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好像是多愁善感日。
先讀了一篇朋友的文章《父愛如山》,回憶在農村做木匠善良敦厚的老爸曾對他的無比厚愛。最令人心痛的是當他剛開始有錢了,正準備過年時給愛喝幾盅的父親買幾瓶好酒去孝順,父親卻因病離世,他沒有見到最後一麵。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放聲大哭,哭了一整天,然後將幾瓶父親一輩子都喝不起的好酒全部灑在了墳頭。最後一句是:一眨眼二十多年過去了,不說了,說起來滿眼都是淚了。
不長的小文,屏幕這邊的我也心酸得止不住淚滴。夏天剛回了老家,清晨去農貿市場,想起小時候我特喜歡跟爸爸去買菜,紅色的柿子、綠色的黃瓜、紫色的茄子、桔色的胡蘿卜…… 還有菠菜、韭菜、白菜、芹菜… … 在我眼裏就是一幅幅色彩斑斕的圖畫。“上車了,手扶好,小心腳”,老爸的叮囑還在耳邊回蕩。同樣的藍天黑土,同樣奔流東去的大江,沒有他的家鄉卻那麽的不一樣。
前天接到東歐裔Handyman C的電話,原定下個月的衣櫥改建能馬上開始。C先生手藝好,不容易約,尤其前一段他做了心髒手術,這麽快就複工太棒了。他笑道有個遊學的活動女兒很想去,可家裏並沒有這筆預算,盡管他更喜歡躺在床上看電視,為了女兒還是起來了,從小活做起沒問題。我莫名有些感動,電鋸電鑽的轟鳴之間,一個小姑娘可以如願以償了,因為她有個好爸爸。
昨天晚上在房前澆花,街對麵又傳來清脆的童音Daddy, Daddy, Daddy, Daddy, 此起彼伏,經久不衰。那家爸爸乘Uber下班,每晚隻要一有陌生的車停靠過來,孩子們 - 三胞胎 - 就嘰嘰喳喳地飛奔而去。那男的就彎下腰這個抱完抱那個,一個個親個遍,耗時若幹才能停歇。
我拎著水管看得好暖心,快發大水了都沒察覺。小時候我父親總是無休止地出差,走遍了除西藏和海南之外的全大陸。那時沒有電話,回程的時間經常不準,期盼中每當老爸出現在門口,我也這樣激動萬分地衝過去,抓著他連蹦帶跳。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北京的沙琪瑪,哈爾濱的紅腸,我的涼鞋,兄弟的手槍… … 無數的好東西,都是一件件地從他的旅行包裏變出來的。
有一次他從南方買回了香蕉,我們從來沒吃過,就興奮地圍成一圈等。可當打開包裝,隻看到幾條爛乎乎的黑東西,盡管他日夜兼程,還是不敵細菌快。他覺得對不起孩子們,懊惱了好久呢。
我爸因為家庭成分不好,年輕時被派到黑龍江支邊。不過那反倒幫了他的忙,因為山高皇帝遠,受到的衝擊很小,能規規矩矩做他的工作。他言語不多,表情嚴肅,其實心特軟,慣孩子沒商量,我就受益匪淺,隻知道索取,從來想不到他需要什麽。
當然我大學畢業掙錢後會給家裏買些禮物,也就限於北京特產什麽的。還有單位發勞保棉服,我選了男式的寄回去,老爸穿上挺時髦。兩年後我開始自學英語,夜以繼日地忙,因此並不知道父親退休後過的不如意。由於有人濫用職權,他和一些員工被坑了,退休金都沒有保障。
那時中俄邊貿紅火,以物易物很盛行。在被交換過來的商品中,狗是一道獨特的風景。之前本地基本隻有黃黑色的土狗,俄羅斯人送來了金毛、薩摩耶、牧羊犬等各種寵物犬,還專門開辟了狗市。我爸特別喜歡狗,每次看到都忍不住逗一逗,沒事兒就到狗市轉悠,那大概是鬱悶的日子中最讓他開心的時刻。特別是當親戚家有了條哈巴狗後,我爸三天兩頭往那跑,還買香腸喂它。但不論誰勸他都舍不得養,因為要千八百元一條,相當於幾個月的工資了。
我回家探親,看在眼裏,心中一個計劃暗暗形成了。去俄羅斯的一日遊很方便,人們都夾帶東西去兌換,我也想去湊熱鬧,老爸不明就裏決定陪我走一趟。
臨行前,我去找一位醫生阿姨請教帶狗過境的難題。別人怎麽弄的我不清楚,但動物屬於違禁品,不過既然大家都這樣,我想試試。阿姨給了我一瓶鎮靜劑和一隻注射器,估摸了個劑量讓我見機行事,畢竟她不是獸醫。我還找出一件我媽的大馬甲,又去提了一些服裝鞋帽等貨物,就算萬事俱備了。
次日待客輪劈開兩行浪花,散發著濃鬱的俄羅斯風情的城市就在眼前了。俄國人的街道很幹淨,三兩成群走著衣裙豔麗的胖大嬸,還跑著很多老式的伏爾加小汽車。帶著尖頂的小房子漆得紅紅藍藍,白鴿在街心廣場上愜意地踱著方步,一切非常漂亮祥和。
遊完城裏後我們被拉到了大市場。我設法把我爸支開,叫住一個小販悄聲問哪有狗。盡管俄語已經生疏,但這幾句還能應付。他打量了我幾眼走開了,不一會兒帶來一個大胡子。我說狗是給我父親做禮物的,要漂亮點,不能太大。大胡子聽罷也走了,返回時手上多了隻巴掌大純白的小狗崽,唧唧地到處拱,可愛極了。我有些不太放心,大胡子指天發誓保證是純種小獵犬,比劃著示意我長不到二尺長,一尺半高,公的看家還厲害呢。
用了三十多元人民幣的東西,小狗崽就易主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我爸,我指指我的馬甲裏層,他先是驚詫萬分,繼而興奮不已,很少看他那麽高興過。吃午飯時服務生衝我伸大拇指,還端來牛奶幫我喂它,同來的遊客也都羨慕不已,表示會為我打掩護。
按計劃我在返程前半小時給小白推了安眠藥,但它仍不時扭啊扭的。排隊過邊檢時全程順利,但離最後的崗哨就差兩步遠時,小白突然汪了幾聲,奶聲奶氣的,我聽了卻有如驚雷。值勤的士兵循聲望來,我汗一下就冒出來了,周圍的空氣也凝固了。我爸忙不迭地把兩張鈔票掩在護照中遞上去,兵哥不動聲色地擋回來,繼續持槍筆挺地佇立,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小白呢,上船不到3分鍾就全身鬆軟,像個麵團一樣,怎麽揉搓都不醒了。
從此我爸有事幹了。俄國人沒騙我,小白就長到那麽大,模樣俊朗,個性鮮明,聰敏淩厲,警覺度高,領地意識強烈,對我爸言聽計從,對外人則畫風迥異。每當被人問到哪弄的,我爸便自豪地說是姑娘在對岸給換的;有人想知道是什麽品種,他也說是姑娘換的所以他不知道;還會碰到有人出價,他更說是姑娘給的了,言外之意你就甭想了。
但是他終於沒能守住諾言。兩年後跟我爸感情深厚的伯父病重,他需要去探望,我媽身體不好,哥嫂工作忙孩子小,別人的話小白又不聽,無奈之下被一個狗販百般遊說,就一咬牙以600塊錢賣給了他。
幾天後我媽去市場購物,突然聽到熟悉的嗚咽聲,是小白瘦骨嶙峋關在一隻籠子裏,看到我媽拚命往外撞。攤主一看忙抓住我媽說姨呀是你家狗吧,打從來了不吃不喝,誰碰跟誰急,沒見過這麽烈的狗,別人養不了啊,我虧本賣給你吧。我媽東西不買了,跑回家把錢拿來,原封不動悉數退還,把小白抱了回來。
小白大病一場,後經我爸精心調理,百般嗬護,數日後才逐漸好轉。但它明顯極度消沉,我爸低三下四地哄,不停地賠不是,家裏才又恢複了快樂的樣子。
後來的事情是這樣的:我出國後,一天我爸遛狗時候碰到一個男的,見到小白就驚呼天人,說他有個一模一樣的待字閨中,很想結個親家。我爸解釋是女兒給的狗,一隻足矣,拒絕了他。那人很執著,居然跑到我家樓下等。我爸不好意思,就說哪天一起去遛遛吧。小狗男見到小狗女,一切都改變了,小白頓時墜入浩瀚無垠的情網,並第一次對生人服服帖帖。
此時我媽被人騎車撞傷臥床,伯父病危繼而不幸病逝,我爸疲於奔命,想起兩隻小白快樂地追逐,他動搖了,這樣也許對誰都好。那男的欣喜若狂,要我爸開個價,我爸說你隨便吧咱圖個緣。人家很大方,給了狗販子三倍的錢,搞得我爸又倍覺愧對小白。後來他們在街上碰到過,小白跑來親切地在我爸的腿上蹭了蹭,然後頭也不回地跟媳婦走了。
當然這是後來家人告訴我的。而且老爸病逝我也沒見到。我在離他一萬三千多公裏的地方絕望地獨自痛哭,不分白天和黑夜… … 唯一讓我好受一點的是他為我做了十萬件事,至少我做了一件。
一眨眼二十多年過去了,不說了,說起來滿眼都是淚了。
2017年8月18日
不過,就像你說的,我們至少做了,至少有幾件讓我們不那麽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