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萊斯利是老外,彼時彼地還不多見,所以所謂的外事紀律非常嚴格,其中一條就是學員課後不能跟老師單獨交往。張主任每天沒事到處蹓噠,表麵上是關心,實質上有監督大家的意思。萊斯利開始不明就裏,有時邀請同學上她所在的二樓去閑聊,沒人敢明說,隻好找各種借口推辭。
班長Scott對此發過牢騷:“如果老師是男的,不讓女生進房間還有情可原,可這一姑娘家,開朗好客而已,一幫大老爺們,至於嘛。有的人那麽大歲數了(暗指張主任),形象不形象無所謂,可咱們這麽多年輕的,萊斯利會不會想:你們這幫中國男的,怎麽都他媽的這麽麵唧。”Scott 話音剛落,幾個女生放聲大笑:“他媽的用英語怎麽說? His Mom’s?”
一個周六的早晨,我偶然望向窗外,突然看到對麵樓的陽台上有個熟悉的身影,是萊斯利一個人在抽煙。過了半天一看她還在,隻是手中又多了個咖啡杯。我的宿舍和她的公寓都坐落在單位大院,相距很近,因為是公休日,四周一片寂靜。我覺得她有點可憐,自己也沒人說話,就找到內部號碼,給她撥了過去。她非常高興,問請我過去喝咖啡是否會觸犯張主任。得知他管不著我,她更開心了,讓我帶好書本去。”
平時喧鬧的大廳空無一人,小噴泉稀裏嘩啦的水聲格外悅耳動聽。池中幾條鮮豔的錦鯉在遊動,四周幾叢水生植物鬱鬱蔥蔥。沿著螺旋形的樓梯上行,那種旋轉-上升-俯視的視野非常好。
萊斯利的房間很溫馨,飄著濃鬱的咖啡香,第一次去,我有點小緊張。她的臉卻也紅了,原來煙灰缸還擺在那,顯然她不希望我看見。我裝著若無其事,給她機會掩飾,過了一會,就變得自然了。
萊斯利跟我說話時發音清晰,語速舒緩,目光一刻不離我的臉,根據我的表情來引領節奏。一旦發現我卡殼,她不是等我翻閱詞典,就是扯張便箋工整地寫下來,便於我繼續學習。說是聊天,其實並不對等,是她在將就我,但兩人都很開心。
從那以後,我就經常溜到萊斯利那,天南地北地侃。萊斯利說她從小就熱衷周遊世界,來華前原本參加了外交官招考,過五關斬六將,卻意外地在一個小問題上敗北。因為這種機會不常有,萬一結了婚就更不方便,所以非常沮喪。剛好聽到有招募義工的消息,她對即能在這古老的國度體驗生活又可以幫助他人倍感興奮,於是在親朋懷疑的目光中義無反顧地辭掉工作來到這裏。
但不適應的地方之多是她始料不及的。生活上她不在乎,但精神上很煩惱,尤其與人交往的自由都受限製,她非常反感。比如張主任經常派人盯著她,有一回她剛出門發現天很陰,就折回去取雨傘,門衛正對著電話說“小老外”,見她返回立刻掛斷了。還比如她發現中國人一方麵熱情友好,誇她這好那好,另一方麵卻狐疑客套,並不真正接納她。
我做無所謂狀安慰她,張主任隻是關心你罷了,每次爭執,最後不都聽你的嗎。她想了想笑了,說倒也是。
關於看似“表裏不一”,我給她舉了個例子:從小我就聽我奶奶灌輸,自打開天辟地,全世界的人都是黑頭發黑眼睛的,黃毛藍眼的就是鬼,根本不能算人類。如果她看見我跟你坐一起,一定會從墳墓中跳出來。我們是個相對封閉的農業國,與西方人習俗理念也不同,真正相互理解,需要一個過程。
萊斯利聽罷與我擊掌:公平!可惜你奶奶不在了,不然我會讓她相信,我不但是人,還是個好人,讓她改變主意,喜歡上我。
我告訴她真的不必太敏感,比如有男生下課去打球,沒人請你你就自己要求,諒他們不會拒絕你。其實他們會竊喜的,隻是不好意思表達罷了。至於那些官方人員,別說你,我也討厭,那就是一份工作,別把他們當回事。
當然比起不快,她說收獲是豐厚,最大的褒獎就是學生的進步,所有的代價是值得的。
有一次我看她的全家福,特別有趣,姐妹四人金、紅、褐、黑發各一,眼睛藍、綠、棕、灰完全不同,唯一的相似之處是都苗條高挑。她承認像她家這樣的不多見,感謝上帝,各有各的美。
我天生愛美女,無比羨慕地表示我也這麽高、這麽漂亮就好了。萊斯利卻認真地搖著頭:長得高長得好不能保證什麽啊。第一不該假設幸福隻源於外表,第二不該假設人生就該享受快樂。事實往往恰恰是它們的反麵。所以好的生活不該是人完全心滿意足了,而是要從不如意中品味夾雜其中永恒的甜蜜,就像一個蒸餾的過程。
我英語雖然剛入門,但因為有思考能力,所以能最有效地利用有限的詞匯,進行複雜一些的交流。萊斯利基本能預知什麽我不懂,會拚寫出來等我查詞典,由於有情境背景,彼此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我的另一個法寶就是記筆記,隻要沒見過的就照單全收,萊斯利直說謝謝我,讓她享受了一把女王的待遇,說點什麽破事都被記下來。
因為她的耐心出奇地好,我懷疑她是否當過老師,她說當過但隻在教會給小孩講聖經。對我是否有上帝的問題,她表示深信不疑,隻是暫時還不能多說,否則又要違反外事紀律。
一個星期五放學後,萊斯利問我第二天是否有時間。我以為無非又是喝喝聊聊,就爽快地答應有。她卻給我看一張照片,是幾個老外的合影,萊斯利也在上麵。她指著一個金發小夥說他是位法國工程師,想介紹我們認識。
我愣了,忙告訴她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在北京讀研。她也愣了,說難怪我從沒見過,但你又沒結婚,還可以選擇。之所以向你介紹他,是我認為你應該出國深造。還說該男性格很好,本人比照片還英俊,喜歡上中國女孩,但不想在工作單位惹麻煩。她最後強調,他是很認真的人,言外之意,你不要擔心。
見我非常為難,她改口說反正明天有個聚會,他要來接我,帶著你的書,如果對他不感興趣,就改學習怎麽樣?盛情難卻,我隻好答應了。
第二天早晨,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我猶豫地磨蹭到她的樓前,突然覺得不能這麽做。於是迅速寫了一張紙條塞給門衛,請他轉交小老外,大意是我改變主意了,對不起。說來此生首次被提親,就這樣被我臨陣脫逃了。
溜回宿舍,我躲在窗後向外偷瞄。隻見一輛銀色轎車駛到對麵樓前停下,從駕駛室跳出一個高大的男子,繞到另外一麵,打開車門。萊斯利在跨進車裏的一瞬間,抬頭向我的方向瞟了一眼。車子很快就駛離了我的視線,我對不起男朋友的自責消失了,但對不起萊斯利的愧疚卻湧上心頭。
星期一上課,萊斯利例行公事地向大家問了早上好後,目光停留在我臉上,輕輕地搖了搖頭。這個微小的動作,隻有我倆明白。但之後她表現得很奇怪,踱來踱去,坐臥不安。當她最後問“在我們開始今天的內容之前還有問題嗎”時,Scott轉了轉他招牌式的大眼睛,舉起了手:
“我有。萊斯利,你周末幹什麽去了?”
“我?為什麽?”萊斯利有點意外,一隻腳背沒忘在另一條小腿肚上蹭幾蹭。
“你總這麽問我們,我想,你也告訴我們一聲,不挺公平嘛。”
“我… …去和幾個朋友釣魚了。”
“朋友?都是些什麽朋友?帶你去濕地(沼澤)了吧?”
“是的,車是別人開的,但停下來是我的主意,哦,你怎麽知道?”
“我告訴你,那種地方全是大毒蚊子,多少年聞不到人肉味,你又是進口的,哪能放過你啊。”
“是呀,早知道我們也不去啊,咬死我了,抹什麽都不管用啊。”
說著說著,萊斯利真覺得委屈了,把一隻袖子卷起來,原本細嫩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大包,觸目驚心。接著她把腳搭到講台上,褲腿一擼,更是慘不忍睹,惹來一片唏噓。
“你聽我說,下次你要想吃魚,讓我媳婦給你做,別自己亂跑。”Scott像個大哥一般。
“謝謝你,我隻是想去玩玩,沒想到變成這樣,我現在恨死蚊子了。”
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她又瞟了我一眼,嚇得我心裏猛一忽悠:如果我跟她去了,她可能就不會去釣魚了,如果不去釣魚,就不會被叮咬了… … 糟糕,我冒汗了。
這時Scott 壓低了嗓音,說了幾句中文,教室裏頓時笑得炸了鍋:“咬她,蚊子也得受傷,不是折胳膊斷腿就是牙崩掉,肯定現在也不好受著呢。”他的意思大家都懂,因為同學們私下認為,如果非要給萊斯利挑點毛病的話,就是她有些偏瘦,過於骨感。
萊斯利猜出我們在笑她又不明白為什麽,更加抓耳撓腮:“我宣布從現在起,進了這屋就不許講中文,違反者罰款3元當班費。”她說到做到,當天下午就不知從哪搞到一隻大號糖果罐,端端正正擺到前邊,到培訓結束時,裏麵塞滿了花花綠綠的鈔票。我某次一腳已踏進教室,扭頭跟身後的人說中文,被萊斯利逮個正著,罰了半價一塊五。
(未完待續)
多謝,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