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也是一條狗,那種靠吃屎長大的賴皮狗。我們幾個知青趕圩去公社,它搖著尾巴,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跟了我一路。
見我終於對它有點意思了,尾巴搖得更歡,撲上來做親昵狀。舌頭,那麽髒的舌頭,到處亂舔。一舔我就扇它嘴巴子。它敖敖叫,夾著尾巴跑開。等你走遠了,又跟上來,又搖尾巴。如此三四回合,終於,它隻搖頭擺尾,再不張嘴。
帶回知青點兒,給了它個名兒(早忘了),養起來。那時男知青幾乎每人都有自己的狗,而公推我這條狗最乖。白天寸步不離跟我開荒種地,晚上自然跟了村上的狗出去覓屎飽肚。不用操心它的吃喝拉撒,它隻求你認它是你的狗。而且的而且,從來不在人前亂吐舌頭,自知之明得很。
我訓練它,土塊兒扔出去,不管多遠,叼回來的,決不是假冒偽劣。奔跑的速度極快,逢山過山,逢水過水,直來直去,從不繞彎兒。
知青之間,也互相攀比,看誰的狗最聽它主人的叫喚。幾個家夥各自為陣,站在不同的方向,把數條狗圍在中間,然後狂喊自己狗的名字,命令自己的狗從狗堆裏,出列,走到自己的麵前,坐下,才算完成。結果證明,我這條狗是最聽我的話的。它率先出列,一屁股頓在我麵前,目不斜視。任其他知青再怎麽喊,紋絲不動。我叫過來就過來,我叫坐下就坐下。如此,還往往帶動其他一兩條狗同坐在我的麵前。這種時候,我能樂暈過去。
唉,說到這兒,就再多寫它一筆。
記得有一回我出工走得急,隨手把它關在了我住的土屋子裏。等收工回來的時候,老遠就聽見它在屋子裏嗚嗚地嚎叫。開門一看,我的天!天翻地覆。蚊帳,席子,掛在門上牆上的衣服,撕得稀巴爛。門上,牆上,留下一道道的劃印。喝!脾氣夠大的啊?把我給氣的,在它撲上我身的時候,飛起一腳,踢得它八丈遠。跑林子躲了三天三夜沒敢再露麵兒。
當知青的時候,我們幾乎不洗衣服。土屋裏牆上門上,掛一排,早起挨著把鼻子貼上去聞一聞,哪件汗臭味最小,就披(該)褂上陣。收工回來脫下,又還挨著掛。尤其我有幾件衣服,都是父親當年複員時候發的舊軍服,哢嘰布的,補丁加補丁,都發黃了。那軍服父親經曆了串連,經曆了五七幹校都不舍得扔,傳給我了。而且吧,那都是四個口袋的軍服,表明父親曾經當的是官兒,不是兵。居然這會兒都叫這狗給從牆上扯下來,撕成一片一片,一條一條的,我能不火大?
那狗,等再回來的時候,身上不知從哪兒,惹來一身風虱子。那虱子咬得它癢起來滿地打滾,任哪兒都蹭。半邊身子的毛,幾天就掉光了。不是被蹭光的,就是被虱子吃光的,好難看好難看。它越來越不堪折磨,精神越來越不好,身上也越來越瘦得皮包骨。
本來不想理它,想它去死算了。可有一天,我們在院子裏逗其他的狗玩,正開心呢,忽然看見它站在老遠,歪著腦袋,張望著我。它那狗尾巴想搖又不敢搖的姿勢,那眼睛裏的眼神,我受不了。又聽人說狗長了風虱子可以用煤油給它去掉。我於是喚它過來,摁著它給它擦煤油。那煤油辣得它敖敖叫,撒腿就跑不敢回來。明天隻要它回來,我又摁著它擦油。如此也是三番五次,它一定覺得我是徹底不想要它了,掙脫跑掉以後,好久好久沒有消息。
後來是在地裏幹活兒的時候,忽然就看見它混在知青的狗堆裏,活蹦亂跳的,半身嫩毛半身老毛。我有點兒喜出望外,跟它重歸於好。
那狗,跟了我有大半年,學會了攆鴨子,撲雞,守夜,叫門。也不知怎麽養的,那時候,知青的狗就隻認知青。知青串隊來的,無論再遠道而來,穿得再農民,它們都不叫。親得很,認得是自家人,不亦樂乎。可隻要是隊裏社青社員什麽的來了,哪怕是隊長指導員來關懷咱們了,那必是一哄而上,如狼似虎,轉圈兒圍著吠個不停。整地,貧下中農,但凡是要來知青組的,都知道跟身必先抄條棍棒啥的,以防不測。
可惜呀!我的這條狗,到最後竟然是讓我給鋤死的。
我去鋤地開荒,它跟在一旁。我鋤頭起來,帶起來一塊土,它蹭地往上撲,去搶那土塊。我一下一下地沒收住手,再下來的鋤頭咵地一下,正好劈在它腦袋瓜子上。它,它,它平時也老看我鋤地的呀,平時是不會瞎往上竄的呀。一定是那一秒鍾看走了眼,以為那土塊兒不是鋤出來的,而是從我手裏,扔出來的。
它當場沒斷氣,很久也沒斷氣。從地裏回到知青點,一路,我小心地挑著它。它的眼睛,一直就這麽看著我,老實地趴著,就這麽看著我。一切的不解,一切的不怨,一切的不舍,都在那含水的眼精裏。
大夥笑話我沒出息,跺頭去尾,開膛破肚,把它燒來吃了。我重感情,沒動筷子。
今天,鍵盤上敲著它的故事,腦子裏回響著的,還是當年知青們邊吃狗肉邊拿我開涮的嘻笑聲:哎,我說阿豬!那狗頭砍下來,都扔那兒了,可那狗眼睛,還那麽樣地,張望著你呢,嘻嘻,嗬嗬,哈哈哈,,,
他們知道,賭我,不敢,再看它一眼。
阿豬
零四年十二月
新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