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柳鳳仙 - 第一章 憂傷的河流 第一節 三十朵花

(2011-09-12 20:08:11) 下一個

一九六六年五月,西州繡花廠開始招工,傳出的確切消息說這次招收三十名繡花女工。這在西州城關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這是自五八年大躍進以來,西州的第一次招工,五個街道報名的有幾千人,許多人家都把子女進入繡花廠看成是最大的願望,

西州是一個古城,它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帝堯時期,它周邊的曆史陳跡大都與帝堯有關,城邊有一個叫皋陶墓的村落,據說堯時期的重臣皋陶就埋葬於此。繞城而過的滄浪河,因古詩“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而載譽華夏,是文人們吟詩誦賦的勝景。流連在西州的巷陌,能深切的感受到撲麵而來的古風,窄窄的街道,木排門的店鋪,石板路上的深槽,灰蒙的火山牆,構成了做為古城的一切象征。甚至在厚厚城牆的磚縫裏仿佛都砌滿了浪漫不恭的楚人故事、流淌著類似於與屈原對話的漁父鼓枻而去時所唱的詩篇,使人不由得從內心發出在滄桑歲月中適者生存的感慨。但是,西州的悠久古老除去讓文人們聊以自慰和惆悵外,並沒有給西州的百姓帶來任何可見的實惠,平民百姓眼中的滄浪河沒那麽可愛,它始終在憂鬱的流淌;城裏那些老房子陰暗潮濕,外牆和瓦縫裏長滿苔蘚,這潮濕陰暗,始終和貧窮糾纏在一起,無時不刻地銷蝕著市民們的身心;街道上青石板的深深槽溝和殘缺的磚塊,走起來讓人磕磕絆絆,稍不小心還會滑倒。而城中的居民,除去在機關和事業單位工作的人有固定的收入外,大多數的市民都是靠做零工為生,有的人甚至靠漁樵養家糊口,倒是那些沒人看得上眼的陳舊落後的手工作坊卻擔負著養育黎民百姓的責任。繡花廠就是這眾多的手工作坊中的一個。

繡花廠是一個半工廠半作坊式的集體企業。說它是工廠,是因為它有三十台電動中速平車,這在當時是很先進的縫紉設備;說它是作坊,因為它的繡花工藝落後,至今還用人工刺繡。繡花廠主要的產品是繡花枕套、蚊帳軸穂、繡花窗簾、繡花台布以及繡花服裝,由於它民間風格濃鬱且產量少,在市場上始終是一種緊俏的商品。喜歡民間工藝的城裏人需要它,籌辦喜事的農民更需要它。如果說西州有什麽物產能和它悠久的曆史相匹配,那麽繡花廠的繡花產品可算為重要的一種。雖然它沒有蘇繡和湘繡那麽出名,但誰能說由滄浪河水養育的繡花女刺繡出來的服飾比蘇繡和湘繡遜色,當遠古時期滄浪河水孕育出那著名的詩篇時,蘇州城和長沙城怕還沒建立呢。

繡花廠這次之所以一下子招收三十名工人,主要是想擴大繡花產量,人工刺繡已經嚴重地製約了它的生存與發展。廠裏派了三個人去外地學習了在家用縫紉機上繡花的新技術,現在這三個人學成回來了。如果繡花廠能從人工刺繡改為半機械刺繡,產量能提高幾倍,它帶來的效益也顯而易見。

新招收的三十名工人清一色是女孩,她們一大清早就來了,像三十朵花開在繡花廠門口。惹得來往的過路人都側目張望,有的人停下來詢問發生了什麽事,當那些提著魚簍賣魚的漁父和挑著鬆椏賣柴的樵夫得知是招收新工人時,都露出羨慕的眼光。

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婆子帶著一個瘦小的姑娘也站在人群裏,老婆子不停地嘮叨:“要好好地學,不能落後了。”姑娘先是不停地點頭,最後伏在老婆子的耳邊詼諧地說:“媽,我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老婆子這才住嘴。

九點鍾時候,從廠門口出來一個男青年。大家抬頭望去,這個青年長得帥氣,高高的個頭,寬寬的前額,一雙大眼睛。有人竊竊私語:“到底是繡花廠,要不哪有這麽標致的人兒?”男青年招呼大家都進去,聲明家長不準進。送人的家長,在目送孩子進廠後,個個臉上掛著甜蜜微笑離開。

姑娘們跟隨那男青年來到一個像食堂的地方,見有四個女人坐在那兒。男青年讓她們分兩排站好,然後拿出一張紙照著名單一個一個呼喊名字。凡是被喊到名字的人就走出隊伍,那幾個女人就仔細地打量一番,然後讓被點名的人在一旁站好。

最後一個被喊的人叫柳鳳仙,就是那個瘦小的姑娘。她走到前麵,隻聽到四個女人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問:“哪個街道的,今年多大了?”柳鳳仙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名堂,帥氣的男青年走到柳鳳仙的麵前說:“胡廠長在問你呢,快回答!”柳鳳仙這才用弱得不能再弱的聲音說:“三裏街的,十八了。”胡鴻英廠長說:“你家吃不飽飯吧?瘦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柳鳳仙的臉刷拉一下紅了,突然,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揮了一下手臂,大聲說:“我有勁!”那幾個人哄然大笑,其中一個說:“繡花要勁做什麽?要得是手巧。”胡鴻英沒笑,輕輕地說:“她是害怕我不要她。你們別看這個丫頭瘦小,那雙眼睛清澈透亮,夠逼人的,精明強幹的相,將來不會簡單。”

胡鴻英的眼光很有穿透力,看人看得準。她在革命的隊伍裏摸爬滾打十幾年,練就了這一觀察人的本領,也同時練就了過度的自信和果斷。她根本不會想到,就是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柳鳳仙,日後竟成為令她這個強勢人物終生心痛的人。

帥氣的男青年請胡廠長講話。胡鴻英站起來走到她們跟前,清了清嗓子然後說:“歡迎你們來到繡花廠,我帶表黨支部和廠部歡迎你們!”大家熱烈地鼓掌,胡鴻英示意大家停下來,“我看了你們的履曆表,你們這些人最大的二十歲,最小的十八,都沒結婚,是一支很好的生力軍。你們代表繡花廠的明天……”胡鴻英的話一講完,在帥氣的男青年的帶領下,幾十個人熱烈地鼓掌,有的人巴掌拍紅了也拍疼了,想趕快停下來,可那個男青年仍然在使勁地拍。

胡鴻英走了,其它三個人留下來,帥氣的男青年把這三十個新工人分了三個組,他又把各個組的組長介紹給新工人,三個組長把各自的新工人帶走。

柳鳳仙被分在第三組,李嘉苓是組長也是師傅,她大約有二十五六歲,端莊秀麗,麵相善良可親。後來聽別人說李嘉苓雖然年輕,但是這個廠的老工人,有十年的工齡,繡花技術最好且是廠裏唯一的初中畢業生,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得不到提拔,所以一直在基層當工人。她還聽說,那個帥氣的男青年是這個廠的人事幹事,姓趙,能說會道,深得胡廠長的信賴,新成立的機繡車間主任也由趙幹事兼任著。

李師傅把三組的十名新工人帶到各自的機台旁,給每個人分了一台嶄新的蜜蜂牌縫紉機。柳鳳仙摸著分給自己的機器激動萬分,那台機器的黑漆特別明亮,像一麵鏡子,能照出人影兒;機器台板上印著一朵鮮豔的含苞欲放的玫瑰花圖案,就像新從枝頭上摘下來的一樣水靈。

李師傅發給了每人兩把梭芯,又給每人一堆淩亂的布頭和廢棄的線砣,然後就教她們如何倒線、如何上梭、如何踩踏縫紉機。十個人學得都非常認真,有的人急得滿頭大汗,有的人不小心被針刺破了手指,弄得血淋淋的。

柳鳳仙一點也不慌亂,她一絲不苟地按照師傅說的做,做得有條不紊。李師傅不由地誇獎她幾句,惹得相鄰機台的胖姑娘蘇宛霞嫉妒地看了她幾眼。

到吃中午飯的時候,趙幹事來了,他給每個姑娘預支了十斤飯票和二塊錢菜票,說是等發工資時扣除。有個姑娘問他:“趙幹事,我們一個月多少工資?”趙幹事翻了那人一個白眼:“瞿小燕!學徒工還講工資?要講學習,要按照胡廠長的指示,盡快學好技術,為繡花廠的繁榮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你看你們學習用的機器、線和布都是免費的,還有師傅盡心盡意地教你們。掉到福窩裏了。我學徒的那時候,就差沒給師傅倒尿盆了。”瞿小燕被堵囊得噘起了小嘴。

李師傅說:“趙幹事,你應當和她們說一說工資的事,即便是幫工也得先講價錢呀。”趙幹事向李師傅乜斜著眼,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有這麽說話的嗎?她們如果是幫工,胡廠長難道是地主不成?”李師傅的臉霎時紅了,一時沒了言語,她家的成分就是工商業兼地主,趙幹事成心揶揄她。 60 後的人可能不理解家庭成分是怎麽回事,那是一件決定人生命運的大事,共和國初期,富有階級遭了難,農村的地主富農和城裏的工商業主屬於剝削階級,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遭受非人的待遇,一如中世紀的教會對待異教徒一樣殘酷,出身在這樣的家庭裏的人,與生俱來便背上家庭出身成分的重負,同樣受到歧視,他們被稱為可以被教育的人,這實際是一種準異類的身份,他們的言行經常受到監視,動輒會被扣上拒絕改造的罪名,很容易變成和他們的父輩一樣,成為革命的對象。所以,趙幹事那句話,不是簡單的一句話,它含有濃重的威脅氣味,像一個壯漢對一個對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揚起拳頭。

趙幹事發完了飯票,懶洋洋地站起來高聲說:“大家靠攏一下,有要事宣布。”他等三個組的人集聚齊了,就大聲說:“學徒工的工資是每月十八塊,一年以後轉正,根據個人技術和表現定級。”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嘀咕:“咳,真是的,還沒幹活倒先講起價錢了,連先長眉毛還是先長胡子都搞不清楚。”

午飯的時候,柳鳳仙打了二兩飯又買了三分錢的番茄雞蛋湯,她邊吃邊盤算:這樣吃法,飯二分錢菜三分錢(當時的大米九分八厘一斤,一斤飯票一角錢),加起來一共是五分錢,每月在廠裏吃二十五頓,共計一塊二毛五分。十八塊工資除去一塊二毛五分,還剩下十六塊七毛五分,足夠和我媽和我過日子了。吃上頓不知道下頓的日子總算熬出頭。想到此,她嘴角不由地露出微笑。

坐在旁邊的胖姑娘蘇宛霞看到柳鳳仙在笑,就問她笑什麽。柳鳳仙沒回答,還是笑眯眯的,臉兒倒是略微紅了一下。蘇宛霞沒再追問,卻對她說:“這兒的飯難吃死了,菜也就是臭鹹菜和番茄湯,看來這不是什麽好地方。”柳鳳仙還是沒回答,嘴角依然掛著笑容。

吃完飯,幾個新來的學徒工唧唧喳喳地在一塊談心,柳鳳仙在一邊旁聽著,從新夥伴的談心中她得知瞿小燕的家在縣水利局,父親是技術員,母親是繼母,她在奇雲山裏的毛竹灣生活到十四歲才到城裏來。蘇宛霞的家在南門觀音寺塔附近,父親飲食店上班,母親已經過世,她是長女,下麵還有兩個妹妹。餘青絡的家在北外三口塘,父親在雜貨店,母親在紗廠。

瞿小燕問鳳仙的家在哪,鳳仙說在三裏街。瞿小燕又問鳳仙的父母。鳳仙說她沒見過父親,聽說死在外麵了,母親原來在縣食品廠,六一年下放了,在家沒有固定職業,家中的生活靠母女二人拾柴賣和屋後的菜園子。那時候的西州,百姓還過著原始人般的生活,做飯不用燒煤,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煤為何物,大家都用柴草燒飯。木柴由樵夫從山上砍來買,那是力氣活,非強壯者不可,割幹草和撿樹枝到柴草行出售,則是一些沒正式工作的婦女的主要營生。瞿小燕說:“咱倆一樣,都是苦命,我後媽對我不好,她隻疼她自己養的。”蘇宛霞說:“別發牢騷了,大家都差不多,都是地上的草,再說,過幾年我們都大了,找個好人家不都好了嗎?姐妹們,這兒我最大,信過我就拿我當姐姐看,我會把你們都當成我的親妹妹。姐姐先給你們一句忠告: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女孩兒隻要嫁到好人,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餘青絡說:“我不苦,爸爸媽媽對我都好,姐姐已經嫁人了,我隻有一個弟弟,這次招工是我姐夫幫的忙。我姐夫在城建局當股長。”餘青絡說完話,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蘇宛霞瞟了她一眼,隻見她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胸口豐富飽滿,麵頰的下部有一顆惹眼的美人痣,一個活脫的美人坯子。其他幾個姐妹諸如劉敏、汪家蘭、何義霞、常淑萍也都說了自己的情況。

眼看上班的時間到了,她們趕忙到水缸前舀水洗碗,瞿小燕連舀了三次水。隻聽到屋裏的廚師破口大罵:“媽的 B ,感情不要你挑水,挨扁擔壓的不是你狗日的,你那碗裏有屎呀,要洗三次!”瞿小燕嚇得頭往衣領裏縮,蘇宛霞衝著廚師說:“我看你嘴裏倒有屎,你肯定是個絕戶頭。”廚師一下子衝出屋,拉起打人的架勢,蘇宛霞挺著腰迎上前去,廚師的手楊在空中沒敢放下。蘇宛霞不屑地說:“你肯定就是絕戶頭,有養孩子的人那麽罵人的嗎?想打人,哼,量你也沒有那個膽子,碰碰姑奶奶你就有災星。”看到廚師被罵得呆瓜一般,蘇宛霞轉個身說:“走!姐妹們,上班去。”說完她就領著一幫姐妹大搖大擺地走了。

柳鳳仙緊緊地跟在蘇宛霞的後麵,她能感覺到蘇宛霞身上那股火熱的力量。

下班的時候,鳳仙一個人沿著東大街一直往東走,走到老城牆根時,隻聽到後麵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頭一看,原來是李師傅。鳳仙問李師傅去哪,李師傅說回家去。原來李師傅家在永安橋河沿街,是去三裏街的必經之地。

走到河沿街李師傅家門口,李師傅請柳鳳仙到屋裏坐坐。

在鳳仙的眼裏,李師傅的居室非常清雅:一張單人床,床上鋪著潔白的床單,被麵子的花是簇簇水仙,嫩綠配著月白,清新雅致,枕頭上鋪的是淡黃色的提花枕巾;靠窗口的地方有一張條桌,條桌上擺放著簡單的化妝用品,一瓶雅霜雪花膏特別醒目;床對麵的牆上貼著一張西洋畫,一個火球懸掛在一條河上,河麵上有一些舢板,整個畫麵迷茫得很,想看也看不清楚,但能使人覺得和日出有關。後來她得知那是印象派大師莫奈的作品。

鳳仙問:“師傅,你怎麽還是一個人呀!”李師傅說:“一個人好呀,沒人管,想怎樣就怎樣。”鳳仙說:“我覺得挺孤單的,好好的不覺得,一有個生災害病,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今後我常來陪你吧。”李師傅歎口氣說:“我這先謝了,沒事常來玩玩。”她們漫無邊際地閑聊一會兒,鳳仙就告辭回家了。

從李師傅家出來,鳳仙沿著河沿往家走。她邊走邊往右麵的滄浪河看去,五月的滄浪河水勢洶湧,滿河床的水滾滾北流,看久了令人眩暈。河水混濁,水麵上時不時有一些漂浮物,還有整棵的樹木,背水彎的地方是大片的黃色泡沫和褐色的草末。河對麵的師範專科學校被洪水包圍,如同一塊孤島。

看著師範專科學校,她心底泛起一陣惆悵。上小學的時候,心裏就渴望有一天能到那裏讀書,將來做一名教師。考入有六十年曆史的西州一中,她覺得離這個不太高的願望靠近了一步。何曾想到就在她初中即將畢業時,意外的災禍降臨:拾柴的母親為得到一個枯枝爬樹而摔斷了腿,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年。她從此輟學在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擔,讀師專當教師的願望就此化為泡影。幸好班主任陳老師是一個心慈的人,及時通知她參加了畢業考試,使她獲得了一張畢業證書。

鳳仙聽母親說:她們家原來住在奇雲山裏的黑山頭。一九四八年,鳳仙父親去西州城關賣涼席就再也沒回來,母親找到西州城沒找到,也就留在西州不走了,母親不相信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她要在西州等丈夫。誰知這一等就是十六七年,從一個青春少婦等成了白發婆子也沒有見到丈夫的蹤影。

莫泊桑的《我的叔叔於勒》曾勾起鳳仙無數次幻想。她幻想著某一天,陌生的父親突然衣錦還鄉,帶來錢財和榮耀。這幻想也如同母親的願望一樣,被含辛茹苦的日子浸泡得麵目全非。如今,她不再指望父親突然出現,隻希望能和母親這樣平平安安的活著,像屋後菜園邊上的指甲草花開,一節比一節高。獲知自己被勞動局安排在繡花廠上班,今後將有一份固定收入,鳳仙心裏說不出有多麽高興,吃上頓不知下頓的日子總算熬出了頭。

鳳仙的家在三裏街靠河沿的地方,兩間破舊的瓦屋。房子是房管會的,據說過去是觀音寺巷李財主家的店鋪(李財主在西州很有名氣,有人說好也有人說壞)。房子建在河沿的高坡上,坡地一直通到沙灘,大都被整治成菜園。沙灘上也有她家的一大塊菜地,漲水的時候沙灘菜地會被洪水淹沒,洪水退去後,她和母親又在沙灘上種菜,大都是胡蘿卜辣蘿卜之類,收了這些蘿卜後,再種上蠶豆。隻要汛期來的不早,蠶豆的收成不算壞,幾乎夠她們娘兒倆生活半年。

在鳳仙的記憶裏,每天早晨,母親都早早地起來,到菜園地裏摘下時鮮蔬菜,然後去南門大街的菜市場賣,賣菜得的小錢,一部分換成米麵油鹽,一部分攢下來留做添置其它必需品。每天下午,母親就出去割草拾柴,一是自家燒鍋用,多餘的拿到柴草行去賣,每到星期天,鳳仙也會跟著母親一道滿荒野的拾柴草。生活雖含辛茹苦,鳳仙並沒怨望誰,左鄰右舍都是這樣生活著,況且也有風和日麗的時候,吃一頓肉,穿一件新衣,像過年似的,娘兒倆的日子過得貧寒卻和樂。

母親十分疼愛這個獨生女兒,丈夫沒了,女兒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細心地嗬護女兒,生怕再出現意外。鳳仙在外麵受人欺辱,母親決不會善罷甘休,非要把欺辱女兒的人弄得狼狽不堪,為此母親落了個“母狗”的綽號。在三裏街,晁家蘭的大號沒幾個人知道,可是隻要一提到母狗,三歲的孩子都知道是誰。

母親是一個善良的人,除去護著女兒的時候才露出凶相,其它的時間總是一副笑臉,對人也是菩薩心腸。街鄰知道晁家蘭的脾性,每每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欺辱鳳仙。三裏街是窮人的地段,每遇到哪家揭不開鍋求到母親,母親總是二話不說,打開米壇子挖米給人家,母親常對女兒說,隻有窮人才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六零年的時候,大家都吃不飽肚子,母親接濟的人最多,她的兒時夥伴經常在她家蹭吃的,母親沒有一點怨言。

鳳仙輟學在家,最懊喪的是母親。母親省吃儉用供她上學,是希望她將來有個出息,走出貧困的三裏街,能像她羨慕的人那樣,穿著時髦的衣服,昂首闊步地走在大街上,能在縣委大院或者地委大院有一處體麵的住房。讀師範專科學校的願望破滅了,母親沉默了好幾天,最後說了一句:“我德行沒到,我家飛不出金鳳凰。”

鳳仙清楚地記得在五十年代的時候,母親常常向灶王爺鞠躬作揖。後來,政治風氣日趨嚴峻,燒香求佛會受到批判,母親就把香爐藏到床底下,用的時候再拿出來。母親經常在家裏偷偷的點香禱告,為此,鳳仙常常責備母親,說她是老迷信,不相信自己的雙手卻相信虛幻的從沒人見過的神,還說那灰頭土臉的灶王爺有什麽好拜的。每當此時,母親總是淡然一笑,“要說能勞累,你的雙手不一定比得上我吧?你還年輕,許多事沒經曆過,到時候你就明白了。”說到這,母親的口氣突然斬釘截鐵,“人的命,天管定!老天定下的命,再拗也拗不過去!”

鳳仙走進家門,大聲呼喚了一句:“媽,我回來了。”結果沒人應聲。走到屋後的菜園,看到母親正在那收拾四季豆架子。鳳仙又大聲呼喚一句:“媽,我回來了。”母親抬起頭看見了女兒,高興地說:“累不累啊?餓了吧,我們去吃飯。”鳳仙說:“媽,一點也不累,現在也不餓,我幫你一道整吧。”母親心疼地說:“哪要你整,忙了一天了,回屋歇著,我也不幹了。”

晚飯出奇的豐盛:鯰魚煮豆腐、涼拌黃瓜和青辣椒炒豆腐幹子。鳳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問母親:“你莫不是在路上拈到錢了吧?”母親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家鳳仙上班了,該慶賀慶賀。再說,‘漲水魚、落水蝦’,這兩天魚便宜得不得了,和青菜一個價。”在鳳仙的印象裏,這樣的日子實在不多,幾乎和過年一樣。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