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和一百多名中國工程技術人員一起,被派到巴基斯坦,在那裏工作了十八個月。
(一) 導彈危機
蘇聯侵占了阿富汗八年,使那裏一時成了世界軍火試驗場。而巴基斯坦則成了阿富汗抵抗運動的大後方。當時各抵抗部落的武器有來自中國的,也有來自美國的,大多數是經過巴基斯坦再轉交到各個抵抗運動部落的大本營裏的。這些大本營很多都處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邊境地區。有的甚至分散在巴基斯坦境內的城鄉裏,連部落的首領其實也都是在巴基斯坦有家室的人。
汗。布柯提就是其中很有實力的一個部落頭子。
布柯提家族在巴基斯坦很有名,因為其部落地處於巴基斯坦最荒無人煙的沙漠中心,就是在當年歐洲人統治時期也沒有能將其徹底征服,所以曆代布柯提的後裔都已民族英雄自居。而曆屆當政對布柯提家族也是既籠絡又提防。尤其是70年代在布柯提部落邊緣的沙漠地區發現了巴基斯坦唯一的天然氣以後。阿富汗戰爭期間,在布柯提的部落營地裏竟裝備有當時美國新型的導彈。其家族成員也曾高居地方及國會的要職,家族的實力得到了非常的擴充。
蘇聯從阿富汗撤軍後,隨著世界格局的變化,美俄關係也在迅速轉變。而美國曾向當年的阿富汗抵抗運動部落提供軍火援助一事,美國方麵是不願意坦承的。仍然存留於布柯提部落的那些導彈,既然戰時未曾使用,此刻就更有必要收回。至少不能留在部落的手中。然而事情的進展並不順利,布柯提家族由於不滿新上台的政府沒有兌現其在選舉前對布柯提家族的承諾,也正想利用這些導彈的敏感關係來威脅現政府。由於部落要價太高,談判破裂,巴基斯坦政府不得不采取強硬手段,突然襲擊,將導彈從部落的營地劫持歸案。這下可逼急了部落頭子汗。布柯提。
(二) 進軍沙漠
印度河貫穿巴基斯坦,90%的流量被用來改善兩岸的土壤和水利環境,是世界上利用率最高的河流。沿河修築著十數個水壩,引出無數條水渠,這些水渠,就象是巴基斯坦人賴以生存的血脈,政府每年要花費巨額資金對其進行維護和擴充。
我們工作的那條水渠叫帕菲渠,正好經過布柯提部落所處的沙漠地帶,其中好長的一段,水渠的中心線就是領地的邊界線。我們要做的是將水渠多年形成的瘀積清除,恢複和擴大水渠流量。因此,我們的營地散布在180公裏的渠道的兩旁。
這裏是全世界有人口的最熱的地區,白天,在宿舍門廊的蔭涼處,我們測量到的最高溫度是64攝氏度;雞蛋淺埋在沙地裏10分鍾就熟了。記得有一回,突然停電,恰好我們營地的自備發電機也出了問題,大家由於長時間離開空調而熱得受不了,最後隻好全體驅車到離營地200公裏的鎮上開房住了兩天旅館。沙漠裏還時常會有沙暴。沙暴本來是暴風雨,但雨水還未及地麵就蒸發了。而狂風卷起的沙石比雨水更可怕。一次,在趕回營地地路上,我們的車遇上了沙暴。有經驗的當地隨車武裝護衛教我們將汽車開到路堤下地勢較凹的地方。待沙暴過去後,我們驚異地發現,汽車迎風沙的一麵已經象被沙紙打擦過一樣,車漆全掉了,剩下一麵鋥亮的金屬殼。
除了惡劣的氣候,令我們難以忍受的就是食品的缺乏了。巴基斯坦是穆斯林國家,不吃豬肉,也不準賣豬肉。不喝酒,也不準賣酒。市場上買不到帶葉子的青菜,我們營地的食品及調配料供應幾乎全靠每周從800公裏以外的卡拉奇轉運。有一回,運送食品的車子壞在半路,結果等東西運到營地,肉類食品已經發臭了。
我們也想辦法獲取一些新鮮食物,在營地裏開辟菜園,獵殺野豬和四腳蛇,更多的是在渠道裏抓鱉。在國內精貴得不得了的鱉,這會兒滿渠都是,實際上,渠道裏除了鱉幾乎什麽魚也沒有,這是因為渠道每年都要停水檢修,隻有鱉能在停水期裏深鑽淤泥之中而免於一死,到了有水的時候,那些新來的小魚就成了鱉的美食。我們開始時什麽鱉都吃。最大的有半個桌麵那麽大,幾十公斤重,後來覺得還是小一點的鱉肉嫩,再後來就隻吃鱉的裙邊了,抓到鱉之後,剪下它的裙邊,將其又放回水裏。
巴基斯坦太髒,到處都髒。一般的市鎮根本沒有管道排水係統,所有的汙水都是明排,而且根本沒有廁所這一說。男人們隨處大小便,(街上幾乎沒有女人)沿街滿是垃圾。記得當時我們自己的營地算是最幹淨的了。難怪巴基斯坦的國鳥是烏鴉,這些無處不在的烏鴉,鍾情於所有那些不幹淨的東西,倒成了維護當地環境的唯一資源。
我們就這樣在沙漠裏工作著。
(三) 綁架之風
近半個世紀,印度被視為巴基斯坦的頭號大敵。然而在印巴之爭中,中國始終堅定不移地站在巴基斯坦一邊,曾經為了聲援巴基斯坦而兩度兵破中印邊境。因此,巴基斯坦對中國也是尊若兄長,呼應如一。當年中美結束封鎖,重談友好,美方使者基辛格博士就是在巴基斯坦北部的雪山腳下一處特別官邸裏與中國方麵的代表秘密會談的。中巴兩國間的這種非常關係體現得也非常具體。互免簽證,口岸開放,中國人在巴基斯坦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受到最好的禮遇。
不幸的是,政府的敵人也十分清楚這一點。
首先綁架中國人的並不是布柯提部落。綁架中國人也往往是反政府勢力所采取的最後措施。一般先是抗議和騷擾,然後搶銀行,暗殺政親,再不理會,就綁架下級官員,襲擊外國人,最後,才會去綁架中國人。把問題這樣一步步鬧大,政府才會在談判桌上坐穩了聽他們提出的條件,一如賠款,放人,封官,等等等等。
可憐曾有兩個中國人,被綁架了十四個月,驚動了沙特有錢勢的王族人士出麵調解才絕處逢生。他們原本也是公派工程人員,到期沒有回國,且滯留在早已被宣布為危險地區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邊境城市繼續承攬私人工程。結果被綁架後,中巴兩國政府並未因此而受驚動。待綁匪明白自己綁錯了人,惱羞成怒,更加害於他們。這次綁架,在當時中國官方的報紙上也從未報道過。他們所在的公司,一年多時間裏,一直模仿他們的口氣給他們在國內的家屬打信,就連那位代人打信的小夥子,每次見到我們,一談起這回事就哭,因為他覺得是自己在騙這些家屬,而這些家屬的回信卻一直都那麽親愛,那麽信賴,那麽期待。
在那幾年裏,先後有8名中國工程人員在巴基斯坦被綁架。
(四) 特殊戰爭
對於汗。布柯提來說,需要向政府討回包括被強搶的導彈在內的一切不公道,現成的砝碼就是這條帕菲渠,和正在渠上施工的這百來號中國人。而這一點是亞洲開發銀行和巴基斯坦水利部在進行項目設計研究和預算招標時完全沒有料到的。因為當時的布柯提家族並未與政府發生如此這些恩恩怨怨,甚至還聲稱他們可以保護整個工程施工隊伍的安全。
汗。布柯提是一個身材魁梧,滿臉胡茬的穆斯林。據說他是在英國接受的高等教育並獲得了博士學位。他的領地就象是一個國中之國。在他的手下有一個龐大的衛隊,這個衛隊同時也充當著整個布柯提部落地區的法管的角色,巴基斯坦政府的司法是管不到布柯提部落的,在布柯提部落地區裏也沒有一個政府的警察。離奇的是,沿著布柯提地區的邊界,倒是長期駐紮著政府的邊防軍部隊。
布柯提部落的臣民都瘋狂地追隨他們的首領。當地人告訴我們,如果有誰背叛了汗。布柯提,就會遭到滅門之災,如果有誰抗命不從,就會被處死,如果有誰隱瞞不報,就會被趕在鋪開的、燃燒的火炭上走過,,,
我們的工作,從一開始就受到來自布柯提部落的幹擾,並且不斷升級。
要求我們雇傭部落的族人做民工,然後就挑鬧勞資糾紛。然而真正來工作的人們對我們並無敵意,相反覺得從中國人這裏學會了操作設備,學會了修築技術,而部落頭人的要求則的確很過分。
要求土地補償。一時間,沿渠一下子冒出許多大大小小的地主,聲稱自己擁有地權,不給錢就不讓工作。我們於是就改變地段,在沒有爭議的地方繼續工作,一邊想辦法說服一些不是很凶惡的"地主"。
於是就時常發生設備被破壞的事件。政府於是就向渠道派住了更多的部隊,加強對中國工程師的保衛。渠道上於是就不時的開始聽見槍聲。政府的不軟反硬的舉措,更加惡化了局勢。汗。布柯提放出風來,給了政府一個天文數字的一攬子補償要求。我們,夾在政府和部落之間,進退無門。
部隊開著坦克進駐了我們的營地,架起了高炮機槍。我們出入營地,必須要有軍車前後護行。我們工作的地段,部隊設雙層哨位圍護。但情況卻變得越來越壞。不斷的騷擾,襲擊,武裝衝突。使工地會在轉眼間變成戰場。我們的工程師被綁架,我們的警衛被打死,我們的設備被摧毀,連我們的營地都落下了炮彈。這是一場誰也無法取勝的戰爭,一場誰也不願公開的戰爭,一場誰也沒有理由的戰爭。
我們的生命受到威脅,但卻沒有收到過停工的指令,因為一旦停工,作為承包商,業主和保險公司不會因為這場戰爭而賠償我們的損失。
我們就這樣在沙漠裏工作著。
(五) 沙漠驚魂
我們這些中國的工程技術人員,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卷進硝煙之中。
在大批的邊防軍還沒有進駐營地之前,有一天,我們的一位設備工程師,一大早到工地檢查設備,隻帶了兩個跟車的警衛,結果忽然遇到布柯提衛隊的槍手,他們卸除了跟車警衛的武裝,將中國工程師蒙上眼睛綁走了。汽車朝沙漠中心開幾十分鍾後,他們停下車來,給了中國工程師兩瓶礦泉水,指了個方向,就又開著車子跑了。這位工程師,連滾帶趴地在沙漠裏走了大半天,當天夜裏又回到了營地。當時我們又驚又喜,他手裏攥著布柯提衛隊托交中國工程技術人員的恐嚇信,兩隻腳全是血泡,鞋子早就跑丟了。
一天下午,中國工程師和邊防軍剛離開工地,布柯提的衛隊就到了,他們逼迫看守工地的警衛和民工將我們的設備開到渠堤頂上,然後架起肩背式火箭筒,向我們的設備發炮。第二天,我們正看著被炸癱瘓的設備叫苦,有人告訴說,那種火箭筒是中國造。
邊防軍和布柯提衛隊交過幾次火,激烈時打得不可開交。有一次,一位邊防軍人被打死了,還傷了另外兩個,結果邊防軍出動裝甲車,圍著我們的營地附近打了一個晚上。對方也不示弱,炮彈就落在我們的宿舍旁,大家撲伏在桌子底下,心驚膽戰地過了一夜。第二天,中國工程技術人員暫時退出了工地和營地。
最嚇人的是有個中國技師,車上帶著三個邊防軍警衛,回營地時掉隊了才幾分鍾的車距,突然迎頭出現布柯提衛隊的槍手,他身邊的警衛全被打死了,他卷縮在車裏,待前麵的部隊趕回頭時,見他也滿身是血,以為他也死了,拉出來時才發現他還活著,一點沒傷,隻是人完全嚇傻了。
――――――
我後來終於活著回國了。可每當想起在巴基斯坦的那些日子,那些中國工程技術人員,我就不由得後怕,不由得納悶,不由得心酸。
阿豬
九九年十一月
新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