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莫名過了一把紅樓夢癮。
記得在那年的日曆上,中秋和國慶是同一天。且正因為如此,一個廬山療養兩周的名額從部裏到省廳,從省廳到設計院,又從院辦再到各個科室,資格人士們竟沒一個願意領此殊榮。中秋團圓,正好國慶大假三天。兒孫濟濟一堂,叫我一個人跑廬山去算哪門子事兒?室裏一位工程師甩出一句。
管事兒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對設計院有過突出貢獻的我:阿豬,你算沾點兒邊兒,願意去廬山療養嗎?他對我說:吃喝玩兒樂全包銷。要是在平時,你小子就算官升三級,也撈不著這等的好事兒。
我輕裝爬上第二天的火車,平生唯一一次享受公費旅遊。隨身,隻代了一本阿加莎。克利斯蒂的偵探小說譯著。
廬山。曆代賢俠的世外桃源,政府高官的療養聖地,全國百姓的旅遊熱點。這會兒,更顯得暮色蒼茫,亂雲飛渡,無限風光。在廬山高台的枯嶺鎮旁,如琴湖畔,曲徑深處,散布著不少國家部委一級的療養院。在當時,這些療養院,較之偉大領袖的書房、蔣光頭的行宮以及廬山會堂等史跡,更使遊人覺得朦朧莫測。因為史跡出入憑票,而療養院出入憑證。票證之間,意義可是大不相同啊。
部療養院。刷白的院牆,紅磚的樓。群鬆環抱,百花爭豔,曲徑通幽。更有潺潺流水,繚繞雲煙。令我不由得心曠神怡,忘乎所以。激動的情緒,簡直無法平抑。
登記入院時,前台的小姐和我相互愣愣地看對方看了足有兩分鍾。她呆盯著我,是因為懷疑我的實際身份。在她看來,25歲的助理工程師,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混上山來?一定是某個環節上出了大差錯。而我呆盯著她,是因為,在當時那個年代裏,無論到哪兒住店,全是老大媽們呼前喚後。還從來沒見過如此漂亮的大姑娘,也幹這伺候人的活兒。結果我們都錯了。小姐叫來主任,還給什麽地方打了個電話,才確認眼前這位健碩,神氣的年輕人,是正而八經來療養的。而我,也很快發現,這療養院裏裏外外的服務員,全是十八二十的青春少女。並且,一個比一個水靈。
緊接下來,是一係列的不協調和由此引起的誤會。
在溫泉浴室裏,老頭子們見到我時,先是滿臉的莫名其妙,然後是一大堆盯問題,令我不知所措:部長也到廬山來過國慶?我說:我不是部長秘書。那你是新來的醫生吧?不,也不是。該不會是,那誰,李主任的兒子吧?不大象啊?其中一個大胡子,好象忽然大徹大悟:喂,新來的。他衝我叫道:這水溫忽冷忽熱的,你們早該來調一調了。還有,該換新刀片了。嘿!他幹脆把我當成了療養院的男員工了。
我被問得急了,說:等等,拜托,我也是來療養的好不好!沒想到,當眾人聽說我也是來療養的,問題反而更多:你是?你怎麽是?你該不是?你是不是?,,,沒個完了。
每個來療養的都先要體檢。見到我時,那醫生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眼鏡都掉了。我才發現,她把我的年齡二十五,自己先給改成了七十五!最難為我的,是去餐廳吃飯。一桌桌老頭兒老太太,看我象看妖怪似的,弄得我根本不好意思吃。
我因此,一下子成了療養院的熱點。來療養的,都是官兒。平時互相之間一聊就是比級別和待遇,往往不歡而散。可到了我這兒反倒沒了臭架子,暢所欲言。小姐們,平時也受夠了這些官爺爺官太太們的氣,這會兒對我格外關照。找著機會和我聊天兒套近乎。可惜我太過早婚。不然的話,這兩周的療養,真是要狠走一輪桃花運的。老人們搶著給我介紹對象;小姐們當中,也有的對我大獻殷勤。
雖然來療養的多是權貴,可我卻在這權貴的集合中,體會著特權,享受著特權:我的房間,每天總是幹幹淨淨,裏外全新。新到的期刊,雜誌,總是從我這兒輪起。白天出遊,我總是能從餐廳拿到一些小吃,帶到路上作午飯。富強麵做的饅頭,茶葉蛋,油餅,鹹菜。甚至泡溫泉,別人不到鍾點兒,別想進浴室。而我卻總是可以例外,,,
我住在療養院的二號樓。記得由於小姐們的愛戴,自己受寵若驚飄飄然,不小心犯了個大錯誤:答應和二號樓輪休的小姐到鎮上去看電影。廬山上的電影院建在地下,說是自打小日本有了飛機之後,老蔣就挖了這個防空洞。而且當時每天的電影隻得一部,就是張瑜演的《廬山戀》。結果是,我連著把個《廬山戀》看了不下四,五遍!因為一號樓,三號樓,餐廳,,,小姐一大堆。不去,就說我厚此薄彼,重色輕友。差點兒還引起小姐們之間的友情糾紛。最後是李主任刷下臉來,我才得以《戀》裏逃生。
廬山景色風格各異。五老峰,三跌泉,一線天,還有那聞名天下的仙人洞。而我之最愛,卻偏偏是險峰之下,依山傍水的東林寺。從療養院到東林寺,直上直下,死路一條。療養期間,我竟兩度到訪。按小姐們的話說,算是創下了空前絕後的院記錄。這東林寺,是古國四大書院之一。滿堂筆墨,滿園書香,滿對我的胃口。可惜當時它還隻是部分開放,所以至今仍留下一些遺漏和遺憾。
直到退房出院時,我才得知:老頭老太太們,背地裏都叫我,假寶玉。
從廬山下來到九江,我買了兩根粉腸一瓶四特酒,登上去武漢的輪船。江風淒緊浪濤急。我憑欄眺望遠山,整個人還在夢中,忽然給人推了一下:喂!小夥子,請回到你的鋪位去,這兒可是二等艙!
阿豬
九九年五月
新西蘭
六十二年之後的199年夏天,我的父親帶著他的夫人和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再上廬山,並請我們去東林寺吃麵。結果在一條很悶的溝裏走了好久,到了之後被告知這裏根本沒有麵條,除了一個茶葉蛋攤子外什麽吃的也沒有。問:有老和尚嗎?回答:這裏的廟都是新修的,最老的和尚就是經過文革還俗再次剃度的一位了。看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的俗語也不一定總是對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