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的校長辦公室裏,郭正校長正在研究一份文件,妻子王佳推門進來。
王佳和郭正當年是同班,又一同留校做學生工作。經過二十年的奮鬥,如今郭正已榮任校長,王佳也已做了多年的學生處處長了。
王佳遞上一份本年度MBA新生名單,其中有個名字令校長十分驚喜:真的有他?不是說兩門不及格,來不了了嗎?
在讀期間隻要能補考過關,希望我們照發學位證書。這可是他們省委組織部的意思。所以把他也列上了。你簽個字,我這就把通知書發出去。
王佳走了,校長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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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年。寒假結束,春季開學時,江南大學的前身,江城工程技術學院工程係七七一班來了一位新同學。被分配與班長郭正同一個寢室,這位插班生自我介紹叫周繼平,原先是七六級的學生,因病休學一年,這會兒隻好跟著七七級上課。
由於班裏已經有了一位從農村來的老大哥,所以同學們給周繼平封了個尊稱叫周老大。沒過多久,這個周老大就成了班上的熱門人物。他是班裏唯一一位共產黨員,唯一一位帶工資的學生,唯一一位不是通過高考進校的老資格工農兵學員。
那時,七六級的學生還沒離校。周老大於是除了上課之外,經常會回到七六級他原先的班裏去玩,很少呆在寢室裏。可是隻要他一回到寢室,就一定會有同學圍著,聽他擺譜。他的那些社會經曆和經驗之談,被同學們傳頌著。許多,很快成了經典。
我們七六級的那個老李,李大胡子,知道不?他到現在,別說拉計算尺了,乘法除法都不會。可人家是車間主任,省勞動模範。,,,教理論力學的那位王副教授,知道不?七四級的學生曾經上著上著課就批他。那是七四級的一個結合到校黨委的學生,一次上課時聽到王副教授講混凝土的經濟配合比。他先聽得一頭霧水,後來煩了,忽然就拍桌子站起來,在黑板上歪七扭八地寫上,現場批判反動學術權威!就楞將那可憐的老朽,胡批了一個上午。那時候就是這樣,一個班分四個組,一個組一個黨支部,來的工農兵學員幾乎百分之百是黨員。誰上課要是聽得費勁了,站起來就能開個批判會。
在周老大的眾多的故事裏,經典的經典,當數他如何差一點當上中共中央委員的故事。
周繼平出身工人世家,初中沒畢業就進了鋼鐵廠做學徒工。在那火紅的年代裏,他工作賣力,表現積極。十八歲就已經入了黨,做了高爐車間爐前班的班長。月月受表揚,年年都上光榮榜。
那一年,省裏選代表到北京開會。為了選一個工業戰線的代表,組織部發了個緊急通知給鋼鐵廠,廠裏又趕緊一個電話打到高爐車間。車間領導一商量,最具工人階級形象的,當然非爐前工周繼平莫屬。可是。當通訊員拿著字條來到爐前班時,周繼平卻因為頭天白班完後又頂了一個夜班,這會兒回家睡覺去了。
爐前班的另一位共產黨員,班副王國富於是欣然領命出發,來到省城。他和其他幾十個代表,被安排在省革命委員會招待所裏隻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匆匆啟程進京了。
卻原來,代表們要去參加的,不是活學活用的交流會,也不是勞動模範的表彰會,而是中國共產黨的全國代表大會。
對王國富來說,這可真是福從天降。他作為省裏唯一的工業戰線的代表,頭戴煉鋼工人的帽子,坐上了主席團的席位,成了中央候補委員。新的中共中央委員會名單,在雷鳴般的掌聲中通過。王國富他們,帶著大會的偉大精神,在會議圓滿結束後又回到了省城。
幾個月後,當王國富重又回到鋼鐵廠時,除了中央候補委員的資身,腦袋上又多了省黨委副書記,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省工交辦主任等等頭銜。
那時候,精兵簡政的精神,政府貫徹得相當不錯。工交辦管著工業與交通,輕紡辦管著輕工和紡織,農林辦管著農林牧副漁,接下來還有政法辦,文教辦,,,依著農、輕、重並舉,按比例發展思路,原先廳,局,處,科的牌匾,早已被砸爛。取而代之的,是各級革命委員會。
鋼鐵廠為王國富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儀式上,原本根本就不會知道他王國富是何許人也的廠領導班子,這會兒一字排開。王國富與他們一一握手,還是模是樣地簡要傳達了黨代表大會的精神。那副架式,大有虱別三日,令人瓜目相看的來頭。
王國富在廠領導的陪同下,參觀了鋼鐵廠的各主要設施。其中有很多地方諸如控製室,實驗室之類,就在幾個月之前,他是不夠格進入的。最後,一行人來到高爐車間。工人們,在車間主任的率領下,夾道歡迎,從前他們的工友,如今他們的領導的領導的領導,,,的光臨。看到王國富並無受寵若驚的樣子,反倒令工友們覺得十分別扭。
王國富環顧四周,卻唯獨不見周繼平的影子。一問,又是因為頭天白班完後接著頂了一個夜班,這會兒回家睡覺去了。此時此刻,站在沸騰的爐堂前,王國富下意識地從一個工人手中接過那根熟悉的鋼釺。他忽然覺得有點愧對於周繼平,覺得應該為他做點什麽。
王國富並沒有著意去關照周繼平。隻是此後,每當他再到鋼鐵廠視察,或者每當他想起他的這位爐前班長時,便會向廠領導們問起周繼平的情況。而往往這平平常常的一問,就會使周繼平的情況又有所提高。連周繼平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的運氣,為什麽總是越來越好?
很快,周繼平就從高爐車間調到了運輸處調度室工作。兩年後,又從那裏脫產進了鋼鐵廠自己辦的職工業餘大學。業大畢業出來後,被安排到鋼鐵廠設計所做技術員。才沒過多久,廠裏又保送他上了大學,成了工農兵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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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正從櫃子裏拿出一本當年的畢業紀念冊,逐頁翻開來。紀念冊上,每個同學都貼了一張自己認為很風光的黑白照片。很多還留下了簡短的,如今讀來仍舊情趣盎然的贈言。紀念冊的最後,是一張全班的畢業照。那張畢業照,同學們先蹲後坐再站著,最後還有一排,每人腳下踩著四塊方磚。背影是當時的院辦公樓。雖然是黑白照片,可同學們一個個看上去都神采飛揚,躊躇滿誌。然而,整本紀念冊裏,唯獨沒有周老大的影子。
郭正茫然了好一會兒,又才從櫃子裏的什麽地方翻出來一張彩色照片。這照片上,隻有三個人:他自己,王佳,和周老大。那是他和王佳結婚時,特意從外省趕來的周老大拉著他們兩口子一塊兒照的。照片上,王佳分外妖嬈,沉溺於極度的幸福之中。周老大的笑容則頗為深沉。而他自己,就象是一個驕傲的王子。
此時此刻,在大樓的另一間辦公室裏,王佳,也端舉著同一張照片,在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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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又回到了一九七九年。這個周老大,不但為人直爽,故事多多,學習也不輸這群弟妹們。在班裏不但很快成了男同學的中心,也很快贏得了女同學的注目。尤其是王佳,內心隱隱的那種感覺,說不出來,也不可能說出來。說是好奇,佩服,敬重,不夠分量。說煽動心緒,牽動心扉,打動心房又太犯那個字眼。當時的校規校紀三令五申不允許談戀愛不提,就是自己認了,對自己來說,也一定會是一個太過沉重的坦白。
帶著這份顧慮,王佳表麵上裝作從不願涉入周老大的波及範圍,但內心卻時時刻刻留意於任何與周老大有關的細節。
帶工資讀書的周老大,當然無論走到哪裏,都令跟著他的人感覺更踏實些。他有一個很貴的卡西歐計數器,從來不介意與同學分享。他還有一個海鷗一二零相機。尤其在到外地實習的時候,班上其他兩位女同學必要跟著他走,好留下更多的青春寫照。
終於,一場選舉風波,將王佳和周老大綁到了一起。
那一年,北京有了個西單民主牆不說,民主選舉人民代表的活動也在各地有序地開展起來。凡有大學所在的選區,選舉活動自然就更加熱烈。因為有組織卻無牽掛的學生們,作為最年輕的選民,也最敢於表白自己為國為民的心胸。
在同市的另一所大學裏,也是一個七七級學生,竟然張榜拉票,要參選該區的人民代表。他提出了若幹主張,把矛頭直接指向現任的區人大代表,該校的黨委書記。他獲得了大多數學生和不少教職員工的支持,其參選的合法性也不容質疑。
可是,讓校方和地方政府擔心的是,此人正在和一個外國洋人老師談戀愛!這層國際戀愛關係,對本次選舉來說,相當敏感。且一個學生,要是真的坐進了區人大的辦公室,會帶來一係列的政策配套問題。再說了,該學生的那些有針對性的建議,校方當然明白,可並不是說改就能改的事。弄得不好,引起罷課罷教的,上麵絕對要追究。最後的最後,他那咄咄逼人,略顯囂張的氣勢,實在讓剛從文化大革命走過來校領導一班人,難以承受。
此事果然越鬧越大,各學校有聲援的,有學生到市府門前靜坐的。有在校內搭建小民主牆,貼校長書記大字報的。
最後,是校方使出殺手鐧,以該學生嚴重違反校規校紀,公開在校園內談戀愛為名,予以除名,連夜退回原籍。校方此舉,令到該學生在該選區的選舉資格,從此化為烏有。校方還公告全區,從此對其在該市的行動再不負責,如有事變,交治安處理。內部,全校關門學習省市新發文件,曉以利害。一切舉措,顯然是上麵的意思。一場風波,也就此告一段落。
這場選舉風,當然也吹到了江林工程技術學院。隻是其在這裏所引起的振蕩要小得多,學生們也本分得多,連去看熱鬧的都很少。然而,同學們卻沒有放過二年一度的班級,係,和院學生會組織的改選。一定要民主一把,小試把握自己命運的機會。
七七一班的選舉,是一邊倒的選舉。令郭正氣惱的不是周老大的得勝,而是半路殺出來的王佳。本來周老大是不善操持政務,缺乏領導才能的。說起話來並不傷人。可讓王佳一校正,這火藥味就有了。好象郭正因為是當初由學校指定的班長,就代表了打壓民主,玩弄騙術的政客似的。
選舉結果,周老大當班長,王佳成了團支部書記。
周老大年長王佳八,九歲。他當然感覺得到王佳在選舉中和選舉之後,所作出的各種姿態裏包含的意味。王佳這般鍾情於他使他感到非常滿足,但又總是猶豫如果任由王佳如此這般徑直投入,鬧出問題來好不好?
問題最終還是鬧出來了。
快畢業那年,他倆下了晚自習還在教學樓裏談情說愛,又摟又抱的,剛好讓巡視的係書記給抓到了。本來是要嚴肅處理的,看在周老大是個共產黨員的份上,雙雙從輕。周老大是警告,王佳挨了個通報批評。
由於周繼平的個人檔案,在七六級離校時,已經一並退回了鋼鐵廠。所以學校這次,把對他的警告處分,寄了一份到鋼鐵廠備案。沒料到,半個月後,鋼鐵廠一紙行文到學校,通知周繼平即刻結業回廠,到設計處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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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佳把照片翻過來,按著那上的號碼打了一個電話。
此時,在千裏之外的工業小城,某鋼鐵廠的附屬企業,富國貿易公司的董事長辦公室裏,王國富,正靠在意大利款式的真皮沙發上,抽煙、喝茶、看報紙。
當年騰空而起的王國富,曾做了兩屆中央委員。終於在四人幫倒台之後,從省政府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先回到鋼鐵廠當黨委書記。後來,清查文化革命三種人時,他被停職,接受審查。
這一查就是八年,最後不了了之。其間他不用上班,可廳級的工資照發。他還東跑西跑地在外麵幫別人開公司,做生意。據說因為他跟部隊有聯係,所以那公司掛著軍企的牌子,生意還越做越大,賺了不少錢。
幾年前,周繼平當上了鋼鐵廠主管生產的副廠長。是周繼平把王國富又請回來的。把廠裏第三產業的龍頭公司交給王國富經營,希望能把廠子搞活。誰料想王國富做了富國公司總經理還不到半年,全國的大環境一下子就嚴了,死了。走私鋼材在省裏首當其衝,成了各級聯辦的重點。富國公司有兩批貨也因此砸在這風頭上,叫海關給扣了。王國富雖然不是當事人,但作為總經理,負連帶責任。從此退到公司二線做了董事長。
王國富正專注於報紙,有人不敲門就進來了。
進來的人是周繼平。最近老有下崗職工到廠辦找事兒,他所以心一煩躁了就會獨自開著車,到王國富這邊來坐坐。閑聊,喝茶,猛抽煙。覺得逃避,散心,沒負擔。
任何時候,隻要是周繼平來,王國富都會先把紅塔山煙遞上,然後泡茶。在王國富的辦公室裏,周繼平還專門有一個杯子。他倆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互相間就如同鐵哥們兒一般默契。
你看到了嗎?北京大學的MBA,今年和美國人聯辦,畢業者直接發美國文憑。這不是笑掉老外大牙的事麽?也難怪呀,如今往後,誰要再想鬧個高官兒,怕是非得有個MBA什麽的牌子不可了。跨世紀國際型管理人才嘛,光讀個中央黨校怕是已經略顯單薄嘍。哎?我說周老大,你那讀MBA的事現在怎麽樣了?依我看,既然是上麵批準你去的,一定是列入培養梯隊了。咦?是不是該數到第五梯隊了?嗬嗬。
周繼平還在猛抽紅塔山。剛要開口回王國富的話,口袋裏的大哥大忽然叫起來。他看了看對方的號碼,站起來走到一邊:喂,你好。,,,就知道是這事兒,,,噢,是嗎?,,,我,,,我,,,考慮考慮,,,不會吧?,,,,,,那好吧,再見。問郭正好,啊。
對方是王佳。
坐回沙發裏,周繼平又點上一支煙,順手拿過剛才那張報紙。他一邊讀著報紙上關於北京大學MBA的那篇評論員文章,心裏一邊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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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繼平這會兒,在想一個人,此人最近被監察部門隔離審查,可能要問罪判死刑。他,就是現任省長陳開楊。說來也巧,這陳開楊當初起飛時,周繼平竟然也助過一臂之力。
當年,從江林工程技術學院回到鋼鐵廠,周繼平就一直呆在設計處。忽然有一天,處長找他談關於介紹陳開楊入黨的事。
處長對周繼平說:你是老黨員了,陳開揚原來又和你在運輸處共過事,你應該比較了解他。現在廠裏有意要挺拔他當副處長兼總工程師。可他因為文革那點兒事,至今還不是黨員。,,,周繼平於是破天荒頭一回,做了陳開揚的入黨介紹人。
陳開揚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到了八十年代,由於改革開放的需要,又豈止是一個小小的鋼鐵廠設計處需要挺拔這樣的幹部呢?部裏,省裏,市裏,上上下下,也都處在青黃不接的關頭。
顯然又是上麵的意思。象陳開揚這樣的懂業務,技術型的人才,紛紛被請進黨內,被結合進各級領導階層。而他們之中,陳開揚顯然又是更加青雲直上的一個。
從陳開揚做預備黨員的那一天算起,到他出任省人民政府主席,還不到六年:
第一年,他很快升任鋼鐵廠設計處處長。
第二年,他被列送中央黨校學習。
第三年,他升任鋼鐵廠黨委書記。
第四、第五年,他調任到省城做副市長、市長。
第六年,他成了中央委員,省長。
誰都看得出來,在陳開揚走的這條青雲路上,進入中央黨校學習這一環節必不可少,也最為關鍵。可以說,那是一個成功率百分之一百的跳板。
許多年以來,省裏到處是陳開揚的題字;陳大公子,成了全省最大的包工頭,房地產商;就連陳的一個情婦,也很快從一名大酒店樓層服務員,搖身變成了政府派住香港的,持單程證的,公司老板。她並且還是澳門賭場的常客。還有,還有,,,
然而,今天再看,陳開揚是在劫難逃了。涉嫌貪汙,受賄,走私,腐敗,專橫,他是五毒具全。前一陣中央專案組還專門派了人來,到鋼鐵廠翻他的老帳。甚至還順便查了一下陳開揚的入黨介紹人的情況。當時沒把周繼平嚇出半身冷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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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周繼平一屁股坐到王國富的大班椅上,揮筆給省組織部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寫道:,,,本次MBA,我英文、高數均未上線,自認不夠資格。,,,
把信寫好了,周繼平又給王佳去了一個電話。然後他拉起王國富說:走,咱們得喝一杯去。給,你開車,吃橋底狗肉。
阿豬
零零年二月
新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