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阿豬的博客

皇家警察故事,西方犯罪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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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暴

(2011-09-19 23:34:15) 下一個
 

    家暴

     

    1

    警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無論哪位,一旦被媒體曝光,上電視新聞,照片見報,,,就得請大夥兒吃蛋糕。結果,上周,我們天天均有蛋糕享用。因為整個警隊,包括我在內,幾乎全軍覆沒,都上了頭版頭條:《人妻,於丈夫亂刀下做鬼》,《前伊拉克士兵殺妻後自縊》,《首都最新家暴人命案》,,,

     

    惠靈頓市郊的一個窮人區,接近午時,鄰居街坊被慘叫聲驚動,迅速圍向案發現場,一家新移民的後院兒。數分鍾內,警察尚未到達,互聯網微博上已出現醒目的標題新聞。媒體報道車,追逐著消防車,救護車,以及從四麵八方呼嘯而來的警車,爭相進入該街區。

     

    事發當時,我們有七八輛警車,正在市中心碼頭,布陣設防,準備攔截一艘從南島來的輪渡。情報通知,渡船上有一夥黑幫摩托黨徒。我們的任務,就是找他們的麻煩。測酒精,查身份,送他們出城,尾隨他們一段,然後向沿途警區報告他們的去向,,,

     

    中心碼頭,商務樓黃金地段。眾白領們,端杯駐足於各個層樓,圍觀於海景大玻璃窗前,下望這班警察。正不知這裏要出什麽事兒,就見,一瞬間,這些警察,又紛紛跳進各自的警車,閃燈鳴笛,呼嘯而去。我們的耳機裏,簡單,淡定的係統廣播:XXXX號,男性凶徒,持刀傷人,傷者已死亡,,,警長當場抓狂:homicidegogogo

     

    在惠靈頓,畢竟是少見象今天這樣的,成軍的警車排著隊往前衝。曾經,局裏幾十個重案組警員,苦苦等了五年,才出現一個謀殺案。那次,我正好在警校學習。也是鋪天蓋地的新聞,毒品交易黃了,引起毒販間仇殺。那是一個分屍案。死者的兩隻手,被砍下,扔了,找不著了。警察因此無法確認指紋。我們兩個班的警校士官生,還被叫去垃圾場翻垃圾。於臭氣熏天之中,找死者那雙手,不提。

     

    黑幫摩托黨的事兒,顧不上管了。我們離開了碼頭,直衝現場。

     

    A

    幾個月前,有一個家暴案,轉到我手上,是從片兒警那兒轉過來的,因為受害人隻會中文,不會說英語。

     

    這是一對兒老兩口兒,七十八十的年紀了,到新西蘭來投靠兒子。卻被兒媳婦,在兒子回國期間,打了。咽不下這口氣,老人找了翻譯,向家庭醫生哭訴。她居然拿筷子戳你的臉?這還了得。家庭醫生趕緊就報警了。

     

    我接案,從尋找受害人開始介入。打電話到家裏去,那兒媳婦一上來就很不配合:誰呀?警察?我不會說英語。我跟她說普通話,她馬上改說廣東話。我隻好又跟她說廣東話:我是警察,接到報案了。隻想先見見你的公公婆婆。公公婆婆?搬出去了。搬哪兒了?不知道。誰報的案?他怎麽知道是吵還是打?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個警察,就少管閑事。嘿!

     

    通過從國內回來的兒子,我找到了這對老人。看到身穿警服的我,他們如同常寶常獵戶見到了深山問苦的楊子榮,字字血聲聲淚地控訴了兒媳婦長期以來對他們的蠻橫欺壓。我填好了家暴調查表,教他們在上麵簽了字,可轉天他們就反口翻供了。在電話裏求我,不要找她兒媳婦的任何麻煩。他們那晚控訴的,都純屬捏造,是氣話,不是事實。兒媳婦根本就沒動手打他們。哎喲啊,豬警官,你可千萬別再管這事兒了,我們老了,經不起這折騰啊。我說:怎麽了?她鬧你倆了?沒有啊,沒有啊,豬警官,是我們自己不想鬧了。

     

    我跟這老兩口兒解釋,兩點:一,在新西蘭,說打,不是非要打著了才算打。瞪眼,抬手,把人嚇著了,就算打了。二,更重要的,你們這叫翻供。在家暴案裏,這是我們警察經常會遇到的。沒關係,到時候上法庭,警方可以宣布你們為敵意證人。這樣一來,有效證詞,還是維持你們原先簽署的那份證詞,用作衡量犯罪事實的根據。我並且引用了一個實際案例來說明詳細。嗬嗬,那個案例,正是今天發生殺妻案的這家伊拉克人,之前的一次家暴案。

     

    我於數月之後,終於找到機會,親自麵見了這位兒媳婦。她一直拖著不願見我,指望著事兒就這麽了了。怎麽可能呢?我跟她說:這事兒,一經立案,在沒有見到你,沒有聽到你對這事兒的解釋之前,是不能結案的。新西蘭有家暴法,對警察該從什麽角度,層麵,何時介入家暴,都有具體規定。如果你認為這是家務事,那我們的本職工作,就是要管一管,斷一斷。

     

    這兒媳婦,在我發出逮捕的警告後,很不情願地到警局來見我,得了一個口頭警告。

     

    2

    這是一個我記憶猶新的地址。這家人的上一次家暴報案,就是我們去處理的。一戶伊拉克難民,丈夫妻子,帶著四個孩子,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最小的十一歲,最大的也才十七歲。來了才一年多的時間,都還不太會說英語。

     

    來到異國他鄉,丈夫無能,妻子主外。可她每回跟男人說話,他就吃醋。回家來就罵她騷,不要臉,成天價想給他戴綠帽子。還經常打她。幾個孩子同情媽媽,幾次想報警又不敢。怕爸爸火大,會報複,殺了媽媽都有可能。中東那地兒的人我不太了解,是不是男的都不太尊重女的,上來就劈頭蓋臉往死裏揍?

     

    巴基斯坦我是常駐過的,馬路上的男人,看見我們這些老外男人經過,就用鞭子使勁兒抽他們的女人。那些女人,都還蓋著頭蓋遮著臉,好像他知道他的女人正在偷看我們似的。唰!唰!又是兩鞭子。當然了,那是穆斯林,極端分子,或許可以理解。可這家人是伊拉克的亞述民族,不是穆斯林啊?

     

    案發當天,爸爸打媽媽,打得太厲害了,幾個孩子攔都攔不住。要燒她的護照,要破她的相。摔盆子砸碗的,就因為看見她跟了一個本族的男人說了一會兒話。她提出要跟他離婚,更令他暴跳如雷。我他媽的先宰了你!他去廚房,從鍋台上抽刀,失去理智地要殺了她。二女兒,十三歲,跑到另一間房子,反鎖上門,報了警。

     

    他不知道有人報警。我們的突然出現,給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案子按常規辦理。人抓走,刀收繳留做證據,全家人帶回警局分別錄口供。他被指控犯有打人,威脅殺人等罪,附帶了嚴格的保釋條款,送交法庭。保釋條款包括:隔離住所,禁止嫌疑人與受害人證人之間的任何溝通。我錄口供的,是大女兒,一五一十地把經過都說了,然後還簽了字。

     

    沒幾天,全家人都翻供了。首先是法庭沒有批準警方提出的保釋條件,將爸爸直接放回家了。暫時的平靜,團圓,使全家忘記了曾經的險惡,集體原諒了爸爸,歡迎他回家。今天,發生了殺人案,警察措手不及未能阻止時,我很想聽聽,那修改警方提出的保釋條款的法官,會怎麽說。

     

    直到此次案發,前一次的家暴案法庭程序仍在進行中。我因參與了現場處理,取證,還要作為警方證人聽候出庭傳喚呢。這下不用了,直接改為謀殺案的警方證人了。

     

    B

    新西蘭的家暴法案是九五年通過的。之前,警方找不到法律依據對家暴苗頭進行早期介入和處理。都是隻等殺了人了才馬後炮,立案,刑偵。而兩口子打架,到了人家裏也隻是當時勸勸,轉身人就又打起來了。還往往因為把警察給招來了,過後打得更凶。

     

    後來逐步的措施,有家暴案人犯二十四小時拘押,保釋隔離條款,不夠逮捕程度的當晚隔離等等。直到最近,還增加了警察隔離令(Police Safety order),不夠逮捕程度的,可簽發一至五天不等的隔離令。長久的解決辦法,有法庭保護令,子女看護令等。盡管如此,據國家統計,所有殺人案中,因家暴引起的仍占四成,高具榜首。

     

    還記得九三年在新西蘭奧克蘭激流島上發生的顧城殺妻案嗎?顧城殺妻然後自殺,和今天這個案件很有相似之處。在此之前,我時常想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如果顧城的故事發生在現在,由於警方的早期介入,那出悲劇是否可以避免呢?今天,在親曆了前伊拉克士兵殺妻案之後,我似乎找到了該問題的答案。

     

    顧城,也是一個對生活中哪怕是幾近微弱的變遷都無所適從的無能之輩。人文,地域,語言環境的改變,本來,不但是對他顧城,而是對每一個流落者,每一個新移民,都有著東山再起的要求的。而他,卻是一個稀泥糊不上牆,絕對起不來的人。他原先的輝煌,(我早就說過,)是一件皇帝的新衣。靠的不是他個人的努力,而是時代造英雄,大餡餅砸他腦瓜子上了,僅此而已。

     

    顧城身邊的女人,謝燁,英兒,又都是那種,扶桑蠶蛹,終要化蝶,脫穎而出的,上進之人。當初蒙住她們的雙眼,令其自投羅網的,是顧城頭頂的光環,好大的一片桑葉,而不是後來才逐漸清晰的那麽一個窩囊廢。對於她們內心所起的變化,顧城也是無法積極麵對的。他覺得唯一起作用的,就是加強對她們的控製。此一招法,與眼前的這位前伊拉克士兵,不謀而合。

     

    在犯罪學理論中,有講到此類權欲控製型罪犯。他們不惜一切代價要追求的,是對受害人的控製,而無法麵對的,是失控的局麵。殺人,殺妻,是控製欲的最終表現。而當案情暴露無遺時,他們更不願麵對法律的製裁。下大獄,連自己每天吃什麽,什麽時候吃,都無決定權的日子,他們將難以忍受。所以,最佳方案,就是先殺人,而後立馬自殺,令自尊得以保持到終點。

     

    3

    在今天的犯罪現場,具體發生了什麽,要等案件開庭以後才能知道全貌。大致的情況,媽媽死於爸爸亂刀之下。爸爸然後踩在媽媽噴血的身體上,從容上吊。是及時趕到的街坊鄰居,把已經斷氣的爸爸救了下來。而媽媽,經醫護人員就地施行搶救無效,失血過多,死於現場。

     

    殺妻現場,(與顧城殺妻也是不謀而和,)不在三室兩廳的家裏,而是選擇在後院兒的雜物房裏。(顧城是選擇在屋外的山坡上。)上吊用的繩子是事先準備好的。在雜物房裏,對妻子施行的是突然襲擊。大女兒想要阻止,爸爸揮刀喝令:我,連你一塊兒殺。關好門,他在裏麵冷靜殺人,女兒在外麵聲嘶力竭地哭喊:殺人啦!救救我媽媽,,,(顧城殺了謝燁後,也很冷靜,回屋一邊洗淨血手,一邊跟姐姐顧薌說:我要自殺,你別攔我。)

     

    我們趕到現場,迅速集合人群,拉起層層隔離帶。醫護人員已經在搶救那一男一女。我們的一個年輕女警員,最先衝進後院兒。看到血泊之中的媽媽,於是衝著已經死過去的殺人凶手,仍然大喊一聲:我以謀殺罪,逮捕你。她因此創下兩個第一:第一個上來就以謀殺罪逮捕人的警察,第一個發令逮捕斷氣的人的警察。據她自己說,她還給丫上來手銬,完成逮捕程序。所以,後來大家出蛋糕,她的最大。

     

    新聞媒體的攝影機,在最外一層警戒線外,將鏡頭拉近。警隊不少的警員,都出現在第二天的新聞裏。有站崗的,拉警戒線的。還有我,看護受害人家屬,那個我曾經給錄過口供,後來還翻供的,大女兒。現場控製住了。重案組在現場搭起了值班帳篷,那裏日夜都有警察守護著。死者被送去醫院太平間,等候驗屍。殺人犯,被送進了重症監護,昏迷不醒。當班警員,回到警局,都要寫經過,越詳細越好,匯集到重案組。

     

    大家都不希望那前伊拉克士兵能活過來。他要是也死了,案子就不用上法庭了。不用花那麽多納稅人的錢,請陪審團來審判了。可這家夥,命硬,於案發第三天早上,蘇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I am sorry。於是,警察立馬要重兵把守重症病房,防止逃脫。還要向法院提請,在病床邊緊急設庭,把法官請到醫院,對他進行謀殺起訴。(依照新西蘭的司法程序,這樣做,才能免掉後期法庭對警察抓錯人,Identification的質疑。因為罪犯當初是直接上的救護車,進的醫院,而沒曾被帶回警局按手印兒,取DNA,確認ID。)

     

    唉,可憐那四個孩子,來新西蘭才不到兩年,成了家暴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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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Cielo 回複 悄悄話 好可憐的太太和孩子們。謝謝你寫出如此真實的家暴給大家警醒。千萬別嫁有暴力傾向的男的,第一次動手就得離婚
羽衣飛飛 回複 悄悄話 看得我膽戰心驚。謝謝好文。
波城冬日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章讓我想到以前讀的報告文學,哪天出書也告一聲啊!
楊子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筆鎮的一流。

你還記得那個什麽岩的,寫了很多小說,一米陽光,拿什麽拯救我的愛人,....

你是未來的大作家。除了書別忘了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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