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謀生
-端盤子-
跑堂這份工,我頭一回啟齒就被錄取了。原來滿肚的腹稿全沒用上。
老板是一家子,兄弟姐妹好幾個,我都鬧不清。正趕上一位跑堂要炒老板的尤魚,老板見我長得個頭比那位也不相上下,我話還沒說完就叫我第二天開工了,純粹為了氣氣那為仁兄:看,不用求你,這位比你神氣多了。老板並且當著我的麵就通知那位:明天不用來了。先下手為強。我也因此還沒上班呢,先領教一回啥叫炒魷魚。
去端盤子,是我出國前就料到的事兒,算是有過心理準備。過去道聽途說的,腦子裏沒少灌進留洋學者做跑堂的故事。自己甚至還曾經指手畫腳地,在國外做過十個月的餐廳經理。可是,當我真正套上油滑的工裝,堆起笑臉,點頭哈腰地招呼食客時;當我感覺到老板那盯賊似的目光,遭遇到工友的無端指責,麵對擦不完的湯湯水水,端不盡的殘羹剩飯時;這心裏就直個勁兒地向外冒火。恨不能燒掉整個世界。
在這家餐廳,一幹就是4個月。忽然有一天,看見使館的人來訂台,說是中國某大人物來訪,要宴請各界華人。我的天!我暗暗驚呼。心想到了那天,這滿堂的人客裏,這大人物他可能誰都不認識,就隻認識我啊。自己當年在住京辦事處做過主任,陪省裏的頭頭們。經常上他那兒去來著。
太誇張,太戲劇性了吧?我於是向老板辭工。很突然,編了個很荒唐的理由。老板呆了半會兒,沒弄明白:為什麽有這麽個機會,有頭有臉的都要來,而你卻要辭工呢?他一頭霧水,但絕不會想到,我是讓這個大人物,把個飯碗給端了。
-三天的清潔工-
從中餐廳辭工後,趕忙又開始四處找工作。
許多公司,一聽是中國來的新移民,料難與客戶交流,把簡曆又都退了回來,不見。無奈何,隻好先去做清潔公司的小時工。
公司的老板,就是一輛麵包車,加一個手提電話。車上裝滿了工具:清潔劑,垃圾袋,刷子擦巾還有吸塵器。老板隻管四下簽約,承包各公司、機構的清潔工作。然後請來我們這些願意拿最的低工資,幹最累的活的人。可想其利潤有多可觀。忽然想起馬克思的名言:資本主義社會之所以腐朽,其根本的原因,就是無產階級剩餘價值的被剝削。又想起文化大革命。高級工程師掃地擦桌子,也就那會兒那些黑五類經曆過這種事兒。區別在於,文革那時候,人家是被迫。如今,我這是,自找的。
我們兩口子,被叫去清潔一家運輸公司的辦公室,職工休息區,和更衣室。每天晚上八點開工,要幹到半夜才能了事。第二天老板告說用戶不滿意。因為經理早上檢查,仍舊是奇髒無比。我們又苦幹了一個晚上,還主動加了一個鍾點。第三天,老板還是搖頭。
原來,這運輸公司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人。白天辦公室有人上班,不叫你做清潔;到了晚上,大車才進庫。司機們又會把已經掃幹淨的一切,全部搞贓。這邊剛衝洗完的更衣室,才轉過頭,進去的司機又帶進一圈子髒鞋印。職工飯廳也是一樣,剛把杯盤放進洗碗機,那邊進來的人,又攤開了一桌的狼籍。
我們幹了三天,腰酸背痛。第四天跟老板打了個招呼,告訴他,我們不幹了,三天的工錢我們也不要了。就此作罷。
-失敗的地產經紀-
辭了清潔工後,心裏更明白了。直到能有一個穩定的工作為止,不能不考慮讀書的事。因為自己在國內的一切資質,本地全不認可。沒有被認可的資質,就很難找到穩定的工作。
可是,不管讀什麽課程,又不能斷掉打零工機會。否則就會將本來不多積蓄,花個精光而沒有進項補充。學完後要是仍舊找不到工作,豈不是兩頭空?
我於是去了函授學院,在眾多的科目裏挑了一個地產經紀人速成班。每星期隻有兩個晚上有麵授課,一個月就可結業,考試合格就可以拿到地產經紀人證書。夠快。
誰知,證書雖然拿到了,工作也不難找,但是,地產經紀人的收入全靠交易傭金提成。公司隻提供辦公會客的地方,和有關信息資源。連名片和報紙廣告,都要自己掏腰包。
老板倒是希望我能給公司帶來一些亞裔客戶才答應聘我。可是,我其實初來乍到,誰也不認識,根本攬不到生意。我去找原來當跑堂時的那些食客,聊了沒幾句,自己還不如人家懂得多。兩周下來,我的業務沒有一點起色,老板見到我也沒了好臉色,通知我如果三個月沒有一份成交的生意,就得走人。
我心想,都半個月了,不但沒有收入,連希望都沒有,還賠進去了不少的錢。這樣下去,不用三個月,自己的自信心就會徹底泯滅。還不如速死以求無痛。我於是,在兩個月內,向第三位老板,辭工。我又回到了原處,不同的隻是,手裏總算有了一本本地的課業證書。
-義工-
此地有一個專門為市民答疑解難的機構,叫市民忠告局。剛來時我總是一有問題就到忠告局去問。諸如附近的學校哪個好?怎樣看病?哪裏能找到便宜的出租房?等等。的確很有幫助。
終於,我的問題成了:象我這樣的,怎樣才能找到工作?接待我的那位老太太,看了我好一會兒,說:先去找個義工做做吧。做得好就會有好的推薦信,再找工作,就算是有了當地工作經驗了。我當時覺得她是瞧不起我才這麽說的,所以沒有理會她的忠告。
經過了多少次失敗的求職後,我才又想起了老太太的忠告,開始考慮去做義工這碼子事兒了。在眾多的社會義務工作中,我選擇了去做家庭教師,教成年新移民的英文。這一選擇的目的,是希望到時候再遞簡曆找工作,人家會覺得這家夥英文或許還可以,見我一麵。我自信,隻要見了麵就好說了。
代理機構先行對我們進行了三周的短期培訓。參加培訓的人裏隻有我一個不是本地人。而且也隻有我一個不是真心要做義工的。倒是幾個星期下來,所有的人都不再對我能否勝任而表示懷疑了。
分配給我的學生也是從中國來的。她先生在校學習科班兒英文,晚上兩口子去做清潔工。她告訴我,她申請免費的家庭教師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可到現在才排到。我於是馬上擺出一副物以稀為貴的架子對她說:如果你不滿意我,可以隨時通知代理另外安排本地教師。哪裏哪裏,不會不會。就這樣,我開始了每周兩次的家教義工,而且一幹就是五個月。先是隻教她一個人。後來,她的一個鄰居,也是從中國來的新移民,也要來聽課。我並且因此而在辭去這份義工時得到了很漂亮的評語。
-差點兒當差-
市政府有個房管署,管理著市區內所有的政府出租房。這種政府房租金比市價低了將近兩成。房客大多數是低收入的貧困一族,往往還要排隊等很長時間才能租到。房客中也有不少是亞裔貧民,我剛來此地時就是租的這種房子。
看到報紙上登出的房管署的招聘廣告,我照例將自己的簡曆投其所好的修改了一遍,還附上了一封信,點明自己的優勢:中國資格的房建高工,對住房及設備知識了如指掌。持有本地地產經紀課業證書,對出租房業務及相關法律知識了如指掌。三門語言,對大比例的亞裔房客之習性風俗也了如指掌。在此地,廣州話也算是一門語言。最後,還加上自己做義工這一節。
沒幾天,真的接到了房管署的回涵,通知我去麵試。隨涵還附有麵試大綱。我興奮得不得了。因為六十多申請人裏,隻SHORT-LIST了四位。
麵試是很認真的。六位考官,每個人都在提自己行當內的問題。好在我過去做過多年的中國政府官員,知道他們想要的回答多半不在技術方麵。所以盡量拋以模棱兩可的,外交辭令式的答複,果然沒出什麽漏洞。最後的情景,幾乎就差通知我上班了:你什麽時候能上班?盡管如此,到你能上班還得有一周到十天。職員的車可以停在地下車庫,但需按月繳費。,,,等等等等。我當時心想,別說十天,隻要能來上班,再等十個月也不算晚啊。
十天很快就過了,二十天都過了。我忍不住去了一趟房管署。一進門就看見一個新麵孔,金發碧眼,青春小妞兒一個。就是她搶了我的飯碗。一位參加麵試的對我說:麵試的第二天,房管署就換頭兒了。新老板沒見過你,怎麽也不敢相信你的語言能力。
就這樣,我和鐵飯碗擦肩而過。
-被逼上大一-
此地的新移民裏,曾經流行一個理念:找不到工作就去讀書。讀書可以領學生津貼,還可以申請學生貸款,生活不成問題。找到工作了還可以隨時退學。語言不行就學語言,語言可以就學專業。老公學完了老婆接著學,直到實在拿不到津貼和貸款為止。
我並不是為了津貼和貸款,而是實在不願意再回去端盤子。所以就硬著頭皮到大學選專業去了。
可恨當初中國各工科大學的專業都分得太細。我所學的專業,拿到係裏去,竟無法換算出相當的交叉學分。非要我從大一的課程讀起。既然都是讀大一,我氣憤地摔上建築係的門,走進了經濟係。
電腦信息,市場管理,亞洲研究,工程經濟,銀行財經,。。。大學裏的專業課程,學分學位,上課時間是由學生自己抉擇的三大因素。都選自己感興趣的科業,可能浪費很多學分而拿不到學位。將就學位就得選修自己實在是不想再學的課程。最後,所選課程的授課時間還不能互相打架,甚至授課地點也不宜相距太遠,否則課與課之間衝刺也來不急。
從沒想過,自己大學畢業快二十年了,人已到中年,又要去重讀《微觀經濟學》,《會計學原理》,《數理統計》等等大一的基礎課。但我還是報了名。
這間大學,是一個沒有校園的高等學府。市區要道從兩坐主教學樓當間穿過。漫步其中,我內心不無感慨:當年考大學,百裏挑一打破頭。可是現在,我完全是被生活所逼!
-終於上崗-
當天辦理完入學手續,我拿著學校的地圖,一邊閑逛,一邊認地方。見有棟大樓,叫學聯大廈,使我覺得新奇。想起當年上大學時,學生會的辦公室,隻隨便在院團委的辦公室裏隔出一小間來而已,哪裏有這個排場。等進到大樓裏,一看樓牌,更加令我吃驚。原來這學聯大廈包羅萬象:書店,餐廳,銀行,劇場,還有健身房,,,有一個門牌,上寫――學生職業介紹所。我一看,立碼就信步走了進去。
沒想到,沒想到。十分中後,竟得到了一個約見!
這學生職業介紹所和我平時常去的就業部職業介紹所略有不同。就業部那邊我去得多了,去得人家都認識我了,去得都不好意思再去了。從來一聯係雇主,就推辭不見。而這學生職業介紹所有一條:雇主必須和求職的學生見麵。這個不見,下一個的資料就不給。救了我這個困難戶。
按著地址去找這家公司時,我是越走越興奮。市中心。靠近繁忙的商業區。在一家大文具商場內。
我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將預約單遞給一位穿製服的小姐,告說要見他們經理。小姐衝我微笑,指了指商場一角。我才發現那裏有一個賣移動電話的專櫃。我要見的,是這家專賣公司的地區經理。
經理是個年輕人,小矮個兒,象舉重運動員。筆挺的西服,口氣既嚴肅又斯文。我拚命掩飾自己的激動,尋找文雅的詞句自我介紹。他一邊聽,一邊神氣十足地翻閱著我的簡曆。眉頭緊鎖,態度冷漠,架子大得不得了。最後,他揮手叫我打住:你先回去,等我電話吧,再見。
我覺得還有希望,因為他沒有當場把簡曆退回給我。
很久以後,這家夥已經升任公司全國市場經理了。有一天,他告訴我說:阿豬,當初麵試你的時候,我在想:坐在麵前的,是一位拚命三郎。應該不用擔心他會不自覺,不努力。保住這個職位,對他來說很重要。盡管這隻不過是一個初級的推銷員。
三天以後,我將退學的信寄給學校,參加電話公司的培訓去了。
阿豬
零零年八月
新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