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溫柔的力量(4)

(2011-11-12 17:21:23) 下一個

且說那日張瑜亮從何壁輝的辦公室出來,淚水奪眶而出,本以為和汪毓嫻結婚無望,不由得心灰意冷,他邊流淚邊想,怎能如此命薄,剛看到一點希望,就被扼殺於搖籃中,當他把二位首長的情態細細回想一遍,突然咯咯地笑起來。他知道自己通過爭辯達到了目的,證據是二位首長聽了他的牢騷後,先是發愣之後繼而哈哈大笑,這說明他們認可自己的爭辯,他也知道傅前程和何壁輝欣賞自己的才幹,沒這樣一層關係,他隻有轉業的份了,可能還要糟糕,比如複原回家當農民。

    張瑜亮得意地提拎著鳥籠子回到宿舍,見宿舍冷冷清清,看這樣子像是幾天沒人整理,桌子上的灰厚厚的一層。他撓撓鬢角,心思這人怎麽幾天沒來呢,莫不是生病了?他匆匆到門衛詢問情況,哨兵吞吞吐吐,到底也沒說出名堂。他火冒三丈,指著哨兵的鼻子破口大罵,哨兵給罵急了,才說出實情,原來軍部在他去歙縣的當天就通知門衛不準汪毓嫻入內。他雖咬牙切齒,但也沒忘向哨兵道歉,接著拿起電話撥通了第十中學。不一會兒,電話那端傳來汪毓嫻柔弱的聲音,他一句話沒說完,那邊就已泣不成聲。

    一個小時後,汪毓嫻來到部隊大門口,哨兵不再阻攔,而是拿起電話通知張瑜亮。張瑜亮三步並成二步前來迎接,汪毓嫻又哭得淚人似的,責備說:“走了……也……不打聲招呼,看……哨兵那……冷冰冰的樣子,還以為你受……受處分了呢。”張瑜亮說:“軍隊的事,說走就走,況且有些事不能說,這是紀律。”聽說是紀律,汪毓嫻擦擦淚水不再追問,她是聰明人,知道這幾天必然發生了重要的事,而現在一切又恢複如初。她是為尋求保護而來,隻要有一把大傘為她撐開,管那些做什麽?這些人都是拎著腦袋玩到現在,有著鐵一般的紀律,即便去問發生了什麽也不會如願。

進了宿舍,看見擺在桌子上的籠子和鳥,汪毓嫻問:“怎麽養起鳥來了?”張瑜亮說:“我哪有閑心養鳥。它受傷了,救它一下。”汪毓嫻說:“沒想到你這當兵的還這麽慈悲。”張瑜亮說:“帶兵的人,要真有慈悲之心,手裏拎的都是性命啊!”汪毓嫻說:“帶兵的人能這樣想,那也是士兵的福分。”她邊說邊拿起水舀子,舀了點水撒在磚麵地上,然後拿起抹布擦桌子,之後又掀起被單拿到門外抖抖,一切忙完後,又把煤油爐子點燃,燒上一壺水,這才開始掃地。

汪毓嫻忙的時候,張瑜亮坐在一邊靜靜地觀看。這是一個可以做女兒的人,年輕美貌複有涵養,娶其為妻,夫複何求?可她偏偏又是仇人的女兒,冤家路雖窄,但怎麽也想不到會窄到下腳都難的地步,跟唱戲似的。幾個小時前他在兩個首長麵前說的話,隻是他認知的一麵,另一麵卻是他非常愛這個女人,男人愛女人,自然是越年輕越好越漂亮越好越有淑女氣越好,這也是槍林彈雨的報答,英雄和美色曆來是天然組合,況且他們是愛在前,知她是仇人的女兒在後,反倒使這愛情的滋味更加濃烈,成為任何烹調大師都無法烹製的美味大餐。

    汪毓嫻忙好後,正好水開了,她又沏了兩杯茶,這才靠著張瑜亮坐下來。張瑜亮一把把她摟過來,柔和地說:“毓嫻,我們結婚好嗎?”汪毓嫻的臉微微泛紅,“不能浪漫一些嗎?這可是我的終身大事。”張瑜亮問:“怎麽浪漫法?不是要我下跪吧!”汪毓嫻癡癡地笑,“哪敢讓你這大師長下跪,但求婚總是要的吧,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說尊重婦女嗎?要娶人家,連求都不求一聲,也算是尊重?”

    張瑜亮站起來,雙手握住汪毓嫻的左手,鄭重地問:“毓嫻,我懇求你做我的妻子,你願意嗎?”汪毓嫻溫情脈脈地看著他,“我願意。”說完就偎在他懷裏。張瑜亮摟著汪毓嫻,像一陣清爽山風掠過心頭,湧起透骨的快感,這既有老夫娶少妻的躊躇滿誌,又有複仇的愜意,他思忖:啊,大丈夫原來是可以這樣當的。

    “你為什麽要嫁給我?嫁給一個比你大那麽多的人。”張瑜亮終於問了憋在胸間許久的問題。汪毓嫻遲疑了一下,脫開他的雙臂,滿臉的認真和誠懇,“因為你像我父親。”張瑜亮如同被馬蜂蜇了一下,馬上跳起來。把他和不共戴天的仇人排列在一起,簡直奇恥大辱,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比喻。他抓住汪毓嫻的臂膀,用力的搖晃,聲色俱厲地吼叫:“真是這麽想的?”

汪毓嫻沒在意這異常而粗魯的舉動,臉上依然風平浪靜,“是的。在腥風血雨的日子,一個弱小的女子還能有什麽企求,保全生命而已。從小跟著父親,他就是一把大傘,罩著我,使我免受世俗的風吹雨淋。隻有在父親身邊,我才覺得安全,才不是一朵任人采摘的花。”張瑜亮覺得這溫柔的敘述合情合理,抓緊肩膀的手漸漸地鬆弛下來,隻聽到汪毓嫻繼續說:“你那個報告,我仿佛看到了父親的影子,他和你一樣,都是堅韌剛強的人,隻不過他代表的是另一種觀念,也就是你們批判的私有製觀念,而持這種觀念的人失敗了。現在,我呆在你身邊,也有安全感,不因為你是師長,而是你的人格,是你在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人格,這是可以托付終身的人格,就像我母親當年托付於父親一樣,難道年齡也應當成為障礙?”張瑜亮聽得酣暢痛快,再一次把汪毓嫻摟在懷裏,聞到她發根散發的強烈的女人味,男人的躊躇和殘忍像狂風暴雪夾雜在一起又一次橫掃情感的原野。

 

    傅前程、何壁輝不畏忌諱且心細如絲,他們及時表示要參加張瑜亮汪毓嫻的婚禮。這使得那些畏首畏尾的人如釋重負。軍政委主動要求擔任證婚人,師政委成了司儀,祝賀致辭的人自然是軍長,婚禮也由此變得莊重。所謂張瑜亮的婚姻是國共合作、張瑜亮被糖彈打趴在地上的流言也嘎然而止。政治的事往往就是這樣,大人物一言九鼎,底下的人認為很神聖的事,諸如立場等問題,到大人物那兒,也就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被化解,即便是叛徒,大人物如果不想懲處,也會繼續讓他品茶議事。所以,盡管立場事大,但在人性麵前卻不堪一擊,人性是一切事物之根本,關鍵是有人否認它存在,所以才會出現殘酷鬥爭這些背離人性的事來。

    喜酒一共隻有五桌,四桌是部隊上的人,一桌是第十中學的人,終南信的嶽父肖道瓊因為和汪毓嫻同在國語組,也被邀請來了。當終南信把嶽父介紹給張瑜亮時,張瑜亮熱情地說:“我們是同行,過去我也是教書先生。上次登門拜訪無緣會麵,改日一定登門拜訪聆聽賜教。”肖道瓊說:“張師長和汪老師情投緣合自是佳話,一定白頭偕老,子孫滿堂。”魯長河也來了,按資排輩,怎麽也輪不到他參加這隻有團長級別的人才能參加的隆重婚禮,可張瑜亮不會忘記他的救命之恩,麵對許多首長,魯長河總有些拘束,一直堆著笑臉,也沒敢把自己休妻之事告訴張瑜亮。

    當司令員傅前程看見終南信,立即把他招呼過來,讓他坐在自己和政委何壁輝中間,“你這小終啊,知道我們到南京了,也不來看看,太清高了吧,嫌我們這些大兵粗糙了?”終南信說:“侯門深如海。想去見你們得經過三崗四哨,吃盡白眼。再說,你們現在軍務繁忙,也不便打擾。”何壁輝說:“你看看,不是倒落到我們身上。得,不打嘴官司了,現在怎樣?不開心,還回到我們部隊來,我虛席以待,政治部正缺個處長人選,那可是正師級。”終南信說:“供職屬下雖隻一年多,但首長們的品格如燈塔在心,地方終究不如部隊單純,首長不是因為我是書呆子一個把我推出來的吧?”傅前程爽朗大笑:“又是一耙子,耙得不輕哪,隻怪你牌子硬,上級要調你,我們也隻好忍痛割愛。剛才政委的話認真考慮一下,正師級,和張瑜亮平起平坐,許多人熬了幾十年也達不到這個級別。”終南信說:“好吧,回去和妻子商議一下。無論如何,我要謝謝首長的看重。”

    新郎和新娘前來敬酒,傅前程著實瞅了新娘一會兒,把新娘的臉瞅得像三月的桃花。何壁輝風趣地說:“不要害羞,軍人的妻子麵皮薄了可不行,副司令員在政審呢。”惹得滿座人大笑。新婚夫婦要到別的桌子敬酒,傅前程把張瑜亮喊來說:“知我者,何主任也。我這眼睛毒著呢,入木三分。善待你的妻子,你小子掉到福窩裏了。”張瑜亮正色說道:“感謝副司令員和政委,福分也是你們賜給的。”說罷,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何壁輝聽了直擺手,連忙說道:“受黨教育這多年,連話都不會說了,你感謝誰呀,得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我們在座的雖然都是九死一生,不是托毛主席的福能有今天?”張瑜亮滿臉堆笑,何壁輝說:“我借花獻佛,來,在座的,為毛主席他老人家給我們帶來的福,幹杯!”滿桌的人頓時站立起來。

傅前程端著酒杯卻沒往嘴邊送,他感慨地說:“不是經曆過來的人,誰也無法了解我們這些人的心境。當年,我被逼無路,一把火燒了老財的屋子,就走上了這條不歸路。雪山草地不是最難熬的,最難過的是湘江之戰,滿江的屍體,江水都紅了,我真絕望了,哪想到能有今天。所以,沒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沒有我傅前程這樣人的今天,沒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可能早都填屍溝壑,最好也隻能是個土匪。所以,我生是毛主席的戰士,死也是毛主席的冥兵,我這一輩子包括下輩子再下輩子都跟著毛主席。來,我們幹了!”眾人一飲而盡。

何壁輝喝完杯子裏的酒,又倒了滿杯子端起來接著說:“老傅說的是真話,想當年,苦難如淵,九死一生,何曾想到有今天。我還要補充一點。我讀過《四書五經》,也讀過《聖經》,《四書五經》是入世哲學,《聖經》是宗教也是信仰。信仰上帝就要絕對服從,不能有任何懷疑,這就是宗教的特點。我們共產黨人不信神,可是有信仰,因此我們要絕對的服從黨,沒有黨,我們這些單個的人一事無成,沒有共產黨這樣的嚴密組織,革命能成功嗎?沒門!所以,黨在我的心中比廟還神聖。張瑜亮,把大家的杯子都滿上,為共產黨幹杯!”

兩位首長的話,像春雷一樣震撼所有來賓的心。張瑜亮一邊斟酒一邊思忖,這兩位首長說的全是大實話,簡直就是自己和郭鵬程的寫照,革命不勝利,郭鵬程還是土匪一個,自己弄不好已經橫屍路邊,這樣的話,我為什麽就想不起來講?天天喊萬歲也喊不到點子上,看來我的道行還得練。終南信的感覺卻和張瑜亮的感覺不一樣,他覺得司令員的話是個人感情,而政委的話簡直就是牧師的語言,但實質相同,都是用簡單易懂的語言,述說複雜的政治本質:毛主席是民族救星,但首先是追隨者的救星,共產黨是政黨,但也是超宗教組織。

坐在鄰座上的教了幾十年書的肖道瓊見這群大兵的舉止,聽了這群大兵的話,仿佛進了羅漢堂,聆聽了高僧的妙言。

 

這天晚上,夜深人靜時,張瑜亮從洞房裏取出鳥籠,放飛了那隻痊愈的鳥。黑暗中,鳥兒分不清方向,旋轉著又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抓著鳥向前走一段路,使自己也容在夜色裏,然後用力把鳥往天上一托,那鳥兒呼啦啦地飛走了。

 

婚宴結束後,部隊的吉普車把終南信翁婿倆送到家門口,他們走進屋,看到肖火鳳在燈下看書,知道她在等他們歸來。肖道瓊說:“火鳳,給我們沏壺茶吧。”肖火鳳看看父親,“都這麽晚了還喝茶,春茶醉人,不想睡覺了?”肖道瓊說:“反正明天是禮拜天,晚起一會兒。”終南信說:“大興趣正濃,茶我來沏,再陪大聊一會,肚子裏酒肉多了,得有消化時間,你去睡吧。”肖火鳳點頭走了。

    “張師長麵子不小,參加婚禮的都是儒雅可親的高官,沒有不識文墨的粗俗漢子,特別是那個何主任,足智多謀,幽默詼諧。這使我從根本上改變了對他們的看法,難怪共產黨能打勝仗,人才濟濟啊!”肖道瓊不停地感歎。

終南信沏好茶,擺好了兩個茶杯,“大有感而發,是什麽事感動了你?”肖道瓊說:“你看,那些人的年齡和我差不多,人家已功名成就,大卻一事無成,空長了一頭白發,衣冠禽獸而已,自慚形穢哪!”終南信說:“大不可如此自卑,平心而論,你和同代人相比,是成功者,不說你桃李滿天下,就憑你的學識和見解,不說是萬裏挑一,千裏挑一完全達到。”

肖道瓊說:“你說的不對,大不是自卑,大到目前為止僅僅是為衣食忙碌而已,和動物相差不遠,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是衣冠禽獸。”他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作為一個真正的人,不能僅僅滿足於吃飽穿好,滿桌的山珍海味和一頭牛麵對一片青草有何區別?人生一世,要留一些有益的東西在世上,這才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不枉是一個人。唉!”他發出一聲長歎,頭兒慢慢地搖搖,“可笑呀,五十餘歲,才悟出這麽一點道理,失之東隅,可悲可歎。”

終南信被這由衷自省言語觸動,不由地跟著說:“既然失之東隅,也可收之桑榆呀。”肖道瓊說:“如果蒼天能假我以時日,我一定不辜負蒼天的賜惠,絕不屈辱了人的稱謂。”他把人字說得特別重。終南信問:“大想做什麽呢?”肖道瓊說:“容我好好想想,肯定是力所能及之事。”終南信從茶壺中倒出半杯茶又倒回茶壺,然後又倒了大半杯遞給嶽父,自己也倒了半杯,“您老的自省精神值得我學習,也提醒了我,不可混日子,免得老大徒傷悲。”

翁婿二人一邊品著茶,一邊聊著,話語自然又轉入今晚的男女主人,終南信問:“大,老師這個人怎麽樣?”肖道瓊說:“相處僅僅幾個月時間,看不大準確。她文靜,對人唯唯諾諾,特別是對領導。不過,她特別愛惜花草,自己花錢買了許多小竹子,把我們辦公室前的花圃做了個柵欄,還豎起一個警示牌,由此可見她的愛憐之心。”終南信沉思了片刻說:“言行是心靈的折射,她所能做的也隻能是這些了。”肖道瓊問:“這麽說她有難言之隱?”終南信說:“這人的言談舉止說明她是成分很高的人,我猜測她家應是大地主,這樣的人在這時候能有什麽好果子吃?”肖道瓊點頭稱是,“你這一說,我明白了。同事都說她嫁給可做父親的人太可惜了。現在看她的選擇很無奈,婚姻的政治目的太強了。但願她日子能過好。”終南信說:“她好日子肯定有的過,張師長那人有道德的主骨。既然納妻為妻,肯定會善待於她。”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