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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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兩岸》006 此岸--知音 (3)

(2021-07-08 15:25:32) 下一個

“這是把老琴,應該沒動過。”趙海山下了第一個結論,說完用手指著軫子、千金和筒子裏的下眼和風口。“風口裏裏外外全是泥灰,下眼沉下去足有半分,這幾處動動也是尋常,就是動過…”趙海山笑笑,“也是文物修複專家動過,對這把琴,就小題大作了。”

當初唐秘書把琴拿來,薛啟正打開琴盒一看,就知道是把好琴。但這琴到底好在哪裏,他最信任的還是趙海山。

“這琴從前應該隻有一個主人,你看,這人手留在琴上位置是固定的。”邊說邊點指著各處讓薛啟正看。

“呣…”這些薛啟正也讚同。“那你怎麽看這個?”薛啟正指著筒子內紙片留下的痕跡。

“這紙片怎麽掉的有很多原因,不一定是人為揭的,比如天長日久自然脫落,而且…”能拿到薛啟正眼前的東西,應該不會有人刻意去動手腳,“你看這裏,”趙海山倒轉京胡,摸著筒子下的眼,繼續說,“一般人在筒子上鑽眼,用的都是圓形鑽,可這個眼,仔細看…是八角的。”再看薛啟正,露出和自己一樣的會心眼神,笑了笑,解釋道,“我姥爺和我說起過,從前有一個人用八角型的鑽,他親眼見過那人打鑽。”

說到這個關節點,薛啟正就明白了,當年號稱“南宋北吳”的兩大製琴名家,吳仲猷吳大師用的就是八角鑽頭。

“據吳大師自己說,一是為了筒子和擔子縮漲,鑽眼打大了,擔子容易滑動,鑽眼打小了,擔子上得太緊,聲音發澀…八角形的孔正好解決了這些問題,還有就是容易辨認。”趙海山又指著筒子內的長條形風口,“還有一點在這,一般風口都是順著擔子做個細長條,不超過5厘米,大崔就是這麽做琴的,你仔細看看這風口。”說完,把手裏的琴遞給薛啟正。

薛啟正接過京胡,拿筒子對著陽光看了足有一分鍾,點點頭,“沒錯,這風口上麵小,底下大,不規則。”

趙海山興奮地喝了口茶,“吳大師跟我姥爺說過,這種三節湘妃竹的擔子,風口開得大一點,拉到高音,聲音不會撕了。”放下茶杯,指著薛啟正手裏的京胡,“其實我第一眼看到這三節的擔子就想起了…”

“三道彎!”兩人異口同聲,說完一起哈哈大笑。

“三道彎”是謝老先生非常珍愛的一把京胡,趙海山頭一次拉“我本臥龍崗上散淡的人”用的就是“三道彎”。說起來,“三道彎”這名字還是薛啟正給起的,尋常京胡擔子都用五節竹子,薛啟正在趙海山家裏頭一次見到擔子隻有三個竹節的京胡,好奇地不行,脫口叫出“三道彎”( 京胡擔子略有彎度,特意烤製出來的,薛啟正家門前的街正好叫“三道彎”)。京胡擔子用三節竹子的不多見,三節的湘妃竹再少些,吳大師親製的三節湘妃竹京胡更少見,“三道彎”是當年吳大師為謝老先生定製的。

薛啟正用過謝老先生留下的“三道彎”,打眼一看就覺眼熟。

趙海山對“三道彎”更熟悉,再加上吳大師製琴確有獨到之處。薛啟正是個是非觀念很強的人,得了把老琴讓自己看,自然不是為了炫耀,但老琴的這種狀態,顯然是沒法日常用的。他斟酌片刻,開口說,“啟正啊,這確實是把好琴,說不定和‘三道彎’有什麽親戚關係…不過你不是啥名家,這也算不得啥數得上的名琴,閑放著就是個沒用的老古董,放久了跟你家那些舊雜誌差不多,況且…”趙海山咳嗽了一下,“浩浩又不喜歡這些,沒準哪天看不順眼就送給你家門口看門老大爺了…如果你願意平日用,我給大崔帶過去,讓他給你好好收拾收拾…話說回來,你也知道,這老琴一旦動過,咱自己用用就罷了,拿出去肯定就沒人認了。”

同一件事,自己想到了,能從別人嘴裏完整準確地說出來,其實就是對自己的最佳肯定。薛啟正拿到琴後的實際想法經趙海山這麽自然而然地說出來,心裏輕鬆之餘,又有了新想法,自然讚同,“那就聽你的,海山,回頭你把琴帶給大崔,讓他看著辦,琴收拾好了也不用急著給我,眼看入夏,太潮了,讓小敏抽空替我多拉拉這琴,等以後有機會再給我。”

趙海山見自己的話薛啟正全聽進去了,笑著打趣道,“我回去得叮囑下小敏,別跟浩浩提這事,不然浩浩又要吃醋,說你一有好東西就隻記得小敏。”

薛啟正將另一個琴盒推到趙海山麵前,“誰讓那臭小子總和我擰著,我不惦記小敏還惦記他,想得美!”說完自己也笑了。

趙海山拿起桌上自己手邊的褐色麋皮墊布鋪在腿上,打開薛啟正推過來的琴盒,取出京胡,踩上早就預備好的專用踏腳,邊微微扭著軫子邊說,“剛說了,今天我陪你,你先起個頭吧!”

薛啟正琴弓在手,略略沉吟,舒緩的琴聲從弦上流淌出來。

唐海濤從E大中文係研究生畢業後,一直在省政府秘書處,兢兢業業十幾年,以為會平平順順按部就班地幹到退休,卻沒想到薛啟正進京前居然挑了自己做秘書。在首長的秘書班子裏,他資曆淺,也說不上有什麽強有力的靠山,業務水平呢,同樣不算頂拔尖,連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為什麽會被公認最有前途的首長看中,隻能還跟從前一樣:腿勤,手勤,腦子活,睜大眼睛,閉緊嘴。

這次回來,首長讓他帶上常用的兩把京胡,昨天又特意告訴他,想在什麽地方見人、如何安排,沏什麽茶,唐海濤還以為是要見哪位老首長。今天一大早,已卸任首長秘書,要就任副市長的任雨陽來了,閑聊之際,說是特意趕來幫首長接人,萬萬沒想到來人居然是趙海山。

唐海濤自然知道趙海山,這個在本省考古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在E大上學的時候,還旁聽過趙海山的幾堂課。趙教授講課從不照搬書本,總是從尋常小事入手,讓學生自己理解史書中大事件對曆史脈絡的影響和意義,他印象最深的是,趙教授鼓勵學生們“在看似合理的正史中,結合同一事件中站在不同立場的其他人的不同記錄,尋找出也許並不合理的真相…真相往往看似既不真實,也不合理,卻基本符合某些曆史人物的個人邏輯。”

據唐海濤觀察,首長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即使這樣,他不止一次聽見首長在電話裏和兒子咆哮,摔電話的事都見過…首長平日雖不是總板著臉,可也不屬於那種笑眯眯,和顏悅色的領導…他看到首長和趙教授慢悠悠地沿著小路爬上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輕鬆模樣,覺得自己今後需要修煉的地方還很多…首長把自己正式介紹給趙教授,在他看來,意味著以後必須更熟悉首長的私人生活,尤其是這位趙教授…離開亭子,他耳朵裏聽著首長和趙教授的談話,已上網找出趙海山教授的簡曆,看過兩行就明白了:趙教授和首長同時畢業於同一所中學,同時進入同一所大學…做到首長這樣的位子,還能和年少時的朋友有著如此情誼…

咿咿呀呀的琴聲打斷了唐海濤的思緒,抬眼望去,是首長。唐海濤喜歡唱京劇,尤其是馬派,每年省直機關聯歡會上,都會唱上兩段,所以對首長拉的曲子很熟悉,是《小開門》。《小開門》簡單短小,起頭平和雍容,真真是皇家出行的儀仗和氣派,片刻功夫,首長越拉越快,仿佛一板一眼的儀仗隊伍中加入了急行的角色,仔細看去,是趙教授,趙教授的加入不但加快了曲子的節奏,更在首長原本高昂的音色中摻進恰到好處的低沉,讓唐海濤在急行軍的節奏中終於緩上口氣來。

接下來,首長和趙教授一聲聲,一遞遞,快快慢慢,來來往往,沒有斷續,兩人甚至沒有眼神的交流,都微闔雙目,好似全部的力量都在手中小小的京胡上,前一個音符剛止,後一個節奏響起,他倆或周瑜,或黃忠,或蔣幹,或諸葛,得意、失意、恐懼,合作,從盜書起到借箭終,差不多拉了全本的《群英會》,直到趙教授拉完魯肅那句“怕到曹營人頭難保”才算終結。

兩個人同時放下手裏的京胡,喝了口水,互相看看,好像都有點意猶未盡似的。首長想了片刻,架起京胡,琴音又起,半句之後,趙教授加入進來,這次兩人齊齊望向長河方向,動作協調如一人般拉著京胡。

在唐海濤聽來,好似有個美人在桃樹下起舞,美人纖腰長腿,輕緩挪步,舞姿翩翩…漸漸地,美人加快了舞步,開始跳躍,旋轉,轉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令人目眩神迷…樹上桃花隨著美人舞步顫動,最終被美人吸引,跳落在美人臉上、身上…輕緩的風從亭子後吹過來,帶著春天蓬勃的生氣,還有幾片粉色的花瓣,落在他雪白的襯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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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西窗下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大家的支持,暫時先貼這幾章,算是整個故事的引子。 後麵的部分正在寫,爭取基本完結了貼出來。
京胡拉出的曲子很美,有興趣的到油管上搜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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