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
當初給她起名時,就斜的祝福這個音。
複從來就富有生命力,使我們的生活因了她的存在而更加充滿生機。還記得她當初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那股子氣勢:我們告假一個月旅行結婚,還沒等遊到南京她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們宣告她的到來。毫無準備,毫無經驗。我還當太太旅途勞累,不幸傷風,於是勸她吃下不少的感冒藥。後來翻書,此舉是為身孕初期大忌之一,痛心疾首,不由終日掂記著太太腹中精靈。這份牽掛,從此延續,至今不息,愈加強烈。
在上海,從旅社出來,才搭上公共汽車,複就覺得我們太過分,無視她的存在和需求。想必她命本富貴,隻安於溫暖的陽光,平靜的池水。而當母親的腰身,隨著汽車搖晃,將這平靜的池水,搖晃成翻滾的汪洋時,這小精靈便大發脾氣,頻使鬧海絕招。
但見太太捂著嘴,第一個衝下公共汽車,麵色蒼白,吐完還想吐,,,我於是讓太太坐定,自己跑去跑來,水,果,還有結婚所需的喜糖,喜煙,床單,蚊帳,台燈,影集,,,因為要與複搶時間,爭速度。南京路,淮海路的,好在我擅長中長跑。
太太要臨盆了,複也知道。她歡天喜地,上竄下跳,地方本來就不大,結果整地臍帶打脖子上多繞了倆圈兒,而且越勒越緊。推進產房時,母女心跳加一塊兒超過三百,又趕緊從產房推出來,進了手術室。我啊,等在手術室外麵,啊,幹著急。
那一夜,我沒睡。這邊望望女兒,那邊看看她媽,兩人身上一共五條管子,但都睡得很香。複由於生前臍帶繞頸,造成肛門鬆弛,把自己的糞便吸了不少進肺裏,醫生說已經開始黃膽,就怕會留下,,,我叫醫生打住,打住,自己的心早已揪成麻花兒。
複好好的。抬頭,翻身,爬,站,走,樣樣提前,就是奶娃娃的那幾個月老要抱,特愛哭。我教條,照搬書本,撂她在隔壁,兩口子在這屋聽。書上說的,一般的孩子最多哭個半點鍾,會嘎然而止,從此不再非抱不可,自娛自樂。
就聽複哭呀哭呀,愈演愈烈。太太看表我查書,四十分鍾,四十五分鍾,,,太太哭了,衝進去,一邊痛罵:都是你那&*$#@!的爸爸!複的小手哭得雙拳緊握,小眼疲倦地看著我,小嘴還在抽泣,象是在對我說:別把我當做一般的孩子!我,再也不敢。
經常出差,出國,尤其是我,每次要跟複說再見都是身不由已。小一點,她在分別的那一刻並無異樣。擺擺手,飛一個,親親再親親。我頓覺是在傷害她,內心獨白:今晚爸爸不回來,明天也不在,明天的明天,,,也不在,你明白嗎?
那一次,連媽媽也打起箱包要走了。複預感到情況不太妙,竭力抗爭,哭破嗓子踢破腿: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媽媽知道不能怪她,其實也不情願這般割舍。等終於扭過臉坐進單位送機的小車,眼淚終於難以控製,唰唰濕透紙巾。
結果,那年夏天,七歲的複,伴著七十七歲的姥姥在家中度日。鄰居後來告訴我,複很堅強,很懂事。市裏老停電,他們一老一小就常常這麽在黑暗中,悶熱中,相對而坐。一坐幾個小時。複會挑著姥姥說話,逗姥姥開心,以此壓製自己心中的孤單和害怕。
我探親回家,拉上這一老一小去北京托付給她二姨家。那二十天裏,複象一朵燦爛的花兒,幸福地開放。我們盡情地遊玩,她指哪我就打哪。她要啥我就買啥。欠她的畢竟太多太多,時間過得卻太快太快。
我又要走了,複知道。於是頭幾天裏就尤其溫順,努力要展現她最可愛的一麵。其實是怕分離,但這一次,她沒有哭鬧,卻反過來竭力幫助我共同度過這一關。
臨行前夜,我在床頭給她扇扇子,哄她睡。她很困了,卻小聲說:爸爸明天不走複就睡。我說:好吧,爸爸不走。複明知爸爸又在撒謊,卻含笑睡去。那張能將痛苦掩埋心底的笑臉,至今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裏麵。
在機場,我請求複不要哭,因為我的眼淚早就難以抑製。複是那麽平靜,那麽泰然,直到我走進海關,我沒有看見她半點悲傷的流露。我提醒自己應該比女兒更堅強,沒有回頭,等完全走進去了才捂住自己的雙眼。
事後,單位的同事在電話裏告訴我,複的表現令前來送行的同事們無不驚佩:也就在我完全消失的一刹那,複隔著人群,雙手抓著欄杆,目光停留在我消失的方向,徹底地,放聲地,不顧一切地,哭了。好久好久,任誰也拉她不走。那份悲傷,那份不舍,那份來自心底的愛戀,在那一刻,爆發。
寫什麽最難?寫感情最難。我寫不下去,也寫不出來。可是我要把這一次寫下來,因為它才是我寫這篇隨筆的衝動所在。
我家也有個希望工程,那就是培養好複。她應該有一個比我們更美好的未來。
記得我們兩口子在美國工作時,有一回我抓錯一部影片,片名叫《Never without my daughter》。 看完後孩子她媽受不了了,從此落下毛病: 再見不得別人家的孩子,一見就情緒激動,就想起複一個人在海的那一邊,就要落淚。有好幾回,把鄰居好友弄得莫名其妙。
我安慰太太,向她保證,下次我們一起出國,決不再丟下複。於是,複十三歲時,剛好高小畢業,我們全家移民。
十三歲的女孩,帶著幾分驕矜,幾分靦碘,紮進了異族的人堆。複聽不懂,看不懂,又說不出來。蹲廁所有人隔門潑水,打網球有人偷使絆子。孩子也感到失落,回家來跟我們急,在這裏她對什麽都無能為力,非要立碼回國,繼續爭全班,全校,全市考試第一。
那段日子我們也尤其艱難,可還是一放工就打起精神帶著複四處周遊。美麗的城市,美麗的鄉村,隻要車子方便開到,能走多遠走多遠。太太美其名曰對複進行愛異國主義教育。還通過學校聯係,把複送出幾十裏外的人家去寄宿,長期地,強製性地提高她的口語,,,
都過來了,都過去了。
就在昨天,十七歲的女兒站在我們麵前,自信,堅定,成熟。可是,她就要走了。早在一年以前,我們就為複聯係了去德國交換學習的課程。希望鍛煉她自立自強的生存能力。
可越是臨近她要飛的日子,我和太太就越有點心神不寧。這是她第一次獨出遠門,好多未知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不管她是如何的躊躇滿誌,畢竟到目前為止還不會半句德文。再就是那份難舍的心情,房前屋後缺少了複,就如同少了我們生活的魂。
日子一天天逼近。同學為複開PARTY,互相贈送再見禮;我為女兒備行裝,去留取舍費思量;太太圍著丫頭轉,一會兒秘語一會兒喊;相信複的心情最複雜,因為走向未知的不是別人,而是她。
又到了送別的時刻,這一關,我們一家三口,正因為太有經曆,反而都不知該怎麽過。大人孩子心裏雖然都明白,可有些話就是沒法說出來。頭天夜裏調鬧鍾,結果三個人調的時間各自不相同。女兒跟本就沒有睡,我們也是一個鍾點醒一回。
該囑咐的都囑咐了多少遍了,三個人一路少話到機場。太太拉著複再也不撒手,我眼盯著大廳的鍾擺仍然在無情地跳動,太太搶著給複買了樣啥小東西,複然後還掏出相機請人給我們拍了一張合影。
時間到了,時間到了。
複步入海關,又忽然反回來,我們一家人擁抱在一起,互相說的互相也沒聽見,大概在鼓勵,大概在祝福,大概在說:再見。
複從包裏掏出一個鼓脹的紙包,在這時遞給她媽,大概想說:別現在打開。可是太激動了沒說出來。太太心跳聚然加速,口中喃喃:傻丫頭,,,怎麽還,,,給我們,,,送東西。
嘩啦啦一下,從剪成桃心的賀卡裏,無數用彩紙折成的千紙鶴撒了一地。太太再也忍不住淚眼汪汪,我抬頭卻看見複奪路飛奔,衝進了裏麵,,,
孩子啊,那包滿了千紙鶴的桃心卡,我們從此不敢再細看,不忍再細看。但我們明白這桃心彩鶴的寓意,也明白你的心願。你就將象這桃心彩鶴,天天陪伴在我們身邊;我們也將懷抱這彩鶴桃心,一天又一天,天天為你祝福,直到你又飛回來的那一天。
阿豬
零一年七月
新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