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溫柔的力量(5 6 )

(2011-11-12 17:45:41) 下一個

張瑜亮和汪毓嫻的婚後生活妙趣橫生,如料峭春風蘇柳枝,嚴寒裏夾帶著溫暖,又如溫水泡茶,兌上幾次水方浸出滋味。這一切,皆源自他娶了仇人的女兒。

張瑜亮對待妻子的態度如同鹹味牛奶糖。婚後伊始鹹味太重甚至嘔心,他經常拉著臉,像借米還糠似的,擺放東西手腳都重,有時還罵罵咧咧說一些粗話。偶爾甜的時候,他和顏悅色,那神態像諂媚者,更像舔舐母牛屁股的公牛。汪毓嫻見怪不怪,始終如一的笑臉,丈夫鹹的時候她是那樣笑,丈夫甜的時候她還是那樣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畢竟是大家閨秀,有教養有氣質,她知道如何侍奉男人,更知道男人在女人身上需要什麽,就像鑽進張瑜亮的心裏,知道他繃臉的時候想什麽,也知道他在和顏悅色的時候想要做什麽。就這樣,經過幾年熬煉,這鹹味奶糖裏的鹹味漸漸談了,變成了甜味的輔助劑,既改變了牛奶的膻味,也使糖果變得香濃可口。俗話說滴水穿石,說得也許就是張瑜亮汪毓嫻夫婦這種情況。

應當說,張瑜亮的生活是幸福的,誠如傅前程副司令員所言:你小子掉到福窩裏了。他至今還佩服傅前程的火眼金睛,簡單地瞅了幾眼,就看透了了汪毓嫻賢的賢淑根性。婚後的前幾年,張瑜亮簡直是一刺蝟頭,在家經常橫挑鼻子豎挑眼,還經常摔摔摜摜。無奈汪毓嫻始終以笑臉對橫眉,他推倒了茶杯,汪毓嫻扶起來,抹去桌麵的水,再給他泡上一杯,有時還會說上一句:心裏有悶,發出來就好了。裝腔作勢的張瑜亮盡管臉還拉著,心裏卻充滿愧疚。即便他像發情的公牛一樣圍著汪毓嫻轉時,汪毓嫻也不乘機發難,而是柔情似水地溫情一番。

其實,張瑜亮佩服傅前程的火眼金睛,沒有佩服到點子上。傅前程不是孫悟空,哪有火眼金睛的本領,他在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分析事物。改朝換代,失勢的階級不願遭受毀滅,生存的法則不得不改變,既然依附於男人,就得把這個男人服侍好了,進而感化他、同化他,讓他在溫柔鄉中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改變,這是大智慧,為困境中人所常有。

賢惠的女人都勤勞。張瑜亮在家是連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大事小事都是汪毓嫻一人忙,但家裏卻被她拈得井井有條,不但如此,她還把家布置得極有品味,一個盆景、一束插花、一幅西洋畫,甚至連一個酒瓶,在她的擺弄下都富有布爾喬亞情趣。張瑜亮嘴上雖從未讚譽,但心裏卻欣賞妻子的文雅情調。後來,孩子漸多,盡管顧了保姆,還是有做不完的家務事,汪毓嫻有時也忙得上氣不接下氣,但家裏還是被她擺式得溫馨得體。張瑜亮的衣服整潔、皮鞋晶亮、兩手白嫩,哪還像扛過槍的?每天到家,汪毓嫻總是把洗腳水打到跟前,有時還幫他蛻去腳上的皴皮。

福窩裏的張瑜亮心裏卻不怎麽幸福,他是自己釀苦酒自己喝。功名和美女是男人的兩大追求,我們可以把功名理解為社會欲望,美女為生理欲望。張瑜亮的社會欲望卻不強烈,起先,參加革命打鬼子是自覺意識,是麵臨民族危亡時的本能反應,沒摻雜一點私欲,還鄉團的屠刀使他的革命征途成為一條不歸路。從此,他的小小願望和領袖的偉大宏圖捆綁在一起,經曆了腥風血雨的曆程。

勝利了,鮮花和捧場幫助他理解了社會欲望的內涵,他這才躊躇滿誌、心安理得地接受功名給他帶來的喜悅。當汪毓嫻主動投入張瑜亮的懷抱,他的生理欲望也得到了滿足。汪毓嫻是仇雌的女兒,曲意侍奉自己的本身就是一種滿足,不僅如此,他還要通過汪毓嫻為自己傳宗接代,在他看來,老子造孽丫頭還債並沒什麽不公,但他並不以此滿足,他經常從肉體上(實際也是精神的)虐待汪毓嫻,即便春宵一刻,也不忘肆意折磨,就像嫖客對待煙花女一樣令人難於啟齒。然而,張瑜亮卻是愛汪毓嫻的,愛她的青春美貌,愛她的布爾喬亞氣質,興致高昂的時候,這個身經百戰的老兵,甚至覺得現今的生命都是汪毓嫻給的。因此,他狂暴、虐待她時,一方麵是獸性的滿足,而另一方麵卻有深深地負罪感。她是妻子,是年輕得可以做女兒的妻子,是全心全意接受自己庇護的妻子,更是自己孩子的母親。欺辱一個愛著自己把自己當成終身倚靠的人,不是罪過嗎?虐待和愛,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心理一直伴隨著張瑜亮走過將近十年的人生路程。後來,隨著時間分分秒秒流淌,張瑜亮的心理堅冰也被汪毓嫻的和煦春風逐漸溶解,他們這對老夫少妻開始了和諧的生活,曾經的虐待演繹成犯罪的感覺,成為一塊心病久久地壓在張瑜亮的心頭。

 

老年的張瑜亮十分安閑。他帶職離休,從軍長的位置上退下,但還享受在職軍長的一切待遇,這可是人人都羨慕的高規格享受。他有五個兒女,前麵兩個都是兒子。他的本意是既然被汪家殺了三個兒子,就讓汪家的女兒再替他生三個。誰知,下麵接連生了三個女兒,他認命了,看來老天吝嗇,降福於人,從不給十分。

如今,五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大兒子已三十多歲,在部隊上工作,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二兒子在北京的一個部委工作,是一個老幹部的乘龍快婿;大女兒去年剛結婚,她和女婿是同學也都是地方上的幹部;二女兒在北京的一個研究所,正在熱戀中;小女兒汪婕今年二十六歲,女承母業,師範學院畢業分配在一家重點中學教語文。

汪婕簡直就是汪毓嫻身影的重塑。看到小女兒,張瑜亮就感歎上帝的造化神功,她不僅長得像母親,說話像母親,甚至連性格也像母親,具有優秀女性的一切優點:文雅、賢淑、漂亮。老夫妻倆視小女兒為掌上明珠,張瑜亮曾對妻子說:“誰要娶了我們這寶貝女兒,就算掉到福窩裏了。”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這是在重複傅前程司令員的話。

這些日子,汪婕被一所夜校聘請去教授美學課。她有一個同學在夜校教授古典文學,夜校開設美學課,需要兼職教師,同學推薦了她。每個星期講授兩堂課,時間是星期六,兩堂連起來講。

一九八零年代,是知識走俏的年代。文憑是升官的階梯,一個本科的畢業證書比同等體積的黃金還要值錢。人們荒廢久了,渴望學到新知,希望用知識做撐杆進行人生曆程的騰躍。但也有些年輕人分不清輕重緩急,什麽知識亟須學、什麽暫不需學,隻要覺得新鮮就去學。因此,聽汪婕講課的人很多,一是因為美學課陌生,聽起來新鮮,再之,汪婕的課講得生動,兼備知識性和趣味性。她能從德國的鮑姆嘉通說到費希納,從柏拉圖說到康德,再從司空圖說到李漁。在課堂上,她旁征博引、厚積薄發,結合古典詩詞和現實生活把審美經驗和審美心理講述的條分縷析、簡潔鮮明。一時間,汪婕的名聲不脛而走,以至於夜校的周圍群眾都知道有一個美女在教美學,每到星期六,聽課的和看人的把一個大教室圍得水泄不通,甚至連窗外麵都站滿了人。

由於在外授課,每逢星期六,汪婕回來的都很晚。母親有些擔心,父親卻不以為然,說“嚴打”都拉了好幾網了,壞人被拉得差不多,沒什麽可值得害怕的。其實,父母的擔心純屬多餘,汪婕每天晚上都有白馬王子為她保駕護航,這個白馬王子是她的校友,外語係的,比她早兩年畢業,在外貿局工作,有著令人產生遐想的前程。

一九八六年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像往常一樣,汪婕講完課,收拾好講義本,背上挎包和白馬王子一道姍姍而行。他們邊說邊笑細語切切,沉浸於浪漫憧憬著未來。江城靜謐的深夜裏,行人稀疏,路燈忽明忽暗,正是戀人情濃時。當他們走到一個小山坡的密林旁,突然從鬆林裏竄出幾個人,不由分說架起汪婕就往鬆林裏拖,汪婕驚恐地對白馬王子喊道:“救我!”白馬王子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其中一個歹人揚起拳頭對他說:“還不快滾!找死啊。”白馬王子一溜煙跑了,鬆林裏傳來汪婕的淒厲呼叫。

這時,一個黑影從後麵追入鬆林,黑影邊跑邊喊,:“有人強奸,快來救人呀!”呼聲驚動了巡夜的聯防隊員,他們喊叫著從遠處奔來,歹人倉皇而逃。當黑影人看到汪婕下身裸露躺在地上時,馬上側轉身,脫下自己的風衣讓她趕快穿上。汪婕的褲帶被剪斷,褲子被扯爛,羞愧難言,蹲在地上不起來。黑影人又脫下自己的褲子遞給她,汪婕慌亂地把黑影人的褲子穿上,之後在聯防隊員護送下回家。路上,汪婕用風衣領子緊緊遮住臉,不讓人知道自己是誰,當她遠遠地看見部隊幹休所的大門,就堅持聯防隊員不要再送,隻身一人走進大門。那黑影人遠遠地跟在後麵,看到汪婕走進大門後方才離去。

後來,汪婕在父親的警衛員護送下又到夜校上了兩次課,就以其它原因推辭了這個兼職的差事。她沒尋找救她於危難的黑影人,隻把那風衣和褲子洗好,整齊地疊放在衣櫃裏。

 

    一天,汪毓嫻覺得身體特別不適,說要到醫院看看。胸部隱隱作疼已有很長時間,但她都沒在意,一直到疼痛難忍才提出到醫院。張瑜亮陪夫人來到醫院。醫生在做了仔細地檢查後,說有的化驗單沒出來,確診不了是什麽病,就讓他們先回去。臨走時醫生私下對張瑜亮說:“張軍長,汪老師身體不方便,明天來拿化驗單你不要讓她來了。”

    第二天,張瑜亮一人來到醫院,醫生鄭重地對他說:“張軍長,汪老師是肺癌晚期,最多還有半年的時間。”張瑜亮像遭受雷擊,神經麻木站立不穩,醫生扶他坐下,半天才緩過氣來,“還能開刀嗎?”醫生搖頭,“左肺幾乎全部陰影,汪老師真能忍?”這話如同踢了張瑜亮的疼孤拐,他頓時淚流滿麵,“隻見她經常揉胸口,也沒關心過一次,怎麽這麽大意呢?”他拍了一下桌子,“我對不住她呀!”醫生說:“趕快到醫院對症治療,可以減輕一些痛苦。”張瑜亮說:“怎麽告訴她呢?”醫生說:“就說是胸膜炎吧。”

    汪毓嫻住進了醫院,張瑜亮整天都陪在那兒,家中的一切都交給保姆照料。部隊上的大兒子和媳婦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了,並且把兩個孫子也帶回來;二兒子一家子和二女兒帶著未婚夫也從北京回來。汪毓嫻似乎明白了什麽,但什麽也沒說。

    在醫院了住了幾天後,汪毓嫻除去胸口疼痛沒有變化外,其它不適症狀都有所減輕。這天晚上,一家人都在醫院,汪毓嫻說:“瑜亮,趁孩子都在,我們全家回歙縣老家看看怎樣?”張瑜亮略微思考一會兒,說等你身體好一點再說吧。汪毓嫻說我想現在就去,她長舒了一口氣,“回家的願望都幾十年了,一直忙著,沒抽出時間。這病也不知什麽時間能好。萬一好不了就去不成了。”張瑜亮聽妻子這麽說,就趕緊說:“那就去,明天就走。”

第二天,一家人乘坐一輛嶄新的依維柯向歙縣進發。四月的江南,桃紅柳綠草長鶯飛。汽車穿行於青山綠水之間,隻見山間白雲繚繞,山穀流水淙淙,一片誘人景色。經過幾個小時的運行,汽車駛進了古徽州的地界,蒼翠陡峭的山下,新安江蜿蜒地流淌,江畔的小平原上,散落著片片徽式民居;山村旁,石板橋時而凸現,橋下,白鵝引吭高歌,吳牛悠然自得。,當別夢依稀的故鄉山原時隔三十幾年後陡然呈現在眼前,汪毓嫻不禁熱淚盈眶。

    汽車駛進歙縣城關,開進了縣委招待所,張瑜亮本準備第二天再去城外的漁梁壩,無奈汪毓嫻堅持立刻就去,一家人將東西放下就匆匆出了城。當時正是夕陽時分,漁梁古鎮像被金色暈染,一如皇宮般的燦爛,過了練江橋,故鄉呈現在眼前。麵對魂牽夢繞的故土,汪毓嫻跪下來,雙手和額頭都貼在地上,淚水潸然而下。她伏在這多情的土地上,心思三十六年時間,幾千個日日夜夜,渴望的就是這一刻,來得盡管不易,但究竟來了,長輩地下有知,應當原諒女兒的不孝。

幾個孩子不明白一向持重的母親為何如此動情。見母親的身體不停地抽搐,大女兒要去攙扶,卻被父親製止。過了三四分鍾,張瑜亮約摸妻子累了,就走過去攙扶起妻子,說珍重身體要緊。汪毓嫻倒也聽話,就勢站起來,她說:“到婆婆的墳上燒一次紙吧,唉,我這媳婦一生未見過婆婆,白讓婆婆掛念了一場。”張瑜亮聽了,就帶著一家人走向母親的墓地。

    山穀平原狹窄,各家墳塋離村頭不遠,見一群人從村莊穿過,村民好奇,站在門口觀望。當一家人跪在張母的墳頭,村莊裏人知道張瑜亮回來了,紛紛前來探望,其中也有已賦閑在家的村支書。祭掃完畢,張瑜亮和老支書以及村民一一握手、互致問候,老支書見汪毓嫻有些麵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張瑜亮隨即把妻子介紹給鄉人,當說出妻子的名字時,老支書疑疑惑惑地問是不是汪財主家的小姐,張瑜亮點頭。鄉人驚訝得目瞪口呆,特別是老支書,他如同炸雷貫耳,眼睛睜睜閉閉,不相信眼前人就是被鎮壓的汪財主的女兒。張瑜亮怎麽娶了汪財主家的小姐?他和汪家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呀!村民們看著這個當年的地主小姐,再看看他們的一群兒女,如墮五裏霧中。麵對迷茫的鄉人,汪毓嫻麵帶微笑,緊緊地靠在丈夫的身邊,猶如青鬆下的藤蘿,在夕陽最後一道餘輝照射下,他們的臉上泛出桔紅色的光彩。那老支書畢竟沒經過槍林彈雨,哪理解英雄膽識,隻記得當年張瑜亮祭奠親人時哭得死去活來的情景,他認為現在的張瑜亮背叛忘本,愧對死去的親人,他氣得一跺腳,轉身離去。張瑜亮也沒去追,心思即便追回來,又能做如何解釋,“汪家人殺了我的孩子,我就讓汪家人為我生出來”這樣的話他還能說得出口嗎?

這一切,都被幾個孩子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回來的路上,汪毓嫻繞路走到一個荒涼之地,這兒滿是獠牙般的亂石和瘋長的霸王草。張瑜亮知道這地方叫狼牙岩,是曆朝曆代砍人、槍斃人的法場,汪毓嫻的父親和叔叔們均在這兒被政府鎮壓,連屍體也沒人收葬,後來其母也在這兒自殺。張瑜亮想阻攔,但又不忍心,將死之人,且是祭奠父母,怎麽阻攔?幾十年夫妻鶼鰈情深,臉麵已是不薄,隨她去吧!

汪毓嫻停下來,她從汪婕的背包裏取出一些冥幣,放在路邊並親自點燃。張瑜亮示意小女兒幫助母親,自己卻轉過身去,無奈地仰望天空。張瑜亮看到旋起的紙灰輕揚直上,飄蕩在夜幕即將落下的天空,他胸間翻起一股類似十全大補膏的味道,他不知道這冥幣是否真的能被死者收取,如果真的能被收取,他覺得自己已失去仰天俯地的資格,更無顏麵對遠處墳地上長眠的八個親人的亡靈,倒不如此刻被雷劈了。

 

當天晚上,張瑜亮等汪毓嫻熟睡後,來到大兒子的房間。幾個孩子都沒睡,齊聚在大哥的房間,等待父親到來。張瑜亮扼要地把汪毓嫻的身世和遭遇訴說一遍,幾個孩子聽了,麵色凝重沉默不語。過去,張瑜亮從沒在孩子麵前說過妻子的家史,今天他之所以說,是因為孩子們看到母親回鄉時的反常情態,向父親提出要求,希望能知道內中隱含的真情。

    大兒子是團政委,專門管頭腦的,思想自然複雜些,他沒輕易放過父親,又要父親講述自己的家史。張瑜亮本意不願說,但在大兒子的“難道我們沒有了解自己本源的權利嗎”的追問下,張瑜亮隻好如實地講述了。幾個孩子聽了,同時睜大了眼睛,感慨於父母分別來自形同水火的家庭,一個革命英雄,娶了殺害自己全家的仇敵的女兒為妻,聽起來簡直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驚駭之餘,大兒子問:“爸,你和媽媽交流過這些嗎?”張瑜亮搖頭說:“我們都知道這些,但都刻意回避。”大兒子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我小時候,你常常發脾氣、摜東西。每當此時,媽媽總是摟著妹妹,眼睛裏含著淚,根源都在此吧?”張瑜亮見兒子揭了自己的傷疤,就沒好氣地說:“你和你妻子是門當戶對,你們磨牙不?”大兒子嗬嗬地笑了:“你看,踢到了疼孤拐不是?連忙要把我嘴堵上。”二女兒是個刀子嘴,她的話有些陰陽怪氣:“我們這個家挺特殊的,國共合作,剝削階級和無產階級合流,像金大俠的小說,一笑泯恩仇。老爸,你的本事大著呢,那個年代,你能庇護著媽媽還一步一步往上升,不容易啊!”張瑜亮一本正經地回道:“奉承人也酸不唧的,什麽國共合作,什麽階級合流,人心都是肉做的,是人都想活得好,這才是本質。”大兒子說:“人心都是肉做的,這才是本質,這話說得多好啊!媽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性,溫柔的價值在她身上實現了最大化,她把爸爸感化了,同化了。張家和汪家化幹戈為玉帛,這是媽媽的功勞。”張瑜亮表麵上對大兒子的話不置可否,內心卻承認他說得對,連他自己也不會想到:不共戴天的仇恨,在一片溫柔的細雨中化解了。

一家人回到南京後不久,在外地工作的幾個孩子紛紛離去,自古以來忠孝不能兩全,個個孩子和母親告別的時候,都強顏歡笑,淚往肚裏流。在他們臨別前,汪毓嫻要求照了全家福,說是以後都在一塊的時間不會太多。

    時間一天一天耗著,汪毓嫻的身體一天一天垮下去,張瑜亮每天都陪伴在醫院,好賴醫院的條件好,飲食比家裏絲毫不差,他的身體也未見變化,但畢竟老了,又承受著精神和時間的雙重壓力,人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一天,妻子突然對他說:“瑜亮,好幾個月了,終南信夫婦也沒來,是否請他們來一趟?”張瑜亮說:“你生病了,請人家來做什麽?” 汪毓嫻說:“挺想她們的,請來說說話還不行嗎?”見妻子說得可憐,張瑜亮馬上就起身去打電話。

    電話打出不到半個小時,終南信和肖火鳳就風急火燎地趕到醫院。肖火鳳見汪毓嫻瘦得脫殼,不由得一陣心酸,埋怨說:“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們,也能常來陪陪你,雖去不了你的病,卻能減去一點寂寞。”汪毓嫻說:“醫生隻說是胸膜炎,本以為個把月就好了,誰知拖了這麽長時間也不見好轉。”肖火鳳說:“會好的,馬上就好了。”汪毓嫻苦澀地笑笑:“那就好了。”終南信和張瑜亮互相看看,傳遞的都是憂鬱心緒。

    寒暄之後,汪毓嫻問:“幾個孩子都好吧?”肖火鳳說:“兩個在美國的來信說都好,反正也是鞭長莫及的地方,隨他去吧!北京的那個和上海的那個也還好。”肖火鳳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她不願在別人麵前提及明源,覺得他讓自己丟臉。汪毓嫻見肖火鳳沒提明源,就問:“明源怎麽樣?”肖火鳳說:“那個不爭氣的現在倒是還好,安生嘍,我看到這孩子就揪心,都三十好幾了,前兩天他們單位的人要給他介紹對象,條件蠻好的,他高低不同意,我不知道他想找什麽樣的人,也可能他心裏裝著人了。”終南信插嘴說:“明源現在爭氣了,上個月拿到本科文憑,又被提拔為副科長,可火鳳還不滿意,連一句鼓勵的話都不說,天天還是繃著臉。”說完了,他不滿意地瞅了妻子一眼。肖火鳳頭也沒抬就回了丈夫一句:“我看你是老病又犯了,還不知道怕!”張瑜亮見他們夫妻鬧閑氣,笑嘻嘻地說:“明源夠爭氣的了,火鳳也是恨鐵不成鋼,慢慢來,我看這孩子是大器晚成。”

他們正說著,汪婕從外麵走進來,她先招呼了終南信和肖火鳳。肖火鳳看到汪婕親熱得不得了,就像見到久沒見麵的孩子。汪毓嫻開心地笑了,“看你娘倆親熱的,我都嫉妒了。” 肖火鳳得意地昂起頭,“我們是娘兒倆,不知怎的,我見了這孩子,比見我家的青嵐還要親。”汪毓嫻說:“趕明個過繼給你算了。”肖火鳳說:“還用過繼嗎?現在就是的。”她們隻顧說話,沒注意汪婕已是滿臉緋紅。

終南信夫婦坐了個把鍾頭就告辭了,張瑜亮和汪婕把他們送到醫院的大門口,肖火鳳忍不住哭了,哭得好傷心,汪婕自然也淚漣漣,終南信握著張瑜亮手說:“想開些,隻能想開些。”張瑜亮淒婉地說:“南信,我對不住她,我欺負了她那麽多年。”終南信說:“什麽事情都有個過程,你不也對她好了那麽多年嗎?毓嫻她會理解。”張瑜亮點點頭。

 

    這天晚上,汪毓嫻讓丈夫回避一下,說她希望單獨和女兒談一會兒。張瑜亮迷茫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後一個人默默地去到醫院的中央花壇。汪毓嫻拉著女兒的手,“媽媽的時日不多了,想和你談談。”汪婕淚流滿麵,“媽媽,你知道了?”汪毓嫻說:“在你哥哥和姐姐都從外地回來那刻起,我就知道了。再說,醫生每天給我打杜冷丁止痛,我難道不知道嗎?你爸瞞著我,是怕我挺不住。”

汪毓嫻說話很吃力,但堅持著,她邊撫摸女兒的手邊說:“你哥哥姐姐都不要我操心了,隻有你還讓我掛念。媽問你,你衣櫃裏的風衣和褲子是不是終明源的。”汪婕猛然抬起頭,驚奇地問:“媽媽怎麽知道?”汪毓嫻說:“那裏不是有一個課堂筆記本嗎?上麵寫著他的名字。”汪婕點點頭。

汪毓嫻繼續問道:“你是不是對他有意?”汪婕說:“拿不準,他年齡比我大七八歲,又是結過婚的人,還有前科,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汪毓嫻說:“你在猶豫,說明你心裏有他。”汪婕點點頭,“心裏亂得很。”汪毓嫻說:“可以給你提個醒嗎?”女兒又點點頭。汪毓嫻說:“年齡不是問題,你爸不是比我大二十幾歲嗎?大有大的好處。結過婚也不完全是壞事,可以有比較,再說又沒有孩子拖累,這就少了一個重要障礙,也省去日後許多麻煩。有前科值得考慮,你們是否可以交往一……”汪毓嫻隻覺得胸口一陣劇烈疼痛,腦門很快出現豆大的汗珠,汪婕趕快把醫生喊來,醫生吩咐護士給她注射了一隻杜冷丁。這時,張瑜亮從外麵慌裏慌張地進來。汪婕抽泣著說:“爸,媽什麽都知道了。”張瑜亮推開女兒,傷心地坐在妻子旁邊,兩手握住妻子的右手,嘴裏不停地叨念:“挺住,挺住。”汪毓嫻勉強睜開眼睛,看見哭得淚人似的女兒和蒼老的丈夫,又痛苦地閉上眼睛。

這天夜裏,汪婕不敢離開醫院,守護在母親的床前,趁爸爸沒注意,她伏在媽媽的耳邊說:“媽媽的話我知道了。”汪毓嫻欣慰地笑笑。到底是年輕人瞌睡多,到了夜半三點鍾以後,汪婕開始迷糊,朦朧中,她聽到父親細小的聲音:“毓嫻,有一句話憋在心裏十幾年,幾次想說,但又沒勇氣,看來到了該說的時候了。”她又聽到母親微弱的聲音,“說吧,我聽著呢?”

“我之所以娶你,一方麵是愛你,另一方麵也是為了複仇,就想讓你——汪家的小姐——為我生兒子,為我張家傳宗接代。我就想讓你侍奉我、就想折磨你,把對你父兄的仇恨發泄在你身上。”

汪毓嫻似乎有了精神,聲音也有了力氣:“這一切,我都知道,我替我父兄受難,難道不應該嗎?折磨我能使你愉快,我願接受這樣的折磨,你對我父兄的仇恨,也就在折磨我的過程中慢慢地消解了。再說,折磨我,狂暴我,那也是一種愛、一種激……”她覺得胸口非常疼痛,停頓了話語。

張瑜亮心如刀絞,緊緊握住妻子的手:“我向你懺悔,特別是我那讓仇人的女兒為我傳宗接代的想法,這是一種罪過;還有在婚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誠心折磨你;我祈求你的原諒。”他邊說邊流淚。汪毓嫻說:“我原諒你。”她停頓了一回,又強撐起精神說:“你能原諒我嗎,我為你繁衍了後代,你也為我繁衍了後代,三個女兒不是兩個都姓汪嗎?他們既是張家的後代也是汪家的後代。再說,沒有你的庇護,我不知道要遭多少罪,我父兄的在天之靈也應感謝你,感謝我的丈……”她沒有氣力說下去,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汪婕的眼睛似睜似閉,兩隻耳朵機靈地聽著父母生死之別的對話。

不知過了好長時間,汪毓嫻的手又動彈了一下,張瑜亮聽到妻子微弱地說:“把小婕那天晚上……穿回來的風衣和褲子……給終明源送去,……讓小婕和他交往一段時……間。……終家是……好人家。”朦朧中的汪婕聽到此話,猛然驚醒,和父親遞來的迷蒙眼光不期而遇。張瑜亮還是緊緊地握著妻子的手,說了句我聽到了,他剛說完話,就覺得妻子的手突然柔軟,他腦際頓時掠過一絲不安,輕輕地呼喚:“毓嫻,毓嫻,聽到我說話嗎?”汪毓嫻沒有應答,他又輕輕地拽了一下妻子的手,妻子沒有回應,他知道妻子已經去了,頓時哭述道:“毓嫻,……你可要走好,在那邊……等著我。”

床那邊,汪婕的哭聲像撕裂布帛的聲響,淒厲而悠長。

(本篇完·歡迎看下一篇《名醫終南亮傳奇》)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