,收稅的時節也是向東家繳租的時節,盡管有時候收成還不夠繳租,但租是必須繳的,哪怕是借錢也得繳。至於完租後就沒吃的,那是另一回事,命不好,又能怪誰?從田地裏收不到吃的,還有大海呢?大海蘊藏豐厚,仿佛母親的乳房,裏麵盡是乳汁。住在海邊的人不會被餓死,除非他是一個懶漢。

兄弟四人,三個弟弟成家後陸續搬出,老人自然跟著長子過。窮人生孩子就像從沙土地拔起的山芋蛋,滴溜搭拉一個接著一個。他老婆十年間居然生下十一胎,活了六個,個個都是兒子。封建的中國,兒子可以續香火,因此是多多益善。光頭們隻知道要吃要穿,一點也不知曉母親的苦,好在還有奶奶,整日紡紗織布,免得孫子們光腚,倒也減去做母親的許多苦。等到大兒子年滿十八歲,披紅戴花地娶了個二十三歲的大閨女,很快地生下個虎頭虎腦的胖孫子,甭說爺爺奶奶有多高興了。但最高興的還是太爺和太奶,傳統的農村,人們都向往四世同堂,一時間,魯家成了最為風光的人家,人們遞來的都是羨慕的眼光。魯長河為此十分得意,雖然勞累,但大海並不吝嗇,付出汗水就會有收獲。盡管勤勞不能夠導致類似芝麻開門的奇跡出現,但日子卻過得悠閑,特別是看到一家四代人樂融融地歡聚一堂,魯長河的心裏也會蕩起幸福的感覺。

 

       盧溝橋的槍聲改變了這一切。

       自打鬼子橫行膠東的那一刻起,膠東人的心也如同山河一樣破碎了。膠東人既憨厚也愚昧,見了日本鬼子,褲襠裏都是濕的,七八個鬼子就可以把黃縣掃蕩一遍。齊魯人的英雄氣概都被孔聖人的儒教馴化了,隻會唯唯諾諾,哪還有梁山好漢的膽骨。

可是八路軍卻沒有被儒教馴化,他們信仰馬克思,那是鬥爭的哲學,與和為貴的典訓南轅北轍。他們和鬼子一道在膠東半島出現,是鬼子的克星。到處流傳著八路的英雄事跡。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八路居然讓地主老財減了一半以上的地租,這可是千百年來破天荒的事。讓人驚奇的事遠遠不止這些,八路還聲言: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為人民打天下,將來得了天下,還要消滅剝削,無償地把土地分給農民。

       隨著八路軍的宣傳,千古的不變的傳統被打破:原來地主是靠剝削生活的;地租是可以不繳的;土地是可以重新分配的;貧窮不是命中注定的。這不啻為晴天霹靂,震撼著窮苦百姓的心靈。人們既驚奇也有疑慮,傳統被破壞了,天下會不會亂?像借人家的東西不還、還要強行再分人家東西一樣,這樣究竟是對還是錯?

魯長河沒有考慮這些,直覺告訴他,窮苦的日子快到盡頭了,輪流坐莊也該輪到自己了。他幾乎沒猶豫就把二個孩子送進了八路軍部隊。接下來的事卻出乎想象,老財們並不讚同八路的觀念,他們認為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收租是天經地義的事,仍然想把失去的找回來。他們也幾乎未猶豫就把想法付諸於行動,自己的力量不夠,就借助於鬼子的勢力,揮動了屠刀,向損害他們利益的人砍去在一次掃蕩中,魯長河的父母親被漢奸指認為八路的親屬而被鬼子殺害,而他和幾個孩子卻因嘴含葦管悶在水塘中而幸免遇難

抗戰勝利了,地主老財們又理所當然地和國民黨聯起來,對付他們共同的敵人。貧窮的人們剛剛品嚐到一點甜頭,立刻就領教了還鄉團的血腥。接下來,窮人們在共產黨領導下真的把地主老財的地分了,還砍了他們一部分人的頭。這樣一來,退路沒有了,隻有死心塌地的跟共產黨走,義無反顧地去追求安全和光明,於是,千千萬萬個魯長河從渤海之濱和膠東大地奔赴戰場。

支前運輸隊成立的時候,魯長河的本意是要將尚未參軍的四個兒子全部帶出來,但村支書沒有同意,理由是根據地還要搞生產,還要多捐五穀從軍糧。小兒子承蔭結婚不久,他就把小兒子帶出來,兒媳趙春華死活不肯一個人留在家,也就一道隨著洪流湧向前線。                               

       運動的部隊如幽靈在魯東南大地上緩慢地遊蕩,它在尋找敵人的破綻,一旦發現,就像猛虎一樣撲去。

浩浩蕩蕩的支前民工隊伍緊緊地尾隨著大軍。看過軍事作戰地圖嗎?紅色的箭頭是攻堅或阻擊的部隊,而箭頭後的巨大的尾翼就是支前運輸的民工。那是戰爭的保證,也是極其無助、卑微、弱小的種群。

經過幾次接觸,終南信和魯長河的關係漸漸地熟悉起來。終南信很敬佩這個父輩般的中年人,這個中年人在運輸隊就像是大碾子的中軸,一切都圍著他轉。魯長河也喜歡這個有大學問的青年,不過他總鬧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總喜歡玩弄那個石鎖,而且連行軍也要背著它。他幾次想問,幾次又止住了。他曾經在一個喝過洋墨水的教書先生家見過這樣的東西,他想:不能瞎問,也許有學問就靠它。有幾次,他看見終南信把石鎖上下舉動,還不停地叨咕,更確信自己判斷正確。      

一天,終南信正在麥場上玩弄石鎖,魯長河走了過來,笑著說:“在做學問哪?”終南信以為魯長河在譏笑他,臉頓時紅到耳根,冷靜下來一想,大叔不是和自己開玩笑的人,因此問:“大叔,你剛才說什麽?”魯長河正為沒人搭理他而尷尬,聽到這麽一問,連忙回答:“我說你是在做學問哪。”過了一會兒,他又吞吞吐吐地說:“你能教俺家承蔭也做這學問就好了。”終南信先是一愣,接著明白了一切,看著那張古銅色布滿皺紋的臉,看著那期待的眼光,他心裏泛起一陣酸楚。

他把石鎖放下,指著旁邊的石滾子說:“坐下吧,俺爺倆聊聊。”說著,他自己也坐在石鎖上,眼睛注視著魯長河,“大叔,那天我躺在泥窩裏,是你把那箱子彈藥扛走的吧?”魯長河點點頭。終南信接著說:“那一刻我都羞死了,從小到大,整天都是和書打交道,身上沒一點氣力,還像個男人嗎?你看看現在。”他站起來,伸手拿起石鎖連續舉了十幾下,連一口粗氣也沒喘。他把石鎖放下又坐在上麵,“大叔,將來勝利了,你打算怎麽辦?承蔭怎麽辦?”

魯長河此時才明白了石鎖的作用,心裏一陣慚愧,看看眼前的年輕人沒有一點譏笑地味道,也就坦然了,他凝思片刻,“勝利了,俺回去種地,反動派都被打倒,沒有人來反攻倒算,我們也就安全了。有了自己的土地,俺也也就滿足了。隻是承蔭這娃子,我想把他帶出來見見世麵,我們魯家人老幾代沒出過一個像樣的人,原打算老大和老二有個出息,誰曾想都死了。”終南信驚驚愕地問:“什麽時候?”魯長河說:“老大在孟良崮,老二前幾天在南麻……”沒說完他就嗚嗚地哭起來,

終南信這才明白為什麽魯長河和他的兒子臉色幾天來一直陰沉沉的,他想,這需要多大的抑製力呀!部隊從南麻城下撤退的那幾天,慘重的傷亡如噩夢一樣籠罩著每個人的心,人們把悲痛憋悶在心中,就像洪水被攔在圍堰裏,一旦泄漏,局麵將變得不可收拾,軍心不可散呀!長期跟隨部隊的魯長河又何嚐不知道這簡單的道理,因此強壓著感情。但是,這是喪子之痛,和喪失戰友的痛苦有本質的區別,沒有堅強的毅力是控製不住的,況且,又是在短短的兩個月間失去二個兒子。             

魯長河雙手捧著頭嗚嗚地哭著,眼淚順著臉膛簌簌地流下,聽得出,他在抑製著自己的聲音。突然間,這個山東漢子的形象在終南信的眼前變得高大,像一尊頂天立地的巨人塑像。他站起來,半跪在魯長河的麵前,一隻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一隻手臂放在他的膝蓋上,輕聲說:“大叔,你就放開聲哭吧。”聽到這安慰的話語,魯長河卻停止了哭泣,他用粗糙的手擦去淚水,然後握住終南信的胳膊說:“你知道大叔在想什麽,大叔感激著呢。”

終南信想起魯長河剛才講的話,覺得如果說他們追隨部隊期求的是安全,那隻不過是受求生本能的驅使;而想把兒子帶出貧困閉塞的海灘,則是展開了理想的翅膀,希望飛向光明美好的彼岸。                        

終南信知道魯長河的翅膀是沉重的,很難達到理想的彼岸。可喜的是魯長河並不愚昧,因為他了解戰爭需要的是勇猛和無畏,和平的環境需要的卻是文化知識。沒有文化知識的支撐,一旦戰爭結束,再勇猛的戰士也隻能回家種田,因此他想讓小兒子跟自己玩“石鎖”,借助“石鎖”的力量甩掉沉重的負荷,輕盈地飛向藍天,實現老魯家人老幾代的願望:出一個像樣的人。大智與大愚,就這樣和諧地體現在這個山東漢子身上。

他想起自己參加新四軍的本意,那就是繼承父親的遺誌,致力於窮人的翻身解放。而自己又會做什麽呢?一個文弱的書生,在戰爭的序列中,隻能是累贅,因為戰爭是特殊的科學,在這個學科裏:詭譎等同智慧,欺詐勝出誠摯,凶殘是勇猛,屠殺是光榮,而善良卻意味著死亡。盡管領導們很喜愛自己,處處嗬護自己,那是父親的光環在照耀,與其這樣無用的活在他人的羽翼下,還不如用自己無用的“富”去解救魯承蔭們的“貧困”。

終南信說:“我希望能幫助承蔭兄弟學習文化。想走出那個荒涼的海灘,沒有文化是不行的,就像這石鎖,每天練它幾百下,可以幫我樹立起男子漢的尊嚴,但男子漢不是光靠力氣的,得有文化知識,否則,無論走到什麽地方,周圍都會是荒涼的海灘,都不會有體麵和尊嚴。譬如大叔你,盡管你可以把這石鎖舉上幾百次,你還是隻能以出賣體力為生,如果你一邊舉起一百次石鎖,一邊又能滔滔不絕地演講四書五經,那你就是做人的楷模。不是我看不起出體力的人,那隻能是一種無奈。告訴承蔭,認真地跟我學文化,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你們運輸隊還有其他人也願意學習,也可以來。”

       終南信的話剛落音,堂堂的山東漢子一下子跪在他的麵前,當當地磕了三個響頭,弄得他驚慌失措,他慌忙拉起魯長河,“不要把我折死了,如此大禮我那裏受得起,大叔快起來!”魯長河一臉的嚴肅,“這禮不是我施的,是我替我們隊裏十幾個青年施的,我們山東人最講禮數,老輩人告訴我,大禮隻能施向天地國親師,你既然能當我們的先生,為什麽不能受大禮呢?”

終南信激動了,想起父親臨別時的話:做一個有用的人。深刻地理解到人的有用並不一定要去做大事,有用存在於生活的一點一滴中,存在於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中,存在於別人的渴求與需要中,哪怕是別人僅僅是需要你的微笑,你釋然地給與,那麽,你就是有用的人。

征得張處長的同意後,掃盲班成立了。那些稍有理智又不十分懶惰的人都紛紛加入,而且有漸漸擴大的趨勢。閑暇的白天和夜晚,不管刮風下雨,學習班都如期舉行。

由於戰爭環境,學習的用品,諸如紙筆之類一時難以籌集到,終南信就讓參加學習的人,每人麵前放一堆細沙土,刮平後在上麵習字。沒有教材,他就去宣傳處找一些通俗讀物臨時充當。簡陋一直持續到一個縣城被攻下的時候,在那個縣城裏的一個小學裏,他得到了教學所需要的一切:紙張、粉筆、鉛筆、小黑板和教科書。他把教科書中不適宜的內容剪去,每人發了一冊,又分給了每人若幹鉛筆和紙張,戰地教學才有摸有樣。

在和魯長河的閑聊中,終南信得知運輸隊的傷亡很大,造成傷亡的最大原因是來自敵人零星部隊的襲擊。為此他向張處長建議:武裝運輸隊,使其具有一定的自衛能力。這建議立即得到支持,為此,師部還派一個狙擊手專門協助他做好這項工作。從此,運輸隊人員和彈藥的損失大大減少。張處長為此也受到上級的表揚並因此得出結論:智慧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有用。但張處長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就是這麽一個弱小的運輸隊,卻在日後立下了蓋世的功勳。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乙縱隊在南麻戰役中為攻堅部隊,在國軍的地堡群麵前,整班整排的戰士冒著槍林彈雨輪番衝鋒,生命也就像鐮刀揮動下的青草,齊刷刷地倒下。部隊傷亡慘重,有的連排基本喪失戰鬥力,急需補充人員。

這兒是老區,百姓的命運是和子弟兵的戰績相連的。青年們踴躍入伍,到處都是披紅戴花的人,父送子、妻送夫的情況比比皆是,似乎親人不是去上戰場,而是去趕考場,而在一邊的秧歌隊邊扭邊唱:小孩媽媽你莫哭,我去參軍你享福……。

丈夫去打仗,妻子在家享福,聽著這近似荒謬的流行秧歌,終南信真佩服一些人顛倒黑白的功力。可眼前張張展開的笑臉,不容你不信。

這天,終南信正和運輸隊的人練習拆卸槍支,從遠處的山坳拐出一個人,當這人走近時,魯長河意外地看見來人是自己的三兒子。兒子是隨支前大隊送糧食來的,魯長河見孩子又黑又瘦不成人形,知道這是餓的,就讓趙春華趕快攤煎餅裹上大蔥給孩子吃。

兒子貪婪地吃著,脖子被噎得直伸,魯長河一陣心酸,就說怎麽就像大牢放出來似的?三兒子說:“一天沒吃一口食,帶來的糧食昨天就吃光了。”魯長河說你們不是運送軍糧的嗎?三兒子說:“老支書講,軍糧不能動,那是給子弟兵吃的。老支書還說了,不能把沒糧吃的事講出去。”

魯長河思忖:回去還有二百來裏路,怎麽辦呢?三兒子接連吃了十張煎餅後小心翼翼地說:“爹,老支書說,隊伍又招收新兵,願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俺可以留下嗎?”魯長河沒有吱聲,過了半天冒出一句話:“你大哥和二哥都犧牲了。”三兒子沉默少刻,“家裏早就知道了,我出來的那天,村上又送了一個烈士匾,俺娘有意讓我出來的,說是替哥哥報仇。”魯長河說:“既然這樣,為什麽還問我?”三兒子說:“你是爹,見到了能不問嗎?”魯長河接著問道“村子裏來了幾個後生?”三兒子說:“十六個。”他又問:“幾個人要求留下?”三兒子說:“全都要求留下,但老支書隻讓留下六個,其餘都得跟他回去,老支書也讓俺跟他回去。”他問:“為什麽?”三兒子說:“回去的八個人,兩個是獨子,其餘全是烈屬的子弟,部隊不要。”

魯長河明白了,三兒子來找他,是讓他去向老支書求情的。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捏擠,心中翻江倒海般地折騰,臉上露出的既不是喜也不是悲,片刻,他嘴裏慢慢地吐出一個字:“走!”就在他邁出腳步的瞬間,終南信迎麵擋住了他:“部隊有規定,不再讓烈士子弟入伍。”魯長河說:“既然上路了,就不能半途而廢。”

       終南信站在原地,看著父子二人向山坳口走去,心裏猛然想起張處長和自己講的話:還有比這更偉大的,你自己去觀察體會吧。現在他看到了,千萬個魯長河們正在用自己的心誌鑄成了堅韌的長城,數日來他所見所聞反映的都是一個事實,那就是民心的背向。覺得老區的百姓如同草木,草木根莖包含的生命之水,點點滴滴融入涓涓溪流,千萬條溪流又匯聚成江河,形成奔騰之勢。這使他切實感受到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道理,也使他悟出了流行秧歌所唱的“小孩媽媽你莫哭,我去參軍你享福”這個悖論所包含的正確一麵,參軍是希望,心有希望,自然是幸福的人。

他想起了即將回到膠東的那些運輸隊,是不是也會像魯村運輸隊一樣吃盡了自帶的幹糧,準備餓著肚子返鄉?那可是好幾百裏路。他帶著不安的心情,把這個信息匯報給張處長,張處長說這個信息傳遞的好,如果讓老鄉餓著肚子回去,他這個處長就丟人了。          

      

       掃盲班繼續進行,麥場、大樹下都是課堂。開辦十幾天來,已經教授了七十幾個字,平均每天五個。終南信計算著,按這樣速度教下去,他們二年就可以脫盲。到那時,他們的進展全憑個人造化,有毅力的可以繼續深造,即便是原地踏步不前,也可以應付生活的基本需要,諸如讀讀告示查看各種契約等等,不至於當睜眼瞎。

魯承蔭兩口子學得認真進度也快,以至於終南信不得不給他們開小灶,每天再抽一點時間教幾個新字,他們已經認識了將近一百個字。這使得魯長河大為高興,因為魯長河也參加了學習班,年紀大了,頭腦跟不上使喚,但他不氣餒,一堂課也不拉地和青年人一道學習。

為了充分的利用難得的整修時間,終南信征求張處長的同意,買了兩盞馬燈,晚上也組織學習。其它運輸隊的民工聞訊也趕來參加,以至於他不得不把課堂安置在一座廟裏,廟裏的老和尚認為這是善舉,又主動增添了幾盞油燈。

在昏暗的燈光下,人們如饑似渴地學習,他們大都是第一次拿起筆,在他們的印象裏,識字是富家子弟的事,如今在共產黨的領導下,他們也有了學習識字的機會,怎不令人激動?粗糙的手艱難地在紙上刻畫,心裏卻憧憬著美好的明天。

 

一九四七年八月下旬的一個夜晚,掃盲課結束後已是午夜時分。終南信走在山村的小路上,隻見一輪團欒明月高懸在夜空,華光如水,傾灑在膠南大地,千姿百態的沂山,也在月光撫弄下睡去。

望著輕柔的月色,終南信舍不得走了,他想獨享這月色,獨享這萬籟俱靜的夜空。自離開肖家灣以來,每到夜晚,空落夾帶著“小樓吹徹玉笙寒”的淒然,紛亂如暮春的柳絮,絲絲點點地飄落在寂寞惆悵的心底。

他太思念肖鷳了。臨別情景曆曆在目,眾多家人一起送行,不能卿卿我我,沒有出現“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場麵,但從妻子的目光中,他看到了淚的倒流,宛若七月的螢火,閃爍著陰柔的哀傷。

他很自責,曾無數次地追問自己,是不是缺少理性,是不是自私,竟然丟下懷有身孕的妻子,獨自一人奔赴彈火紛飛的戰場。妻子曾責問他:你就不能留在中央大學教書嗎?我去陪伴你,夫妻相伴就那麽令你厭煩嗎?他一時語噎,無言以對。應當承認,和妻子攜手相伴於花前月下,那也是一種生活,而且是許多青年的追求和向往,但那不屬於他,他有自己的追求。可是肖鷳對他的追求卻不理解,肖鷳對生活有極為現實的解釋,她說人不能活在理想裏,夫妻就是卿卿我我地在一起。他唯一能解釋的話就是:誰讓我趕上這改朝換代的年代,誰讓我熟知曆史,誰讓我又是這樣的年輕!

將近三個月的經曆,使他覺得自己所走的路沒有錯,在浩蕩的支前民工大潮中,他感受了什麽是偉大,而這偉大僅僅起源於千百年陳舊的話題:土地。農民渴望有自己的土地,而地主們卻想繼續保有這些土地,事情就這麽簡單。

學者們卻漠視這簡單的現實,認為土地的集中是曆史的必然,人為的破除它,維持的時間不會長,土地還會向權力和財富集中,刀光劍影的折騰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這已被曆史無數次證明過。

明白人都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曆史上拉起造反大旗的英豪,卻一次次把均田地、均富貴作為救世的號召蠱惑人們,就像在秋夜的田野燃起一堆篝火,招引飛蛾自投羅網一樣,一次次把窮人作為改朝換代的主力軍,利用這人世間最為巨大的力量,把舊王朝變成一片廢墟。終南信覺得這次革命和曆史上的無數次泥腿子造反有本質的區別,眼下的革命者雖然是一群文化高、思想敏銳的人,但他們貼近被壓迫者,並把自己標榜為整個被壓迫階級的代表。

路是走對了,可這卻代替不了思念,人既活在理想裏,也活在實實在在的思念中,月光是媒介,也被共同守望。終南信依靠在石頭上,仰望著明月,默默地叨念:“肖鷳,此刻的你也如同我一樣思念麽?”

在月光的照撫下,懷著青春的衝動和苦行僧般的堅貞,他睡去了。朦朧中,他覺得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頓時清醒過來,側耳傾聽,原來是魯長河父子在爭吵。

隻聽見父親說:“她必須立即回去!”接著傳來兒子的聲音:“她不同意。”父親說:“女人說話算數?”兒子說:“她說,要她回去,就等著去抬屍。”父親氣急敗壞地說:“你是怎麽搞上的,同屋還有二個女的,你也搞上了?”兒子急忙分辨說:“俺是那樣人嗎?在野外草棵裏。”父親歎口氣說:“你這不是給俺丟人嗎?說是來搞運輸的,結果搞出了大肚子。”兒子辯駁說:“那些首長的老婆不也經常生孩子嗎?行軍路上還讓人抬著呢,也沒人說丟人。”就聽到“叭”的一聲,接著又是一聲“哎喲!”父親說:“還強嘴!這話該你講嗎?”沉默好長時間,接著又是一聲長歎,傳來父親的聲音:“哎,兵荒馬亂,大人都難養活,再拖個身子,不是要命嗎?”兒子說:“爹,事都這樣了,就依她吧,要不我經常下河摸一些魚蝦給她補補。”又一聲沉悶的歎息後,黃土路上又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隨著腳步聲的遠去,一切又恢複平靜。

睡意全無,他又坐起來,月色中,沉寂的山村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霧紗,樹木像是飽經風霜的老人,守護著低矮的農家小院,月亮也失去上半夜的溫柔,變得冷清而孤寒,冷漠地注視充滿憂患的人間。

從剛才聽到的談話中,他意識到人類繁衍的艱難,難怪佛家說人生是苦海。確實,孕育包含著苦,誕生包含著苦,成長包含著苦,苦,一直陪伴著人走完生命的全過程。可是,苦在不同人的眼裏有截然不同的含義,貧苦人們的苦,苦在饑餓,苦在勞累,苦在為生存的奔波,像趙春華和她腹中的孩子。而富人的苦卻大都是精神的哀怨,苦在閑愁,苦在攀比,苦在被人漠視和遺棄後的孑然。兩種苦,像二條河流歸於大海,匯成苦的汪洋。由此,他想到了妻子,想到尚未出世的孩子,覺得她們是幸運的。他想把這感覺告訴肖鷳,可是在戰爭的遷徙中,既無青鳥亦無鴻雁,山長水闊何由報達?他不由得感慨起來。

驀然,他發現自己思維的錯誤,幾個月的時間,他曾仔細觀察魯承蔭和趙春華,從他們的舉手投足、一言一行中並未發現有埋怨辛苦的表露,笑容永遠掛在她們的臉上,像是崖石中的蒲公英,風把它們吹落在此,它們就在崖石上生根發芽,在惡劣的環境中綻開金燦燦的笑臉。一次,他問魯承蔭:“這樣漂泊不定的跋涉,頓頓窩窩頭夾鹹菜,不覺得苦?”魯承蔭嚴肅地說:“苦啥?比在家好多了,在魯村,每天總是重複從家到田頭、從家到海上的路,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日子過得沒指望,總想跳出那個窮窩。現在累是累一點,可天天走的路不同,時時都覺得新鮮。思量著,等勝利了,殺光了地主老財和他們的壞頭頭蔣該死,分了他們的土地和財產,一定會過上好日子,不會再是天天窩窩頭夾鹹菜。”

終南信由此覺得:人們所處的環境不同,對苦的理解也不同,勞苦的群眾以苦為樂是因為他們心存渴望,猶如在漫長的冬季渴望春天。欲望是他們力量的源泉,在欲望的驅使下,他們可以以勞累為樂事,以聖徒般的虔誠去實踐欲望之路。

但是,他也從魯承蔭的欲望中嗅出了血腥的味道,他們理想中安樂之地的獲得,是建立在殺戮和掠奪的基礎上的。那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勞苦群眾共同的心聲,一股海嘯般的勢力。像一七九三年的巴黎,狂暴的群眾摧毀的不僅是舊製度,還砍掉了波旁王朝貴族的頭顱。又像是紐倫堡納粹的狂歡,在軍號聲和瓦格納的音樂聲中,把數千萬生命活體絞成肉泥。

群眾,不可名狀的微小與宏大,如同是大海之水,沒遇到風是平靜的,是無數個毫無力量可言的水滴,一旦遭遇風暴,驟然就變成恣肆的汪洋,它能吞噬一切,不給任何異類留下絲毫生存空間。而曆史上的英雄,往往利用這不起眼的水滴在烈日照耀下集聚的能量,掀起一次次狂濤駭浪,利用群眾中孕育已久的仇恨妒火和動物式的本能,實現了自己膨脹的野心。想到這,終南信有些膽顫,不敢也不願再繼續想下去。

團欒的月亮離山頭不遠了,月光顯得疲倦,大有交班給晨曦的意思,很快地,雄雞唱曉,高空漸亮。他知道時間已不早,便準備回去睡覺。突然,他見山溝的一個圍堰裏,閃動一個人影,莫非是敵方的探子?警覺的習性促使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依在一棵樹後觀望:隻見那個人挽起褲腳,走下水塘,彎腰在水中摸索,不一會,向岸上甩去一個白閃閃的東西,那東西落在地上還在跳動。

他知道水中人是誰,明白了那人在做什麽。

由於戰略需要,乙縱隊經過長途跋涉,從膠東半島轉戰蘇北。這兒原是他們的根據地,鵲巢鳩占,被政府軍搶去,迫不得已北上山東,在打了幾個勝仗之後,又殺個回馬槍,奪回了原來就屬於自己的地盤。戰爭格局的變化,反映了雙方勢力的消長。

北上南下之間,部隊的番號變了,共產黨的部隊統一稱之為中國人民解放軍;部隊的力量壯大了,人員呈幾何級數發展;上級以乙縱隊為基礎成立了丁兵團,部隊的骨幹也大都升遷,張瑜亮也升為師長。張瑜亮從魯長河帶管運輸隊得力有方看到中他是個有用之才,就抽調魯長河到自己身邊擔任炊事班長。

在鹽南戰役的突圍之戰中,張瑜亮以偏師之力營救大部隊,打了一個漂亮的穿插戰,成功地解救丁兵團於滅頂之災。

看著部隊完全撤出,消失在黑夜裏,他用手槍把帽沿往上頂頂,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也為犯難而上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而暗暗自豪。就在他轉身回撤的時候,隻覺得身體被一根有萬鈞之力的棍棒猛烈地搗了一下,一下子昏暈倒地。

    黑暗中,魯長河抱起張瑜亮,急促地呼喊著:“張師長!你醒醒,你醒醒。”張瑜亮慢慢地蘇醒過來,覺得下肢木漲漲的,他試圖伸縮一下自己的腿,發現右腿怎麽也不聽使喚,“老魯,看來我的腿斷了,你把我的綁腿解下來,在傷口上麵用力紮一下,讓它少流一些血。”魯長河按照他的話做了。他又說:“老魯,試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我扶起來。”魯長河抱起他,他依靠在魯長河的身上,單腿站立一會兒,定一定神後,想邁出腳步,但無論如何也抬不起右腿。魯長河說:“張師長,你傷得不輕,還是我背你吧,現在得趕快走,趁天未亮趕快離開這兒,要不然敵人一來我們就完了。”魯長河說著,背起了張瑜亮,大步地向北走去。

    走了大約將近一個時辰,魯長河氣喘籲籲,渾身大汗淋漓,於是就把張瑜亮平放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粗氣,休息了一會兒後,他又背起張瑜亮又繼續趕路。

    天漸漸地發亮,北麵的村莊輪廓逐漸清晰,魯長河估計離開出發地大約有四十多裏。他計算著,敵人如果天亮追趕過來,還需一個時辰才能起程,到這個地方隻需要兩個多時辰,還不算安全,必須繼續趕路,趁天還沒有完全亮透,越過北麵的村莊,才能確保無虞。

    他又背起張瑜亮,大步前進的同時機警地向兩邊張望,大概是緊張的原因,在他把村莊甩在後麵有二裏多路後,他一點也沒覺得累,仍然大步流星地走著。漸漸地,他的腿像灌了鉛,每邁出一步都覺得有千斤重,身上就像背負了一個磨盤。他咬咬牙,硬撐著繼續往前走,越走越覺得心裏慌亂,頭腦嗡嗡地響,地麵開始搖晃。經驗告訴他,不能再走了,否則自己也會暈倒,他估計這兒離出發地已經有五六十裏路。

他離開大路,沿著田埂,向麥田走去,大約走了半裏路,他放下張瑜亮,找到一個田溝,操了幾口水喝,抹抹嘴,又回到張瑜亮的身邊。張瑜亮虛弱得很,有氣無力地對他說:“老魯,你一個人走吧,你一個人沒辦法把我背回去,……你趕快走,興許能趕上部隊,……”

魯長河說:“說些什麽呢,隻要我老魯有一口氣,我就背著你往北走,直到趕上部隊。”張瑜亮沒有爭辯,他了解這個山東漢子,同時他也沒了說話的力氣。

    魯長河捋下幾束麥穗,用手搓揉然後用嘴吹去麥殼,把麥粒送到張瑜亮的嘴邊,張瑜亮搖搖頭。他解開背在身上的軍用水壺,往張瑜亮的嘴裏慢慢倒下幾股水,在水的滋潤下,張瑜亮的精神好了些,他又讓張瑜亮喝下幾口水,接著又把手裏的麥子用力搓揉,幾乎揉成麵團團,塞進了張瑜亮的嘴裏,又用水壺倒下幾滴水。如此幾番,張瑜亮就著水咽下幾口麥漿後,再也不吃了。

    這時,天已經大亮。魯長河思忖:自己對這一帶不熟悉,不能冒昧行事,萬一這兒有還鄉團,豈不誤了大事,自己丟了性命不要緊,張師長可是個大幹部,革命離不了他。再說,他還有恩於己,把自己帶入部隊,這恩情一定得報,一定得安全地把他背回去,現在天亮了,自己穿著軍裝,不能再走動,隻好等到天黑再說。此時,他真的有些餓了,他又開始捋麥穗充饑,渴了就去田溝用手操水喝,水壺的水一定得留給張師長喝,萬一喝壞了肚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下午,他看張瑜亮喘氣有些急促,用手摸摸的頭,覺得張瑜亮發燒,看看太陽,離地還有兩竹竿高,他有些焦躁,但急又有什麽用?他想起了在醫院看到的情況,就把自己的軍帽蘸濕放在張瑜亮的頭上,並時不時地更換。看到張瑜亮的傷口不再流血,他鬆開係在張瑜亮腿上的綁腿帶,希望血脈能活絡些。為了使天黑以後有力氣趕路,他又趕緊揉了幾把麥粒,又喝了幾大口田溝水,然後坐在那兒等待天黑。

這時,令魯長河極為不安的事發生了。他看到一隊國軍沿著大道向北開赴,而後麵的大部隊則占領了他南麵的村莊,現在這兒四處都是敵人,他的心陰沉下來。

 

    就在魯長河在麥田裏用麥漿喂食張瑜亮的時候,丁兵團司令部也在緊張地忙碌。

    突圍的部隊行至小姚家的時候,司令員傅前程聽說斷後的張瑜亮失蹤,頓時火氣衝天,說要把張瑜亮的兩個警衛員槍斃了,同時他下令部隊停止北撤,原地駐紮等候張瑜亮歸來,而敵人的追兵距離解放軍駐紮之地隻有五六十公裏的路程,原地等待是極危險的決定。司令部的人見司令員處於盛怒之下,無人敢勸,政委何壁輝頜首含笑,心裏卻在盤算如何解決眼前難題。

    關鍵時刻,終南信來到司令員麵前,要求前去營救張瑜亮。何壁輝發現司令員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他知道事情出現轉機。

終南信要求醫院院長也一同前往營救,並派一個班的戰士的護送,於中午過後出發,清一色的便衣,前麵要有兩個經驗豐富的偵察兵開路。兩個警衛員也要求前往,被司令員傅前程鄙夷地目光掃視了一下,兩個人趕緊跪在地上磕頭乞求,希望能將功補過。終南信為他們請命,司令員不置可否地轉過身去,他知道這是同意的表示,喊起警衛員匆匆換上衣服。

    司令員目視營救小分隊快速地消失在原野裏後,又命令饒勇善戰的團長郭鵬程帶領一個連的兵力向南移動三十裏路,做接應的準備,然後下令大部隊從小姚家繼續北撤。他的左右這才鬆了一口氣。

司令員是在終南信向他做出活見人、死見屍、否則自己甘願受到任何懲處的承諾後才做出部隊繼續北撤的決定。

    軍令如山倒,連何壁輝政委也為終南信的承諾捏一把汗,那是在幾十裏路的範圍內搜尋兩個不知死活的人,困難可想而知。政委同時也知道,終南信此舉一是為了大部隊能繼續北撤到安全地帶,同時也是崇高的人性關懷。這一點,何壁輝和傅前程心息相通,戰爭盡管很殘酷,但也極具人性,沒有人會撇下自己的戰友而隻顧自己逃命。為此,政委很感激終南信,他用自己的人格和榮譽作擔保,換取了司令員同意大軍繼續北撤,向全體指戰員展現出人性的溫暖,以至於政委和終南信告別時,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不願放鬆。

終南信卻沒有把事情看得這麽崇高,否則,那可能一種做作。他認為這是理性的合理延伸,一個“有用的人”必須這麽做。

他之所以敢於承擔這事,是因為他了解魯長河這個血性的山東漢子。魯長河也沒有回來,說明他必然和張瑜亮在一起,必然是張瑜亮遭受意外,他在精心地保護對方。小姚家距離突圍的戰場有一百一十裏路,根據他們兩個人的體力,他預計,他們藏身的地方,應當離小姚家五六十裏路,那兒應當已經被國軍占領。因此他命令在前麵搜索的偵察兵把搜索的重點放在離小姚家五六十裏路的地方,必須在天黑以後進行。

    營救小分隊在天黑的時候到達預定的目的地,他們沿大道兩邊輕聲地呼喊老張和老魯,不一會就找到了他們急於尋找的人。他們立即把已經昏迷的張瑜亮放上擔架抬走。終南信把小分隊分為兩撥,醫院院長帶著四個人快速北行,他自己帶著五個人斷後。     

 

    也許是急速前進的步子邁得太重,抬擔架的人在經過村莊時,引起了敵人哨兵的察覺,在呼喊幾聲口號後,不見回應,便盲目地向黑暗處打槍,村子裏的國軍開始集合。

發生突然變故,終南信立即帶著人向村莊撲去,以此來引誘敵人向自己進攻,掩護前麵的人脫離危險區,也因為營救小分隊帶的都是短槍,必須盡可能地靠近敵人才有殺傷力。

    由於天黑,國軍不了解情況沒有輕易出動,雙方僵持在那兒。終南信命令任何人不準隨意開槍。大約過了幾分鍾,國軍派出了大約一個班的人小心謹慎地走出村莊,當他們走到營救小分隊的火力範圍內,終南信一個點射,撂到了一個敵人,其他的人也相續開火,又放到了幾個。

    國軍的指揮官是一個狡猾的人,就在小分隊開火的時間,他基本了解到對方的虛實,立刻派出一個排的人從另一個方向包抄過去。而終南信也意識到自己的危險,立即帶著人向西撤去,邊走邊打槍,以爭取盡可能多的時間掩護擔架隊撤離。但是國軍似乎察覺了他們的意圖,在追了一會後,卻調轉方向,向北運動,迫使終南信他們不得不從後麵追擊敵人,很快地,國軍又從村莊裏又派出一支隊伍,迅速完成了他們的包抄計劃。同時,第三支隊伍又從村內出發,沿著大道向北奔去,他們判斷共軍肯定是有重要的人物落隊了,順著大路跑的應當是被接應的人。

院長帶著擔架隊,沒命地奔跑,後麵槍聲不斷,國軍大約離他們隻有一裏多路遠,兩個偵察兵合計了一下,決定留下一個人掩護。擔任掩護任務的偵察兵,趴在離路邊大約有六七丈遠的地方,等到國軍靠近了乒乒乓乓放了幾槍,立刻消失在黑夜裏。他這一舉動,嚇得那些國軍立即趴在地上胡亂射擊。一時間,槍聲大作,遠近十幾裏路都能聽見,擔架隊也贏得了寶貴的十幾分鍾時間。

 

    被圍困在裏麵的終南信覺得形勢嚴峻,他估計包圍他們的國軍有兩個排,他們卻隻有六個人,而且都是短槍,抵抗是死路一條,必須用智慧才能把戰士們安全地帶出去。他知道這兒是水鄉,到處都是河汊,必須利用這個地形特點。他帶著五個人貓腰順著田埂溜,不一會兒,果然找到一個大溝。他吩咐其他的戰士跳下水,沿著大溝向東淌過去,等逃出包圍圈後再去找大部隊,而他自己留下來掩護其他人。他的決定立即遭到兩個警衛員的反對,他們要求留下來作掩護,由於時間緊迫,他迫不得已留下一個警衛員。其他四個人沿著大溝的邊緣趟水向東過去,溝水有齊腰深,趟水的速度不快,因此沒有音響。

    他和警衛員趴在地上,聽到幾十米遠的地方國軍在呼喊:“你們投降吧!你們沒有幾個人,而且都是短家夥。我們不殺俘虜。”突然,他身邊的警衛員一躍而起,狂烈地向東跑去,他即便想製止也已經來不及,隻聽到警衛員邊跑邊喊:“我操你們祖宗八代,隻有國民黨反動派才會投降。同誌們,衝啊!”

    他明白了警衛員的用意,這是用生命來換取的寶貴時間,他一刻也沒遲疑,立即接受了這份生命大禮,迅速跳進大溝,拚命地向東奔去,幾分鍾後,隻聽到西麵響起了一陣密集的槍聲,接著,一切又歸於寂靜。

又過了幾分鍾,遠處傳來一陣嘈雜聲,隱隱約約地像是在責罵。他知道已經脫險了,他站在水裏向西麵望去,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隻有蒼天碧海中群星在閃爍,一顆叫不出名字的星星顯得特別明亮,像是對他微笑。他想起了幼時母親教他的兒歌:天上的星,地上的丁,天上有多少顆星,地上就有多少個丁。他再也抑製不住情感,兩行熱淚簌簌流下。

 

    就在醫院院長帶著擔架隊狂奔的時候,從北麵的大道上跑來一支隊伍。來人立即換下已經累得大汗淋漓的戰士,架起擔架繼續向北跑去。其他的人則迅速散開趴在地上,片刻,又是一陣密集的槍聲,迎麵而來的國軍士兵知道,那是機槍在吼叫,經驗告訴他們,遇到了共軍正規主力,那些沒有被打死的就飛快地撤回去。

    到了臨時住地,院長立即檢查了張瑜亮的傷口:子彈擊穿了大腿骨,仍然留在腿裏,必須到野戰醫院才能開刀。他做了即時處理,盡管張瑜亮仍然昏迷,估計性命不會有問題。

    又過了一段時間,營救小分隊回來了四個人,郭鵬程沒有看見終南信,心裏不覺一沉,不安地在屋裏來回走動,看了一下手表,時針正好指在半夜零點。他命令部隊留下一個排繼續等待,其他人火速北撤,力爭在今天晚上趕上大部隊。

    大約過了五六分鍾,渾身泥漿的終南信來了,郭鵬程看著單身一人回來的小老鄉,悲喜交集,他猛然拍了一下終南信說:“我當你也回不來了呢。”說完他又自言自語地說:“好樣的!真是好樣的。我們肖家灣呐,就是出英雄的地方。”

 

    在行軍的途中,終南信問魯長河:“大叔,你怎麽知道張師長負傷了?”魯長河說:“你看那兩個警衛員,十五六歲,還是個孩子,懂什麽?讓他後撤他就後撤。我就是不放心張師長,始終跟著他,果然給我料到了。唉,這也是俺們有緣分吧!”終南信說:“雖然是孩子,可他用生命彌補了自己的過失。可惜呀!我連那個小夥子的名字都不知道。”魯長河說:“他叫孟亮,招遠人,羽林鎮戰役後才從山東補充過來。參軍才四個多月。”終南信說:“也不知他家還有什麽人?將來勝利了,我一定去看看他的家人。多麽懂事的小夥子,那一刻,我要能把他抓住就好了。”魯長河說:“你是抓不住的,他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俺們山東人最講究臉麵,當警衛員把首長丟了,說一句不好聽的比喻,就像放牛娃把牛放丟了,那是最沒臉麵的事。我話撂在這兒擱著,剩下的那個警衛員還不知道會怎麽樣,但願他也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出什麽意外。”終南信說:“大叔,咱們約定了,勝利後你一定陪我去看望孟亮的家人。”魯長河嚴肅地說:“一言為定!”

 

    在隴海路的南邊,司令員看到了已經蘇醒多時的張瑜亮,他彎下腰,蹲在張瑜亮的身邊,雙手握住張瑜亮的右手說;“大命人,大命人呐!”張瑜亮輕聲地說:“謝謝首長,你不應該派那麽多的人去救我。”司令員說:“你是功臣,你救了那麽多人的命,沒有你們師的接應,兵團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張瑜亮說:“不要誇我,那是小終的功勞,要為他請功。”司令員站立起來呼喊著,“去,把終南信給我喊來,他還沒有向我報告任務完成的情況呢!”政委在一旁咯咯地笑個不停:“你的高興還是放在心裏偷著樂吧!”

    此時,終南信正在和另外一個叫李忠和的警衛員一起。

他們在荒原上祭奠死去的戰友,李忠和跪在地上,淚流不止。終南信把盛滿湯溝大曲的碗舉過眉心,默念了一會,然後就把酒灑在地上,在他的心裏,孟亮是為他而死,這恩情他將永誌不忘。同時他也覺得:幫助李忠和擺脫自責、不走孟亮之路是當務之急。

    湯溝大曲浸濕了黃色的土地,醇美的香味彌漫在空間,他們祭奠的心情比湯溝大曲還要醇厚,李忠和是痛苦和自責,而終南信卻是悲戚和感恩。孟亮不幸,但又很幸運。幾萬將士長眠在那裏,鬼魂飄蕩於荒原之上,又有幾人能得到親友的祭奠?死者長已矣!

    一日,政治部的通訊員就來找終南信,說政治部主任要他去一趟。他急匆匆地跟隨通訊員步行幾華裏來到另一間農舍。主任看見他,招呼他在對麵的一個凳子上坐下,“終秘書,到部隊一年多了吧?”他看著主任,心中盤算一下,“我是去年五月十五號來的,算起來一年零一個月還差五天。”主任風趣地說:“記得那麽準,是生日呀。”他說:“比生日還重要。”

    “說得不錯,生日隻是表明你的生命開始,入伍則是政治生命的開始,這兩個日子同等重要。”他揮了一下手,“是這樣,根據形勢的發展,可以說我們在毛主席的領導下,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的日子屈指可數了。革命即將取得勝利,我們要建設一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你是一個大知識分子,比我更了解知識分子在新中國建設中的作用,因此,我們下一步的工作重點是羅致一些知識分子加入我們的陣營,也就是說要盡可能多地吸收知識分子參加由共產黨領導的自由民主新中國的建設。”

    “南京的反動的國民政府即將倒台,但是,他們並不甘心滅亡,他們將把一切可以轉移的東西轉移到台灣去,包括知識分子。根據我們所掌握的情況,反動派已經開始動員和脅迫一些知識分子去台灣。我們必須和他們做針鋒相對的鬥爭,爭取一部分知識分子留下來和我們一道參加新中國的建設。這些人是民族的寶貴財富,比金子還要寶貴,流失一個,都會減緩建設新中國的速度。”

    “因此,黨決定你暫時離開戰鬥第一線,去參加新的戰鬥,去和國民黨反動派爭奪人才。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黨相信你一定能勝利地完成這一艱巨而光榮的任務。”

    “具體地說,組織上決定你回到中央大學,接受那裏的地下黨組織的領導,配合他們爭取一部分知識分子留下來。要知道,中央大學是國民黨反動派教育和文化學術的堡壘,那裏麵有持反動立場的反動派,有動搖的中間派,也有同情革命的左派。我們要堅定不移地聯合左派,爭取中間派,打擊反動派。不能讓敵人把知識分子都帶到台灣去,那將會增加我們建設新中國的難度。怎麽樣?服不服從組織的決定呢?”

    一番慷慨的陳詞,引起終南信內心不小的激動,這麽說,革命就要勝利了。激情的歲月,確實需要激情的鼓動,他很佩服政治部主任的口才,詞藻華麗且富有感染力,句句說得也都是實情。

    他想起了剛到乙縱隊司令部的時候,司令員傅前程請他吃飯,政委何壁輝讓他寫關於中央大學著名教授的情況,時間才過去半年多,而自己就要去那個地方為黨做重要的工作。至今,他方才明白,當時司令員為什麽安排他做統戰秘書工作?就是為了鍛煉他在這方麵的能力。別看他們是帶兵打仗的人,卻有成熟的政治頭腦,長於深謀遠慮。由此,他推斷,共產黨肯定還有一套係統做這些為新政權奠基的工作,而且是人才濟濟,不然,怎可能在如此激烈的戰爭時期,卻已經把眼光放在了日後的經濟建設上。

    見他半天沒有吱聲,主任說:“怎麽樣,考慮好了麽?”他這才從沉思中醒過來,連忙說:“我是共產黨員,黨組織如此信任我,我應當義不容辭地去完成黨組織交給我的任務。我服從組織的決定。”主任說:“很好,到中央大學聯係組織的有關事宜,機要科的人會交代清楚,這是秘密,任何人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包括你的妻子。還有什麽要求嗎?”他想了想說:“我想先回家看看,然後再去南京。”主任爽快地說:“可以,我知道你已經結婚,可以多住一些日子吧,我們馬列主義者也不是清教徒,更不是禁欲主義者,回家好好親熱吧!哈哈……”

 

終南信在地下通訊員的帶領下,經過數日跋涉來到南京,地下黨組織已為他在中央大學謀得一個教職。在和地下黨組織接頭後,他來到文昌巷他原來曾租住過的地方。再次見麵,房東老奶奶顯得很高興。他向老奶奶表示想再次租借房屋,老奶奶說:“租房子可以,但不能搭夥了,現在大米是一天一個價,沒有辦法算賬。再說,我自己也快餓肚子了。”他短暫地思考了一下,說:“那這樣吧,米麵和菜我自己買,你幫我燒,另給工錢。哦,早飯我在外麵買著吃,省得你起早。”老奶奶爽快地答應下來。

這是一個大雜院,裏麵住了十幾戶人家,有貧也有富。頂裏麵的一戶胡姓人家非常富裕,先生在繁華的市口有幾間門麵,南貨生意做得紅火,在無錫的鄉下還有好幾頃良田。惟一的煩惱就是沒有子嗣。他先後娶了三房姨太太,生了一大堆孩子,就像秋後的西瓜秧,疙裏疙瘩的小西瓜一個連著一個,總共生了八個,隻可惜沒有一個能接香火。先生眼看著快到六十,心裏像燒了一把火,整日地長籲短歎,生怕一生的辛苦都是替外姓女婿忙的。

緊靠先生家還有一戶餘姓人家,夫妻倆帶著一女兩男三個孩子生活,先生是政府小職員,曾隨國民政府西遷,還都南京後又跟著回來,他家原先日子過得還可以,不說是小康,起碼不愁溫飽。可這些日子米價一個勁地飛漲,日子就過得捉襟見肘。先生是體麵人,即便饑腸轆轆也從不言語,鄰居們隻是覺得先生最近越來越瘦,顴骨像刀削一般鼓凸,不像往常變換穿著幾件挺括合身的西服,整日地穿著一件灰舊的長衫。太太是小家碧玉,操著一口甜蜜的蘇州話,雖不是那種風采亮麗的人物,但卻很耐看也很耐處,像是網師園中那尊太湖石,玲瓏亭立細膩有致。按照房東老奶奶的說法,隻有蘇州水鄉才有這麽甜蜜軟綿的人,男人娶了這樣的女人,算是掉到福窩裏了。先生夫婦視女兒紫雪為掌上明珠,紫雪今年剛好十六,玉體初盈,儼如雨中梨花。太太平日喜歡帶著紫雪逛街,娘兒倆一出門,行人的目光馬上就聚集在她們身上,那簡直就是文昌巷流動的經典仕女圖,為巷子增添了些許靈氣。隻是,這些日子娘兒倆出門稀少,深深的巷道由此冷落了許多。

院子裏還有一些尋常人家,隻不過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有了他們,世界不見得就繁華,沒有他們,世界也不會冷落。說白了,他們是充數的,南京的大,卻靠他們支撐著。在風雨飄搖的日子裏,這些芸芸眾生自是苦不堪言,如西風淩虐過的荒草,日漸枯黃萎縮。

這期間,他寫了一封信給弟弟終南亮,希望弟弟在方便的時候從鄉下帶一些大米來。終南亮知道眼下米價飆升,哥哥在南京居住不易,利用進藥的機會,一次竟然給他帶了兩石米來。可惜的是,這兩擔米來得遲了些,沒有得到急用,以至於使他遭遇了一次刻骨銘心的經曆。

 

    時光如穿梭,不知不覺間幾十天過去,終南信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餘太太和女兒紫雪出門了,文昌巷失去流動的經典仕女圖,就像青山失去了繚繞的雨霧,少了神秘多了裸露,連岩石也不那麽濕潤可愛,要知道,文昌巷的明清古宅是需要小家碧玉來襯托的。

人們渴望這娘倆再度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那不是淫欲也不是非份的妄想,隻是希望悅目賞心,有美女的深巷是值得炫耀的事,就像草原一定得有鮮花點綴一樣。先生倒是依然和往常一樣,匆匆地來去,隻是人逐漸地消瘦,精神也萎靡不振。

據房東老奶奶說,最近先生家和餘先生家出人意料地親近起來,先生的大太太經常出入餘家。因此,房東老奶奶斷言:文昌巷有好戲了!

    原來,胡先生垂涎餘太太時日已久,這個老頭隻要一看到餘太太,色迷迷的眼睛就一直盯著不放。這一切都看在人們的眼裏,胡大太太也不例外。無奈餘太太是安分守己之人,胡先生那色迷迷的眼神白瞅了數年,蚊子叮不了無縫的雞蛋,癩蛤蟆那能吃到天鵝肉呢?但是,總有那麽一天,天鵝受傷落在了地上,雞蛋也因顛簸而裂了縫。餘先生家的日子愈發艱難了,自己不說,別人卻看得出,米價高漲,月俸還是那麽多,連稀飯都喝不上!能夠典當的衣服也典當的差不多,娘兒倆也無法出門,餘先生瘦得幾乎能被風吹倒,再這樣下去,不出一個月,餘家肯定要死人了。

    人們預料,胡家的大太太肯定是為胡先生拉皮條的。大太太受三姨太的氣受夠了,自己年老色衰,無法與三姨太爭寵,隻好借助外力將其打垮,日子過得日漸窘迫的餘太太自然是最好的人選。一是胡先生有非份想法於她,二是餘家有機可乘。衣食足然後知禮儀,這是古訓,腹空如也,那還有什麽廉恥呢。根據呢?就是每次胡家大太太到餘家,總是趁著餘先生不在家的時候,而在胡家大太太進屋不久,就能聽到餘太太嗚嗚地哭聲,因此,大雜院的人都拭目以待,看看胡家大太太有沒有把餘太太拉下水的功力。

    然而,人們都估計錯了,事情也大大出乎預料。

    一個初冬的早晨,太陽還沒有翻過屋脊走進冷寂的大雜院,隻有樹梢才能看到那暖和的陽光,家雀也就在那樹梢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這天,終南信早早地起床,他想到北極閣走走,為前一段繁忙的備課階段打個句號。那兒有濃密的鬆林和突兀的岩石,站在岩石上,從樹林的間隙處俯瞰百看不厭的南京古城,別有一番風趣,這時候的古城是自然的,帶著鬆針的香味,就像在雞鳴寺上俯瞰南京城,那尋常的巷陌無處不飄逸佛國的氣息。

    就在終南信邁出門檻的霎那,從頂裏麵的廊簷傳來清脆地尖叫:“快來看呀!五十八歲的老色棍帶著一十六歲的黃毛丫頭去香港了,餘紫雪成了胡家的第四房姨太太!你這個老不死的,丟下我們這一群母貨跑了,說是去延續香火,你是老的沒想上,用十石大米買了個小的,丟人現眼哪!當爺爺都夠嘍!”

    終南信抬眼望去:隻見白發蒼蒼的胡先生拉著滿臉稚氣的餘紫雪匆匆地往外走,後麵兩個夥計扛著兩個皮箱。餘紫雪走過家門時,淒然地掃視了一下曾經居住過的地方,當餘紫雪看到終南信頷首遞來的非笑似笑,仿佛得到了一絲慰籍,嘴角抽縮了一下,算是一種答謝,然後,她昂起頭,冷漠地向大門走去。她的身後,三姨太的叫罵仍然繼續著,越來越不堪入耳。

啪!啪!隻聽到兩聲清脆的耳光,接著又傳來了憤怒地吼叫:“還不滾回屋去!從今日起,你也得嚐嚐空房的滋味。”持家的胡大太太總算有了威風,她身後站著她健壯的大女兒。

    終南信站在那裏,看著離去的一老一小的身影,心裏像打翻的醬油醋瓶,說不上什麽滋味,惡心、同情、悲憤應有盡有,十六歲的餘紫雪昂首冷漠的麵容永遠刻畫在他的心裏,成為戰亂給人民帶來苦難的縮影。

    後來,經胡家大太太的嘴,人們知道了一些內情:原來,餘家那時每天隻能喝一頓稀飯,為了保證餘先生能上班,餘太太在稀飯裏加煮一塊水餅,單獨盛在餘先生的碗裏。這一切似乎都被胡先生那狐狸般的眼光看透了,攛掇大太太前來提親。餘太太哪裏舍得自己花季的少女。

無奈此事被餘紫雪知道了,她看到兩個被餓得奄奄一息的弟弟,看到父母欲死而不能的悲哀,萌生了以自己的青春報答養育之恩的想法。她撇開了家人,單獨和胡先生談了一次,提出單獨居住的要求,正好先生因時局動蕩,準備變賣資產去香港居住。最後,以十石米的條件答應了胡先生的要求,成為胡家的第四房姨太太。

    女兒出嫁的幾天後,餘家人的臉上略有氣色。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他們悄悄地搬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搬到那兒,也沒有人願意打聽,畢竟那是有良知的人的隱痛,善良的人們對文明的醜陋懷有深深地厭惡,因此,這件事再也沒有人提起,文昌巷也永遠失去了那令人羨慕的流動經典仕女圖。 

經過數年殫精竭慮,魯長河終於修成正果。忠於職守、知恩感恩是他的修行宗旨,他成功了,由此登堂入室。

解放後,師長張瑜亮的部隊留駐南京,他把魯長河從運輸隊抽出來擔任軍馬站長,他知道隊長和站長雖然崗位不一樣,但實質相同,都是官,而官都是管人的。張瑜亮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魯長河在鹽南戰役中救過他的命,背著受傷的他東躲西藏、步行幾十裏路,逃出了敵人的包圍圈。

後來,地方需要人,張瑜亮就讓魯長河轉業到了地方。差不多在相同的時間,魯承蔭和趙春華也在太倉縣轉業,一個在民政局一個在婦聯。

營級幹部身份的魯長河被分配到繁華市區的一個服務公司當總支書記兼經理。上任的那天,他背了一個軍被包,被包的外層是一雙平放的軍用解放鞋,側麵的帶子上拴著一個洋瓷缸子。這是他全部的家當,那些看慣了錦衣繡衫的職員們紛紛掩口竊笑,私下竊語說我們的新領導原來是一光蛋。

    一年多時間的軍馬站長,使魯長河知道做官的訣竅在於用人,再加上勤勞的本性,沒幾個月時間,服務公司竟然被他管理得井然有序並且盈利多多,屢屢受到上級表揚。原來,這服務公司下屬的旅館和飯店,都是由原來的妓院、煙館、賭場改建而來,員工龐雜,場地分散,橫跨餐飲、旅館兩個行業,管理起來確實不易,成立一年多竟調換了三任經理。那三個經理一個被判刑另外兩個被開除公職。按照領導的說法,這三個經理沒被戰場的子彈擊中,卻倒在花花世界的石榴裙下。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能否取得成績也取決於這三把火。魯長河的三把火燒得快、燒得狠、燒得及時,大有土地革命的火熱,用他自己的話說,老子也來一次土改。他首先根據各個單位領導的匯報,整治了一批吊兒郎當的從業人員,剃了幾個刺蝟頭,豎了幾個被專政的靶子,勞改的勞改,勞教的勞教;接著又製定了行業規定強迫執行,像部隊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一樣。由此,全體員工一麵歌功頌德、感恩戴德,一麵膽戰心驚、任勞任怨。在此基礎上他又整肅組織,建立一個嚴密的領管理係統,逐級管理,也就是土話說的人分三六九等,隻不過是在前麵豎立了一塊“為人民服務”的牌子。   

    在管理係統中,有一個位置特別重要,那就是公司行政辦公室主任,單位小,自然是黨政不分,掛的是行政辦公室的牌子,也兼管黨總支的事。擔任這個職位的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女性,叫吳豔芳。她風姿綽約,舉手投足之間無不顯示其小家碧玉的精細和溫柔,更加上那一口呢喃吳語,簡直有麻醉藥的功效,誰聽了都會醉眼迷離。看來她爹媽是先知,豔芳名字起得名副其實,豔,美也,芳,香也,又美又香,何人不愛!

吳豔芳是一寡婦,丈夫新近死去,一個人帶著兩個男孩度日。據說丈夫是在臨近解放時死的,死於營養不良。她應招入公司時,因其口齒伶俐且會察言觀色,被前任領導留在身邊,鞍前馬後地忙活。由於她為人低調而乖巧,博得上下一片歡心,做起事來也左右逢源。雖然領導調換頻繁,換了好幾任,但每任領導對她都另眼相看。到了魯長河這一任也不例外,在整肅組織時,魯長河擢用賢能,提拔吳豔芳為辦公室主任。

    誰都知道,辦公室主任這個職務,關鍵在於體會上峰的旨意,吳豔芳在這一點上毋庸諱言,做得自然是得意得體。不僅如此,她還超越一步,不僅吃透了上頭而且還抓緊了下頭,她經常把下麵合理的意見帶上來,建議魯長河聽取,使公司的工作日臻完善。不僅如此,吳豔芳知道魯長河單身一人,在生活上也是體貼入微,為魯長河安排了一個單獨的小院居住,添置了必要的家具雜什;還自作主張為他縫製了幾件得體的衣服,穿上這些衣服,魯長河覺得底氣足,走起路來也昂首闊步。飲食方麵還指定一個飯店包辦夥食,一日三餐有專人給魯長河端吃端喝。

    魯長河乃忠厚老實之人,對於吳豔芳的照顧,起先他深感不安,屢屢推辭。無奈吳豔芳執意要做,而且理由充分,說什麽你要是把大嫂接來,這事就輪不到我操心;公司自打你來才有起色,員工衣食有靠,大家臉上覺得光彩;你是老革命,應當享受這待遇,槍林彈雨難道白冒了?無論如何不能虧待你,這也是大家的意見。這些話,把魯長河說得無言以答,隻好任其擺弄。

 

    時間長久,公司的事按部就班有條不紊,自然是成績顯著。旅館整潔安全,旅客當然十二分的滿意;飯店味美價廉服務優良,食客交口稱讚。表揚信、感謝信一封接著一封寄到公司和商業局,一時間,魯長河成了區商業局的名人,他也日益發福,養得白白胖胖。古人說:衣食足而知廉恥、倉廩實而知禮儀,而魯長河越富貴內心越不安,每日精米細麵、山珍海味吃起來可口,吃後卻常常會異想天開,滿腦子都是苟合之事,自然也閃爍著吳豔芳的影子。魯長河覺得這樣下去不是事,也對不住遠在千裏之外的老妻,仔細掂量掂量,覺得還是趕快把老妻接到南京為宜,糟糠之妻不下堂,男子漢理應如此,老妻辛苦一生也該享享福了。

    魯長河把心思向吳豔芳說了,吳豔芳感動得流了淚,“魯經理,你翻身不忘本,享福不忘親人,男子漢要都像你就好了,世上就沒有陳世美,秦香蓮也就不受罪了。”幾句話把魯長河說得飄飄然。

    這天下班之後,吳豔芳到魯長河的住處看了一下,看有無需要料理的事。她來後不久,飯店就把菜飯送來,她吩咐送飯的人回去,不要再來了,並且說明日星期天早飯送遲一點,讓魯經理多睡一會兒。魯長河邀請她一道吃飯,她沒推辭,又趕緊把大門鎖上。由於害怕流言,她從未在魯長河這兒吃過飯。魯長河見她答應得爽快,很高興,看看桌子上擺的菜飯比往日多,就說:“你看,今天的送的菜飯特別多,好像就是準備兩個人吃的。”她聽了,雙頰微微發紅。

    吳豔芳不勝酒力,三杯兩盞之後,麵如桃花,眼似春水。魯長河見此,勸她少喝一些,她卻說:“能陪老經理飲酒是我的福分,舍命也要陪的。”說罷她皺皺眉頭,眼睛往吊在梁下的水果籃子瞅瞅。原來,這房子裏老鼠多,吃的東西隻能吊起來。

    魯長河以為她要吃水果,就搬個凳子準備取,吳豔芳一下站起來說:“怎能讓領導拿呢,摔著了怎辦?還是我來。”說完,她顫巍巍地站到凳子上,伸出雙手往籃子上夠。魯長河害怕她摔下來,展開雙臂準備接應。就在她往上用力的時候,褲子倏然一下滑落下來,白生生的下身裸露在魯長河的眼前。魯長河驚呆了,兩眼盯住哪個地方不放,心裏如騰雲駕霧一般。這時,隻聽到一聲嬌滴滴的聲音:“看什麽呢,還不把我抱下去。”……

 

    星期一,魯長河向領導告假,說是勝利了,還沒有回家看看,單位現在也能離得開,想回膠東一趟。領導準了假,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登上了北去的列車。生平第一次坐火車,而且是坐臥鋪,新鮮刺激之中不乏洋洋得意。但這新鮮和得意在腦海並未盤踞多久就被愧疚和興奮趕走,他像喝下十毫升的樟腦酊,被麻醉腦海中不停地閃爍著兩個人的麵容,一個是麵黃肌瘦的老妻,一個是冰肌雪膚的新歡。

    老妻在薄薄的光連紙上說:“孩子他爹,還是回來吧,千好萬好不如自己的家好。革命勝利了,我們有了自己的土地,日子過得紅火著呢,老四和老五都當了爸爸,小孫子和孫女每天都念叨爺爺,可他們哪知道爺爺是啥模樣?還是回來吧!”(這些話都是人家代寫的)

    新歡依偎在他懷裏嗲聲嗲氣地說:“你這冤家,怎麽就當真了呢,弄得我好疼。萬一懷上了孩子怎辦?你這是作風不好,去蹲大牢;我這裏挺著大肚子,丟人現眼。你說如何是好?”那天晚上,吳豔芳使出渾身解數,把魯長河攀得筋疲力盡,渾身酥軟。吳豔芳正當如狼似虎的年齡,又有幾個月沒有觸摸過男人,就像是餓漢瞥見了香餑餑、酒鬼碰到了大曲酒,於是就騎在他身上肆無忌憚的肆虐了一番。這個山東漢子雖然經過無數次槍林彈雨,哪見過這雪膚香酥陣。不要說那肌膚滑膩如脂,摸起來妙不可言,光憑那一頭烏發散發出的香味,就把他熏得神魂顛倒,不知道哪兒是老家了。還有一樣,他想一想那天晚上的驚豔臉都紅,這女人怎麽翻到他身上玩起來,那浪相讓男人很受用,喝迷魂湯一樣,怪不得別人說什麽秦淮風月,莫說,這秦淮女人還真夠味,比那黃臉婆多了許多情趣,卻讓我這渤海邊打魚的船老大享用了。他想著想著,臉上展出了笑容,以至於對麵鋪上的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快活歸快活,豔香肉好吃不好消受,快活過後就是無法擺弄的現實,嗲聲嗲氣的幾句話如同唐僧唸的緊箍咒,把魯長河的頭念得抽筋般的疼痛。事情就像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要麽回家休妻,然後明媒正娶吳豔芳;要麽身敗名裂,背上當代的陳世美的惡名,身陷囹圄。而在他的周圍,已經有好幾個南下的轉業幹部,因為作風不好被開除或者蹲牢。那個年代,婚外戀的罪過不亞於貪汙,政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當政者深知紅顏一旦成為禍水,馬上就有蝕骨銷筋的功效,征服一張令人悅目的臉比征服猙獰的敵人還要困難。

    魯長河從濟南轉車到煙台,又從煙台乘汽車到黃縣,然後步行幾十裏路回到老家。

老妻見丈夫回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殺了一隻老母雞,取下晾幹的墨魚片,又讓孩子去打了幾斤高粱大曲。家庭的溫馨使他備受煎熬,在魯長河抱起小孫子,看到那天真的笑容時,他鼻子一酸,淚水頓時塞滿眼眶,趕緊用牙齒咬緊腮幫抑製住淚水,迅速抹抹眼角。這一細微的動作卻沒逃過老妻的眼睛,她盯著丈夫不放,在遊離的目光中,老妻看到了不祥的幽靈在丈夫的眼眶裏遊蕩。

    老妻比他大五歲,也是海的兒女。大海是撫育他們成長的搖籃,也是他們滋生情感的源泉。魯長河十八歲那年,她嫁過來,開始了雖苦猶甜的生活。他們從淒風苦雨中一路走來,度過了三十二年的春秋,十一次分娩,褪盡韶華,歲月如同熔爐,煉去一切虛華,餘下的都是樸素和精誠。她每天圍著鍋台菜園滴溜溜地轉,張羅著全家的吃喝穿用,同時也心細如縷,教導著兒子們勤儉持家、正直本分。

聽到丈夫落腳南京的消息後,她興奮得好幾夜沒有合眼,聽說那是比煙台青島還要繁華的地方,幻想著有一天丈夫接她去南京享福。別人勸她要小心,說那是煙花女集中的地方,細腰的女蠻子都像蛇,最會纏男人,你家魯長河是個魁梧漢子,哪個女人不喜歡?她一笑置之,她的心踏實著呢,她堅信魯長河的心永遠在這個家。

如今,丈夫的快速閃動的眼光,使她心神不定。她開始思考幾種可能,思量來思量去,也沒思量出什麽頭緒。她不理解變幻的世界,更不理解變幻的人,樸素和精誠使她隻認一個理:什麽人能撇下老婆孩子呢?除非他是個披著人皮的畜生。

 

在兒子、媳婦都歇息之後,魯長河方才走進自己的老屋。麵對老妻,他無地自容,話在喉頭,卻怎麽也吐不出一個字。這個頭發花白的魁梧漢子,竟然一下子跪在老妻的麵前嗚嗚地哭起來。老妻既沒攙扶,也沒喊他起來,而是一字一句地問:“慢慢說,遇到什麽難心事了?”魯長河止住哭泣,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經過述說一遍,並把要麽和那個女人結婚、要麽去坐牢的兩種結局說得特別清楚。

老妻聽完,長籲一口氣:“把頭抬起來,看著我。”魯長河像一個受審的犯人,乖乖地抬起頭來。老妻問:“你今年多大了?”魯長河說:“你知道還問什麽?”老妻說:“我就是不知道,這才問你。”魯長河嘟囔著說:“五十了。”老妻冷笑一聲:“好一個五十歲!五十歲才交上桃花運,是遲了一點。”她突然話鋒一轉,“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做,把我這老臉、把孩子們的小臉往那擱?魯家人老幾代的臉都給你丟盡了。”魯長河淚流滿麵,“我不回去了,俺裝孬了還不成?”老妻說:“虧你想得出,想在這被人五花大綁捆走,我更丟不起這人。”沉默了片刻之後,老妻問:“我問你,這兒還是不是你家?”魯長河趕緊說:“是的,永遠都是的。”老妻又問:“你的心究竟在哪?”魯長河說:“當然在這,在你的身上。”

老妻又重重地歎口氣,“我自嫁到你魯家以來,為你魯家生育了十一個孩子,成活了六個,曾指望老了想幾天清福,沒想到,老了又添了一個五十歲的老小孩。你知道嗎?你這是在外麵闖了禍,人家想讓你為她撫養那兩個尚未出道的孩子。女人難呀!新近死了丈夫,自己無力撫養兩個孩子,就委身於你,誰情願做這種不要臉的事?日子逼的!”她擺擺手,以不用置疑的口吻說:“去吧,真心真意地待人家,真心真意地待那兩個孩子,隻要不忘這個家就行,我仍然等你回來!”她把“仍然”兩個字說得很重,很重。

魯長河筆直地跪著,仔細往老妻看去:微弱的燈光下,老妻的臉溝壑縱橫,像在山頂上俯瞰的秋原。麵對現世的佛陀,此時此刻,他真想找個地裂鑽進去。老妻的寬容,使他解開了眼前的疙瘩,卻背上了沉重的良心負荷。

第二天,這對老夫妻一道去了鄉公所。所賴民政幹事是老妻娘家親侄子,老妻把那幹事喊出來,附在耳邊說了幾句。那幹事用鄙夷的眼光掃視了一下這位他曾崇拜過的姑爺,然後回屋。過了一會兒,幹事出來遞給魯長河一張紙,沒好氣地說:“你什麽時候改姓陳了?不是攤上我姑這麽個好人,真得讓你領教新政權的鍘刀快不快。”魯長河的臉被羞辱得一陣白一陣紅,連忙把紙揣在口袋裏,匆匆離去。

當天的午夜,魯長河趁著月色離開了撫育他的故鄉,離開了養育他的大海,走的人不知鬼不覺。兒子和媳婦們都在安睡,可能正在做著幸福的美夢,等著父親帶他們去南京那個繁華之地,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們朝思暮盼的父親會不辭而別。當他看到老妻久久地站在門口沒有進屋,他的心都要碎了。這時,他聽到了海水拍打岩石的怒吼,在沉寂的夜裏,這聲音不像過去那樣熟悉和親切,而是有些瘮人。

這日,終南信正和家人吃飯,外麵來了一個人,走到門口問:“終秘書家在這嗎?”終南信回頭一看,慌忙站起來說:“承蔭,哪陣風把你吹來了?”魯承蔭站在門口,氣惱地把頭扭過去,又用手拗了一把鼻子,顯然是心酸流淚。終南信知道他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於是就寬慰說:“快進來,吃過飯咱兄弟倆慢慢說,春華來了嗎?”魯承蔭搖搖頭,跟著終南信在飯桌前坐下,他把魯承蔭介紹給家人,朱秀蘭連忙盛了一碗飯給魯承蔭,又遞給一雙筷子,“趕上了,隨便吃吧,不再給你另做菜了。”魯承蔭接過碗,低著頭扒起來。

    吃完飯,魯承蔭說:“可把我找苦了,我先到學校,學校說你住在戶部街,我在戶部街挨家挨戶地問,足足找了個把小時。”終南信問:“你沒到你爹那去,他可是知道我住在這兒的。”他一言未了,隻見魯承蔭的眼睛頓時冒火,半天才吐出一句話:“我讓他給氣死了。”終南信沒追問,靜靜地等待。過了一會兒,魯承蔭說:“我今天從太倉來找他,看到他和一個狐狸精在布置新房,就和他吵了起來。”終南信覺得奇怪,“布置什麽新房?狐狸精是誰?”魯承蔭說:“俺爹說他和俺娘離婚了,要和他的辦公室主任結婚。”終南信覺得事出突然又不好表態,於是就說:“需要我做什麽嗎?”魯承蔭說:“我想請你和俺爹談一次,看有沒有扭回來的希望。”終南信看看表,覺得時間還來得及,就說:“今晚就住在這兒,我去看看究竟是什麽回事,回來咱們再聊。”說完,他出門騎上單車走了。

 

    到了魯長河的住處,果然看到一個衣著得體女人站在小板凳上往牆上刷漿糊,魯長河手裏拿著一張畫站在旁邊。他喊了聲大叔,魯長河見他到來,稍有遲疑愣頓,接著又熱情地招呼:“終秘書,來了也不打個電話說一聲,讓我有個準備。”那女人聞聲回過頭,終南信大吃一驚,失口問道:“餘太太,你怎麽在這?”那女人一連窘相,臉色緋紅,好半天才緩過勁來,羞答答地說:“餘誠信死了,孤兒寡母日子難過,承蒙魯經理不棄,準備收留我們。”終南信礙於魯長河在場,沒詢問餘先生是怎麽死的,卻對魯長河說:“我在外麵開會,路過這,順便來看看。”魯長河說:“這麽說,你還沒吃飯。”他扭頭對那女的說:“吳豔芳,你快去讓人送些菜飯,撿好的送,這可是我的大恩人。”吳豔芳遲疑著,魯長河又催促一遍,她才慢慢離去,走得有些恍惚,自然是害怕夜長夢多之類。終南信分明吃過飯,也不好製止,隻好聽之任之。

    吳豔芳一走,魯長河甩開手掌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終南信連忙拉住他,“大叔,你怎能這樣作踐自己?”一語雙關的話,更使魯長河羞愧難言,他歎口氣說:“不瞞你說,叔這是一時失足千古恨,修了老妻,丟了窮家,當上了陳世美。”這個魁梧的山東漢子倒也爽快,一五一十地把那天的事扼要述說一遍,末了說:“大叔不願蹲牢,隻好出此下策,虧心虧德隻好隨它了。”

終南信問:“組織上批準了嗎?”魯長河見問起這個,頓時來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說:“批準了,還說我這是第八個和原配離婚的,你猜領導上還說了一句什麽話?”見終南信眉毛疙皺著,魯長河就說:“他說小腳女人是帶不到城裏來,那不成了老古董了。終秘書,俺老妻可是一雙大腳呀!”一言及此,他竟抽噎起來。終南信看著這個自己曾經敬重的人,無言以對,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說什麽都屬多餘,但心裏卻很別扭,暗暗地叨咕:經理和辦公室主任先通奸後結婚,這算咋回事呢?難道要開夫妻店?

過了一會,吳豔芳帶人送飯菜來,終南信這才和吳豔芳聊了一會兒,他隻字不提先生,隻是問了問餘紫雪的近況,提起餘紫雪的時候,他不能忘懷那個清寒的早晨,十六歲的餘紫雪跟著六十歲的先生離去時淒然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把刀,在他心上劃下了一道無法彌合的傷痕。看著眼前的一對即將再婚中年人,終南信總覺得這是在做夢,秦淮河畔的小家碧玉配上了渤海岸邊的船老大,以魯長河的堅毅剛強,竟然抵不住石榴裙下的香風,令人可歎可悲。這正是世道滄桑人心不古,一陣香風,竟吹倒無數偉岸叢林。魯長河指著滿桌的菜肴,催促終南信快吃。終南信卻沒一點胃口。倒不是因為已經吃過了,而是心裏堵得慌,幾杯酒下肚,頭竟暈乎乎,不願再喝下去,任憑吳豔芳再三勸酒,終南信高低不再喝了。

魯長河揣摩他的心思,也猜得八九不離十,就試探說:“本想請你和張師長來喝杯喜酒,隻怕你們喝得不順暢,也就不請你們了。可又怕你們見怪。”終南信說:“張師長你就不要驚動了,當心他把桌子掀了。”說話間,終南信瞅了一下吳豔芳,吳豔芳馬上低下了頭。

終南信又坐了一會就告辭而去,魯長河送到大門口,小聲說:“替我勸勸承蔭,我知道他在你那兒,就說我對不住他們,問問他能不能把他娘接到太倉過幾年好日子。”終南信說:“大叔,那好日子可應是你給的,兒子即便把她接過來,她心裏能好受嗎?我看哪,承蔭即便去接,大娘也不一定會來。大叔,不是我說你,你這一招,傷了好多人的心呐!”說完話,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裏,見嶽父正陪著魯承蔭聊天。魯成蔭見他回來,露出期盼的目光。他搖搖頭,不無遺憾地說:“沒有一點希望,生米已成熟飯,大叔是事出偶然身不由己。你還是諒解吧,畢竟是你父親。”他見魯承蔭的目光黯淡下來,接著又說:“大叔讓我轉告你,說他對不住你們,希望你能把大嬸接到太倉去享幾年福。”魯承蔭氣憤地說:“要他假惺惺的關照什麽,俺娘還享什麽福,氣都氣死了。”終南信又說了一些寬慰的話,嶽父也在一邊幫襯。過了一會兒,沮喪的魯承蔭告辭要回太倉,終南信無論怎麽勸阻都無濟於事,隻好隨他去了。看著魯承蔭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他非常惆悵失落,他為那個從未謀麵的渤海邊上的農村婦女傷心,等候了數年,期盼了數年,等來的卻是一張離婚書,不!那不是離婚書,那是一把割心割肉的鈍刀。更令人氣憤的是,那位批準結婚的領導,還大言不慚地說小腳女人帶不到城裏來,不僅如此,他還洋洋得意地說這是第八個離婚者,一個區級商業係統,到目前為止就已經有八個人拋棄了糟糠之妻,相信這個數字還會增加,以此推算,全城有多少?全國又有多少?這像無數把錐子,慢慢地錐進無數個善良婦女的肉體。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間到了一九七零年,魯長河到了退休的年齡。盡管他在江南生活了將近二十年,適應並且十分喜愛這兒的生活,可是,他卻向組織提出要求,他要回山東去度晚年,希望組織能在山東黃縣為他蓋一座房子。魯長河的決定遭到了吳豔芳的極力反對,她認為南京這麽好,衣食住行樣樣都比膠東不知好多少倍,為什麽要去那個窮地方。可是,一貫對她百依百順的丈夫卻一意孤行,堅持非回膠東不可。丈夫如頭強牛,吳豔芳使盡招數想把他拉回來,卻沒見一點效果。

吳豔芳找到了終南信,希望他能勸說魯長河不要回山東。終南信爽快地答應了。終南信告訴吳豔芳,讓魯長河到他家來一趟。

魯長河如約而來,終南信對魯長河說:“回去作什麽?你在這住這麽長時間,什麽都習慣了,回去你會過不慣,水晶包子和鹽水鵝子吃慣了,還去啃窩窩頭?再說,吳豔芳對你那麽好,把你服侍得像上大爺,離開她,你能舒坦?”

魯長河聽完他的話,深深地歎口氣:“南信,不瞞你說,快二十年嘍,一塊心病就像一塊石頭一樣天天壓在我的心頭,我生活得越舒坦心裏越覺得煎熬。我對不起我那老妻,我得回去,回黃縣,回去好好伺候她幾年,這樣,我死了才能閉上眼。”他接著又把那天晚上老妻對他說的話向終南信學了一遍,末了說:“我這個老小孩子到回去的時候了,我和老妻說過,那兒永遠是我的家,我的心永遠在那。”

終南信聽了,覺得心裏熱乎乎的,但又覺得有所不妥,於是便說:“大叔,你想過吳豔芳的心情嗎?你還了老賬,不又欠了新賬嗎?”魯長河說:“想過,哪能不想呢,但畢竟是我欠老妻多,我這麽多年的薪水和精力都花在她們娘兒三個身上,現在她的孩子都大了,都有了像樣的工作,我對得起他們。唯一對不起的就是老妻。”終南信繼續問:“你和吳豔芳辦離婚嗎?”魯長河說:“還出那個醜作什麽,隨她便,她要離就離。”終南信苦笑:“說得輕巧,這可不是還債,錢還了就了事,今後怕你還是苦不堪言。不過,這事你做得對,是男子漢所為,當斷就斷,總是要撿重要的做。”

 

 

時間又過了一年。終南信想起鹽南戰役的那次突圍,想起為掩護他突圍而犧牲的警衛員孟亮,他和肖火鳳說明情況,又和學校打了個招呼,隻身一人奔赴膠東,很快地就找到自己所要找的人。

孟亮的父母都健在,隻是日子過得很清苦,孟亮父親身上的蘭褂子退色退得發白,上麵補丁摞補丁,招待他的那頓飯也是水煮紅芋幹。為此他深感內疚:解放二十年了,老區人民的日子沒見怎麽好轉,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的夢想破滅了,而當年他們卻是為了能獲得一份屬於自己的土地,把一切都奉獻給革命,包括子女的生命。

他丟下800塊錢給這老夫妻倆,這相當於他半年的工資,這些錢對於孟亮的父母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他告訴他們,如果有困難,還可以寫信或者上南京找他。

辦完他要辦的事,他去了黃縣,找到魯長河。魯長河的三間大瓦房蓋在城關,這兒生活比海邊那個漁村要方便,也能經常去大戲院聽戲、到電影院看電影。他看到魯長河的老妻,一個雖然年邁但卻威武雄壯的老太太,在那瞬間,他知道了魯長河為什麽回來的原因,他覺得老太太的身上有一種堅毅的力量,足可以感召世間的一切。老太太視他為恩人,說承蔭和春花以及村裏曾經參加過掃盲班的人的人經常叨念他,說他是救世的菩薩,把許多人度出苦海。她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他,包括天下第一美味鮑魚。

就在他來到黃縣的第三天,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這天中午,他和魯長河都多喝了幾杯,吃完飯,他在西麵的房屋睡下。醒酒之後,他覺得暈乎乎,就不想起來,這時,他聽到院子裏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馬上知道是誰來了。他躡手躡腳地下床,把門簾掀開一條縫,正好看見吳豔芳走進堂屋的大門,她看見端坐於中堂的老太太,遲疑了片刻,竟然跪下來說:“姐姐,我來看你。”

武的老太太平和地注視眼前的著裝時髦、尚有風韻的女人,過了好一會才說:“起來吧,來得好,看得出,長河也思念你。”吳豔芳這才起身站立,從包裏取出她帶來的禮品奉獻給老太太。

終南信知道自己站在這兒如果被吳豔芳發現會使她非常難堪,馬上又躡手躡腳回到床上假裝睡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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