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船老大和碧玉女(2)

(2011-10-29 18:47:47) 下一個

從南麻城下撤出戰鬥後,乙縱隊緩慢地向東南運動。因傷亡太重大,指戰員們的心像被壓上一塊石頭。

       民工們輕鬆了,他們懶洋洋地跟在部隊後麵。連續四天沒休息雖很疲憊,但年輕人恢複得快,沉睡一次就恢複了體力,他們邊走邊說邊笑。

可是魯長河一家人的臉卻怎麽也舒展不起來。在這場酷烈的戰役中,魯長河又失去了一個兒子,和二個月前長眠於孟良崮的大兒子一樣,這次,二兒子又永遠地安息在魯山腳下。他的二兒子隻不過是此次戰役死難的幾千人中間的一個,除去縱隊的花名冊上有他的名字,否則沒人會記起他。他默默地死去,就像浪花,在掀起浪頭的瞬間就消失了。明月隻能映照關山下的白骨,卻不能感動史學家的情懷,曆史不會記載一個士兵。

魯長河是黃縣人,生長在渤海邊上的一個叫魯村的小村莊,祖輩幾代就居住在幾間臨海的破茅屋裏。他自打記事起,就和“貧窮”這兩個字糾纏在一起,沒有欲望,也沒幻想,仿佛貧窮是娘胎裏帶來的。他長年活動在薄瘠的田畝裏和茫茫的大海上,連十裏路外的鄉公所都很少去,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他一點都不知道。

他隻知道每年都有人來收稅,收稅的時節也是向東家繳租的時節,盡管有時候收成還不夠繳租,但租是必須繳的,哪怕是借錢也得繳。至於完租後就沒吃的,那是另一回事,命不好,又能怪誰?從田地裏收不到吃的,還有大海呢?大海蘊藏豐厚,仿佛母親的乳房,裏麵盡是乳汁。住在海邊的人不會被餓死,除非他是一個懶漢。

兄弟四人,三個弟弟成家後陸續搬出,老人自然跟著長子過。窮人生孩子就像從沙土地拔起的山芋蛋,滴溜搭拉一個接著一個。他老婆十年間居然生下十一胎,活了六個,個個都是兒子。封建的中國,兒子可以續香火,因此是多多益善。光頭們隻知道要吃要穿,一點也不知曉母親的苦,好在還有奶奶,整日紡紗織布,免得孫子們光腚,倒也減去做母親的許多苦。等到大兒子年滿十八歲,披紅戴花地娶了個二十三歲的大閨女,很快地生下個虎頭虎腦的胖孫子,甭說爺爺奶奶有多高興了。但最高興的還是太爺和太奶,傳統的農村,人們都向往四世同堂,一時間,魯家成了最為風光的人家,人們遞來的都是羨慕的眼光。魯長河為此十分得意,雖然勞累,但大海並不吝嗇,付出汗水就會有收獲。盡管勤勞不能夠導致類似芝麻開門的奇跡出現,但日子卻過得悠閑,特別是看到一家四代人樂融融地歡聚一堂,魯長河的心裏也會蕩起幸福的感覺。

 

       盧溝橋的槍聲改變了這一切。

       自打鬼子橫行膠東的那一刻起,膠東人的心也如同山河一樣破碎了。膠東人既憨厚也愚昧,見了日本鬼子,褲襠裏都是濕的,七八個鬼子就可以把黃縣掃蕩一遍。齊魯人的英雄氣概都被孔聖人的儒教馴化了,隻會唯唯諾諾,哪還有梁山好漢的膽骨。

可是八路軍卻沒有被儒教馴化,他們信仰馬克思,那是鬥爭的哲學,與和為貴的典訓南轅北轍。他們和鬼子一道在膠東半島出現,是鬼子的克星。到處流傳著八路的英雄事跡。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八路居然讓地主老財減了一半以上的地租,這可是千百年來破天荒的事。讓人驚奇的事遠遠不止這些,八路還聲言: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為人民打天下,將來得了天下,還要消滅剝削,無償地把土地分給農民。

       隨著八路軍的宣傳,千古的不變的傳統被打破:原來地主是靠剝削生活的;地租是可以不繳的;土地是可以重新分配的;貧窮不是命中注定的。這不啻為晴天霹靂,震撼著窮苦百姓的心靈。人們既驚奇也有疑慮,傳統被破壞了,天下會不會亂?像借人家的東西不還、還要強行再分人家東西一樣,這樣究竟是對還是錯?

魯長河沒有考慮這些,直覺告訴他,窮苦的日子快到盡頭了,輪流坐莊也該輪到自己了。他幾乎沒猶豫就把二個孩子送進了八路軍部隊。接下來的事卻出乎想象,老財們並不讚同八路的觀念,他們認為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收租是天經地義的事,仍然想把失去的找回來。他們也幾乎未猶豫就把想法付諸於行動,自己的力量不夠,就借助於鬼子的勢力,揮動了屠刀,向損害他們利益的人砍去在一次掃蕩中,魯長河的父母親被漢奸指認為八路的親屬而被鬼子殺害,而他和幾個孩子卻因嘴含葦管悶在水塘中而幸免遇難

抗戰勝利了,地主老財們又理所當然地和國民黨聯起來,對付他們共同的敵人。貧窮的人們剛剛品嚐到一點甜頭,立刻就領教了還鄉團的血腥。接下來,窮人們在共產黨領導下真的把地主老財的地分了,還砍了他們一部分人的頭。這樣一來,退路沒有了,隻有死心塌地的跟共產黨走,義無反顧地去追求安全和光明,於是,千千萬萬個魯長河從渤海之濱和膠東大地奔赴戰場。

支前運輸隊成立的時候,魯長河的本意是要將尚未參軍的四個兒子全部帶出來,但村支書沒有同意,理由是根據地還要搞生產,還要多捐五穀從軍糧。小兒子承蔭結婚不久,他就把小兒子帶出來,兒媳趙春華死活不肯一個人留在家,也就一道隨著洪流湧向前線。                               

       運動的部隊如幽靈在魯東南大地上緩慢地遊蕩,它在尋找敵人的破綻,一旦發現,就像猛虎一樣撲去。

浩浩蕩蕩的支前民工隊伍緊緊地尾隨著大軍。看過軍事作戰地圖嗎?紅色的箭頭是攻堅或阻擊的部隊,而箭頭後的巨大的尾翼就是支前運輸的民工。那是戰爭的保證,也是極其無助、卑微、弱小的種群。

經過幾次接觸,終南信和魯長河的關係漸漸地熟悉起來。終南信很敬佩這個父輩般的中年人,這個中年人在運輸隊就像是大碾子的中軸,一切都圍著他轉。魯長河也喜歡這個有大學問的青年,不過他總鬧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總喜歡玩弄那個石鎖,而且連行軍也要背著它。他幾次想問,幾次又止住了。他曾經在一個喝過洋墨水的教書先生家見過這樣的東西,他想:不能瞎問,也許有學問就靠它。有幾次,他看見終南信把石鎖上下舉動,還不停地叨咕,更確信自己判斷正確。      

一天,終南信正在麥場上玩弄石鎖,魯長河走了過來,笑著說:“在做學問哪?”終南信以為魯長河在譏笑他,臉頓時紅到耳根,冷靜下來一想,大叔不是和自己開玩笑的人,因此問:“大叔,你剛才說什麽?”魯長河正為沒人搭理他而尷尬,聽到這麽一問,連忙回答:“我說你是在做學問哪。”過了一會兒,他又吞吞吐吐地說:“你能教俺家承蔭也做這學問就好了。”終南信先是一愣,接著明白了一切,看著那張古銅色布滿皺紋的臉,看著那期待的眼光,他心裏泛起一陣酸楚。

他把石鎖放下,指著旁邊的石滾子說:“坐下吧,俺爺倆聊聊。”說著,他自己也坐在石鎖上,眼睛注視著魯長河,“大叔,那天我躺在泥窩裏,是你把那箱子彈藥扛走的吧?”魯長河點點頭。終南信接著說:“那一刻我都羞死了,從小到大,整天都是和書打交道,身上沒一點氣力,還像個男人嗎?你看看現在。”他站起來,伸手拿起石鎖連續舉了十幾下,連一口粗氣也沒喘。他把石鎖放下又坐在上麵,“大叔,將來勝利了,你打算怎麽辦?承蔭怎麽辦?”

魯長河此時才明白了石鎖的作用,心裏一陣慚愧,看看眼前的年輕人沒有一點譏笑地味道,也就坦然了,他凝思片刻,“勝利了,俺回去種地,反動派都被打倒,沒有人來反攻倒算,我們也就安全了。有了自己的土地,俺也也就滿足了。隻是承蔭這娃子,我想把他帶出來見見世麵,我們魯家人老幾代沒出過一個像樣的人,原打算老大和老二有個出息,誰曾想都死了。”終南信驚驚愕地問:“什麽時候?”魯長河說:“老大在孟良崮,老二前幾天在南麻……”沒說完他就嗚嗚地哭起來,

終南信這才明白為什麽魯長河和他的兒子臉色幾天來一直陰沉沉的,他想,這需要多大的抑製力呀!部隊從南麻城下撤退的那幾天,慘重的傷亡如噩夢一樣籠罩著每個人的心,人們把悲痛憋悶在心中,就像洪水被攔在圍堰裏,一旦泄漏,局麵將變得不可收拾,軍心不可散呀!長期跟隨部隊的魯長河又何嚐不知道這簡單的道理,因此強壓著感情。但是,這是喪子之痛,和喪失戰友的痛苦有本質的區別,沒有堅強的毅力是控製不住的,況且,又是在短短的兩個月間失去二個兒子。             

魯長河雙手捧著頭嗚嗚地哭著,眼淚順著臉膛簌簌地流下,聽得出,他在抑製著自己的聲音。突然間,這個山東漢子的形象在終南信的眼前變得高大,像一尊頂天立地的巨人塑像。他站起來,半跪在魯長河的麵前,一隻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一隻手臂放在他的膝蓋上,輕聲說:“大叔,你就放開聲哭吧。”聽到這安慰的話語,魯長河卻停止了哭泣,他用粗糙的手擦去淚水,然後握住終南信的胳膊說:“你知道大叔在想什麽,大叔感激著呢。”

終南信想起魯長河剛才講的話,覺得如果說他們追隨部隊期求的是安全,那隻不過是受求生本能的驅使;而想把兒子帶出貧困閉塞的海灘,則是展開了理想的翅膀,希望飛向光明美好的彼岸。                        

終南信知道魯長河的翅膀是沉重的,很難達到理想的彼岸。可喜的是魯長河並不愚昧,因為他了解戰爭需要的是勇猛和無畏,和平的環境需要的卻是文化知識。沒有文化知識的支撐,一旦戰爭結束,再勇猛的戰士也隻能回家種田,因此他想讓小兒子跟自己玩“石鎖”,借助“石鎖”的力量甩掉沉重的負荷,輕盈地飛向藍天,實現老魯家人老幾代的願望:出一個像樣的人。大智與大愚,就這樣和諧地體現在這個山東漢子身上。

他想起自己參加新四軍的本意,那就是繼承父親的遺誌,致力於窮人的翻身解放。而自己又會做什麽呢?一個文弱的書生,在戰爭的序列中,隻能是累贅,因為戰爭是特殊的科學,在這個學科裏:詭譎等同智慧,欺詐勝出誠摯,凶殘是勇猛,屠殺是光榮,而善良卻意味著死亡。盡管領導們很喜愛自己,處處嗬護自己,那是父親的光環在照耀,與其這樣無用的活在他人的羽翼下,還不如用自己無用的“富”去解救魯承蔭們的“貧困”。

終南信說:“我希望能幫助承蔭兄弟學習文化。想走出那個荒涼的海灘,沒有文化是不行的,就像這石鎖,每天練它幾百下,可以幫我樹立起男子漢的尊嚴,但男子漢不是光靠力氣的,得有文化知識,否則,無論走到什麽地方,周圍都會是荒涼的海灘,都不會有體麵和尊嚴。譬如大叔你,盡管你可以把這石鎖舉上幾百次,你還是隻能以出賣體力為生,如果你一邊舉起一百次石鎖,一邊又能滔滔不絕地演講四書五經,那你就是做人的楷模。不是我看不起出體力的人,那隻能是一種無奈。告訴承蔭,認真地跟我學文化,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你們運輸隊還有其他人也願意學習,也可以來。”

       終南信的話剛落音,堂堂的山東漢子一下子跪在他的麵前,當當地磕了三個響頭,弄得他驚慌失措,他慌忙拉起魯長河,“不要把我折死了,如此大禮我那裏受得起,大叔快起來!”魯長河一臉的嚴肅,“這禮不是我施的,是我替我們隊裏十幾個青年施的,我們山東人最講禮數,老輩人告訴我,大禮隻能施向天地國親師,你既然能當我們的先生,為什麽不能受大禮呢?”

終南信激動了,想起父親臨別時的話:做一個有用的人。深刻地理解到人的有用並不一定要去做大事,有用存在於生活的一點一滴中,存在於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中,存在於別人的渴求與需要中,哪怕是別人僅僅是需要你的微笑,你釋然地給與,那麽,你就是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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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romq 回複 悄悄話 Ding!!!

明月隻能映照關山下的白骨,卻不能感動史學家的情懷,曆史不會記載一個士兵。
樂閑人 回複 悄悄話 山東人儒雅豪爽。
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俺祖籍也是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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