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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死亡邊緣迎接新的苦難

(2010-12-01 18:28:45) 下一個
俞崇恩著

逼迫患難中一姊妹的服事

  1961年初,天寒地凍。為了使饑寒交迫中勞動的人少死幾個(死了人是要上報的,改造單位死人,總不是一件好事,社會影響尤其不好),領導幹部決定每天半夜12點由大夥房送一大桶米湯到寢室,每人一勺,暖暖身。有一天晚上,當米湯抬來時,鄰鋪的人吃不下,不料第二天早晨,就發現他死了。這樣我鄰鋪就換了另外一個人,不久此人又死了。短短幾個月一連死了三個人,我自己也十分虛弱:三十多歲的人,身高178公分(5英尺10英寸),隻有90斤(約99英磅),走路都要用拐杖了。

  有一位姊妹(我們叫她素貞阿姨,是浙江農村婦女)曾在上海我親戚家幫傭,單純而有愛心,又健壯,又有膽量,在國內說起來是“貧農成份”(注:是共產黨認為最可靠的群眾)。那年剛入暑,在社會上幾乎無人願意到恥辱的勞改農場去探望勞改犯的時候,感謝主!她卻樂意替我家人把大家拚湊起來的食物,背到路途崎嶇、遙遠、荒涼、野獸常出沒的半原始森林來看望我,救我一命。這件事使我深受啟發,感到主內姊妹們在基督身體裏有極為珍貴的一份服事聖徒。聖經裏有許多例子:舊約裏,接待以利亞的是一位寡婦;接待以利沙的是書念的貴婦;供應主耶穌和門徒需要的也是姊妹們(路8:1-3);接待、伺候主的是馬大和馬利亞;“接待遠人,洗聖徒的腳,救濟遭難的人”(提前5:10),也是姊妹。記得某地一位主仆去勞改,妻離子散,處境極艱難。有一青年姊妹以他(主內)女兒的身份去勞改營看望他、接濟他,後來傳為佳話。那位給我們寄包裹的董阿姨,去勞改營看望陳弟兄的邱醫生,都是可敬可愛的姊妹。當然,弟兄們也有責任和福分參與接待服事(多1:8;來13:1),但是特別在逼迫、患難、試煉中,這個福分賜給姊妹們更多,因為她們的行動一般比較不受人注意。婦女下監或勞改的百分比很小,所以在苦難中,姊妹們的服事也較方便。

  記得那天,主保守素貞阿姨平安到達了我分場。哦!多麽不容易啊!從上海到邵武,再乘長途汽車到將樂縣,背著5060斤的救命糧,再爬60裏陌生、危險、崎嶇、陡峭的山路才到達目的地。更可貴的是基督裏肢體的愛!我收到分場部的通知:有親人來探望,叫我去分場招持所。我就柱著拐杖,心中滿了感謝地去了。那天中午,我們下飯的菜是牛皮菜梗兒。剝葉牛皮菜(注:這種蔬菜在生長期內可不斷地剝外圈的大菜葉來吃)是高產蔬菜,長到最後老了,不能再剝了,才連根拔下煮來吃。我帶去給她嚐嚐,因味苦,她不要吃。我們卻巴不得能多分一些呢!她告訴我,因天熱,幾隻水煮雞蛋途中臭了,丟掉了。我覺得十分惋惜,便說:“剝開來,蛋黃部份總還有一點可吃啊!”在饑荒時期,食物何等珍貴!那時勞改營流傳著一種歎息:“唉!如果山芋能吃一頓飽,死也閉眼了。”“唉!芭蕉根,石豬肝,南瓜,米糊糊幾時能吃個飽!”

  素貞阿姨在分場招待所休息了一天,采了些薺菜(注:一種野菜,味香,高山區不多),第三天就動身回上海去了。我柱著拐杖送她一程,到將溪鎮上,才含著百感交集的眼淚,返回隊部。這次送來的有我妻子、媽媽、姐姐從自己“牙縫”裏省下來、拚湊起來的食物,其實她們自己也吃不飽。我妻子說,有時候餓得難忍,就喝點水;但比較起來,沒有我們那麽慘,也沒有我們那麽辛苦的勞動。帶來的食物給我極大的幫助,又一次從死亡的邊緣把我挽救了過來。姊妹啊!願主在那一天紀念你們的辛勞:由於你們愛心的代價,我今天還能活著事奉主。但願我不辜負你們的期望,更不辜負天父的恩典。

各自開荒種南瓜

  1962年春,由於饑餓,死的人越來越多;即使不死,勞動力也嚴重下降。領導就實行給重勞動力稍加一點糧,以保住少數人,否則重勞動無人幹了;其餘則削減定糧。為了補不足,鼓勵大家自己動手,在隊部附近、森林邊邊角角,自找地方墾荒種南瓜。長出來的南瓜,過磅交公保管,記南瓜賬,百分之三十歸公,百分之七十允許自己領出來交大夥房蒸食。於是不少人就有了各自的小小“自留地”,自己到火燒山處去掃灰,且每天上自己的自留地大便施肥,因為隊部不準動用公用茅廁的糞便。隻是大部份人種的南瓜,還未等長大,就遷場去安徽,自己吃不到了。

  我們在閩北森林區時,冬天發生過幾次森林大火,有人為的(煙頭引起等),也有雷擊造成的。有時候,一條火龍連燒幾天、甚至幾個禮拜。原始森林根本沒有現代化滅火設備,往往要等到大暴雨,火才自然熄滅。但每次發現火情,都是叫我們全體出動去撲滅:每人手裏拿一根長樹枝去拍打。多半人隻是擺個樣子,也有少數人想爭取早日改造好,冒險投入的。逢風向相反時,有灼傷的,也有個別因燒灼成重傷的。火熄滅後,大家就拿麻袋、掃帚去掃灰作肥料(鉀肥)。

一九六二年遷場安徽

  到1962年,我們閩北上海農場的兩萬改造人員己死了一萬一千多。眼看周圍的人一個個死去,死人遺物一包包運回上海,安葬屍體的“五號山溝”墓滿為患。少數活著的人走上了極端:有企圖自殺的,有躲進深山洞穴的。記得有一個姓陶的人逃跑了,很不容易已逃到順昌,上了火車,但在中途下火車、在車站飯店吃飯時,又被抓了回來(注:當時的火車票有效期按路程的遠近可以有兩三天,在此期間可以下車辦事,然後再轉乘下趟火車)。原因是:勞改農場分配的棉衣與眾不同,外麵全黑,裏子是全白的粗布,式樣也有特點,公安人員很容易識別(凡自己已有棉衣的人,政府一律不再發給)。有的人偷吃老百姓種的瓜果,那時勞改農場沒有蕃茄,後來竟在田裏發現長出了蕃茄,原來有人偷吃老鄉的蕃茄後,蕃茄籽不能消化,就隨糞便肥料灑到田裏,長出來了。

  正在這個當口,聽說要遷場。這消息封鎖得很嚴;知道要遷,卻不知何故?也不知遷到何方?於是猜測議論紛紛,都盼望遷到上海青東勞改農場,靠大城市沾點光。(直到最後,到了安徽宣城,才知道遷場是因為當時台灣蔣中正要反攻大陸,福建是前線,怕我們趁機倒向國民黨。)大夥房忙著磨米粉和黃豆粉,日夜加班炒起來,作為旅途乾糧。希奇的是,在幾裏路外也能聞到香味,自然就聯想到造物主的奇妙。饑餓的人嗅覺特別靈敏,野獸嗅覺特靈,可能是因為常常免不了飽一頓、餓一頓的緣故。六月中旬從閩北出發那天,每人隻帶隨身換洗衣服及必需品,身邊不得帶錢,怕我們趁機逃跑,無論多少錢,都要交幹部保管,等到達目的地再發還給我們。其餘行李打成包,交給少數留下做結尾工作的人,到他們最後離開時,負責集中運輸,押送行李。

  出發前排隊,每人發兩根黃瓜,路上當飲料。黃瓜有大小,我們由於長年饑餓,心理上都不平衡,總覺得自己分到的比別人的小。途中晚上無處住,有一整夜坐在又髒又小的破屋內,給蚊子喂了一頓飽。第二天到了火車站,所搭乘的車廂既無座位,也無窗戶,隻有幾個小小的通氣口,是運豬的貨車。更不幸的是車廂震動得難以忍受。我估計是車廂的鋼輪不圓,有缺陷。我因有心動過速,坐在地板上不行,站著也不行,顛得太厲害,最後,隻好蹲在自己的腳尖上,以緩衝顛簸。所幸別的列車均有優先通行權,所以經常停靠,如此才有一點喘息的機會。終於到了上海站,可是隻停靠很短的時間,又呼嘯離去,遷到上海青東農場的希望就落空了。每餐發一小包摻有少量黃豆粉的米粉,這樣一直開到蕪湖車站,押送的解放軍先下車,照例在四周先架起機關槍,然後我們下車。每人發一勺稀飯。

重新白手起“家”


  和閩北將樂縣相比,蕪湖像是另一個世界。在車站有點心零食賣,不但有蠶豆,什錦菜湯等類,還有一毛錢一根的油條,也有包子、燒餅,隻是價錢比以前高二、三倍。可悲,我身邊連一分零錢也沒有,隻見那一些身邊留下零錢、未上交保管的人開懷大吃,不禁垂涎三尺。我隻有一張8分的郵票,換來8分錢,買幾十顆蠶豆。這時特別體會到做一個遵守紀律的基督徒也是要出代價的(彼前2:13)。然後再乘敞蓬卡車,從蕪湖到離宣城廿裏的鄉下軍天湖。那裏是丘陵地帶,有許多梯田,但放眼望去,卻是田野荒蕪、雜草叢生,田梗被泥鰍、黃鱔鑽塌得零零落落。到處都是一堆堆的黃土荒塚,使人深感淒涼,因為宣城縣在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中餓死了十三萬人。草菅人命的縣委書記好大喜功,謊報豐產,以至繳完公糧後,所剩無幾。所謂的反動階級首先餓死:地主、富農成份的家庭全部餓死,隻剩下一個地主是個郎中,是當地惟一要靠他救命的醫生。貧下中農也餓死了許多,不少家庭隻剩一、二個人,有的全餓死光了。群眾反應無比強烈,最後把縣委書記槍斃了事,以平民憤。啊!多少冤魂!無可奈何、悲悲慘慘地下到陰間去了,也不知道有幾個蒙恩的人?(但願有福音傳給他們,即使無線電波傳來的福音也好啊!的確,有一些人通過福音廣播蒙恩。求主祝福、潔淨福音廣播電台,使其能播出純正、有能力的福音來,也為貧困地區預備收音機。特別是在每晚九時後,海外福音電台的播音相當清晰。)

  這裏剩下的少數茅屋也多年失修,破爛不堪。我們就睡在一大塊墨綠色的長方形帆布下,中間用竹杆支起來,四麵挖一圈淌水溝,地上鋪些稻草,上麵再鋪席子(後來發現席下有蜈蚣、蛇來棲身)。這樣,我們又重新開始了白手起家的流放生活。那裏有一種白色長腳鳥,不時漫步在田埂上悲淒地啼叫“苦啊!苦啊!”十分像嬰兒的哭聲,不禁勾起人們心中的淒楚與悲歎,如同兩漢時代(公元前一百年)的蘇武在北海 (今貝加爾湖)邊牧羊十九年一般。

  約半個月後,運來了行李,許多包紮得外觀較好的行李都不見了。感謝主,我則毫無損失,可能因為包在一塊破舊不堪的粗毯子裏,不起眼。我是無意識這樣做的,主卻借此保守了這些損失不得的破爛東西。

  待塵埃落定後,新的一波改造又開始了。農場黨委魏書記作動員報告,內容中心為十八年規劃:在十八年規劃裏,除種水稻提高產量之外,還要種桐油樹、果樹、茶樹、油茶樹,建軸承廠,築公路等等。哦!我們已在閩北改造了四年、死了一大半人,若真的又來十八年,再要死多少人!許多人敢怒不敢言。偶爾在廁所裏、沒有第三者在場時,有人對我哀歎說:“老俞!要改造到死、改造一輩子了!十八年!”而且初到軍天湖時,沒有糧食,隻好從上海調來用“四號粉”(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成份)做的硬如瓦片的餅乾以及從上海青東(勞改)農場調來的紅花草幹給我們當食物,又是苦不堪言。四圍的老百姓看在眼裏,不禁驚歎說:“上海一批餓狼來了!”“賺錢的機會到了!”不知不覺地,在離我隊五裏路的半山腰的一方平地上,形成了一個小集市,大家稱之為(<水滸>裏的)“快活林”。那裏有大麥粑粑、熟鹹肉、熟山芋,後來連麵條、餛飩也有了。有錢的可以借故或偷偷地去買;星期日有半天洗衣被的時間,也可趁機到那裏去。可是我沒有錢(交幹部保管的錢遲遲沒有發下來),心想看看也好,為別人高興高興。記得那天我帶了一塊婦女用的舊花手帕(是郵包中包東西來的),向一個鄉下婦女換了一隻價值一角錢的大麥粑粑,總算沒有虛此一行。這是1962年剛到安徽頭幾個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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