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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學生不能高過先生

(2010-11-17 06:27:54) 下一個
俞崇恩著

押送閩北半原始森林

  1958年5月3日,我先從家中被押送至橫濱路723號拘留所,關押兩個月。每天清早集體跑步,為適應今後艱苦的勞動準備體力條件。然後整天政治學習,寫坦白交代、檢舉揭發的材料。一天晚上(即7月3日)11點半許,關押我們的拘留所突然響起集合哨子聲,把我們從夢中驚醒,幹部命令我們立即整理行裝,在操場集合,準備出發。在那裏,公安局(相當於美國或台灣的警察局)的多輛紅色大警備車和許多騎摩托車的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已在等候,押我們去離火車站二、三華裏路(約為0.6-0.9英裏)的荒僻處爬上列車,似乎勞改分子不配從車站上車。我們顛簸了兩天三夜才到達福建邵武,因為一切其它客貨車都有先行權。在列車上發給每個人幾條劣質羅鬆麵包,大熱天飲用水太少,口極幹渴。抵邵武後,解放軍戰士先下車,在周圍架起機槍,以防逃跑,然後我們才下車。隨後舀給每人一勺解渴的薄粥湯喝,接著再起程去長途汽車站。

  從火車站到達長途汽車站,需要走差不多七、八裏(約2-2.5英裏)路程才能到達。我們必須自己背著行李走,每個人都有70-80斤(約77-88英磅)重的行李,包括一年四季的日用必需品。我原是個教師,而且有心髒病,平時到學校上課,走路隻需花十幾分鍾,有時還要坐黃包車,現在我如何麵對這個極大的困難呢?有的人隻好丟棄部份行李。可是我不能丟,我若丟了,今後怎麽過日子?家父去世不久,完全沒有留下遺產。他的喪葬完畢後,家中已需要開始賣舊家具度日了。所以家裏已困難至極,哪有能力為我再準備一套行李和生活必需品呢?感謝主,他實在太奇妙了,他竟感動一位身強力壯的鄉村幹部,名叫謝西山。他竟主動對我說,“你的行李我幫你背!”啊!這怎麽可能?共產黨是絕不允許任何幹部同情我們“反革命分子”的(注:因為毛澤東說過,“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在那改造的廿多年中,我再也沒有聽到和碰到別人經曆過這樣的事。這真有力地證明,“王的心在耶和華手中,好像隴溝的水,隨意流轉”(箴21:1)。

  由於長途汽車站內預備給我們搭乘的帆布蓬卡車太少,隻得將行李堆放在卡車前麵,眾人全部站立在車內。由於人太多,擠得大家無法立直。汽車沿著山腰公路,顛簸了三個小時,才到達福建北部將樂縣。到那裏改乘小木船逆流而上,直到將溪鄉下船。那天是7月6日。我所屬的勞改隊暫在將溪鄉的鄒村落腳。

  將溪鄉座落在閩北高山區的半原始森林裏,閩江上遊的金溪畔,對旅遊者倒是一個山清水秀、富有詩意的地方。那裏的居民稀少,一切都非常落後、原始、閉塞。崇山峻嶺,羊腸小徑,完全沒有交通工具。有的婦女活到六十多歲,還從沒有離開家園25裏 (不到7.8英裏),沒有見過自行車是什麽樣子。生活一般尚可,不算很窮,尤其是伐竹、伐木的工人,把森林裏取之不盡的木、竹砍下來,水運出去(這裏盛產樟木,竹子極茂盛),上交政府有關部門統購統銷(注:是中國對於關係國計民生最重要的商品實行有計劃的統一供應的一項措施)。大多數人住瓦頂木屋。農民耕作完全沒有現代化設備,我想由於地理條件差,恐怕還比不上我國春秋時代(公元前722-481年)剛開始用犁耕田的水平。這裏很少見到用牛耕田。而聖經記載,約伯時已用牛耕地。他和亞伯拉罕差不多同時代(公元前1800年),還可能更早一點;而摩西(公元前1500年)時律法規定牛和驢不能同耕,像以利沙那樣用一對牛耕田,則連安徽蕪湖地區也未曾見過。勞動工具比江浙一帶更原始,主要是一把蚌殼鋤(狀似蚌殼),以代替鋤頭和鐵耙(即四齒耙);還有一把小方鍬,是在種水稻的梯田裏截放水用的(雨季水太多時放水,旱天則修田梗堵水),此外還有鐮刀,以及打穀用的稻桶。稻桶小而輕,隻有七、八十斤(約77-88 磅,安徽蕪湖地區的稻桶有250斤左右,約275磅),可以一個人掮著走。稻草大部份燒在田裏當灰肥,少量用作燃料等,此外就是伐竹用的砍刀和伐木用的鋸子。田多,人少,產量低。應繳的公糧運不出去,就儲存在糧倉裏。這種糧倉恐怕遠不及約瑟時代(公元前1770年)他為法老建的糧倉。每個糧倉都用板作成,形狀像小屋,一般 沒有轎車車庫那麽大。地板離地二到三尺,由四根柱腳支持以透氣。

  我們勞改農場以伐竹、運竹為主。糧食由政府調撥,讓我們去背他們積存的公糧。每人每次背糧不得少於60斤(約66磅),裝在乾淨長褲的褲腳管裏,背回隊部。

  將溪鄉隻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橋(見封底圖),不知有幾百年的曆史了,屹立在將溪鄉村口的金溪上,像是該鄉一顆明珠,倒真是了不起。它突顯我們先祖高超的橋梁技術水平,完全可以和蘇州著名的寶帶橋媲美 (當然沒有那麽長,且隻有一個橋洞),拱形直徑約五六公尺(約16.4-19.7英尺),幾百年來經受了無數次山洪大爆發的考驗,堅固如磐石,牢不動搖。橋上還搭了幾幢小房子,最初我所在的勞改農場坑塘分場的指揮部就臨時設在那裏。 當地居民文化低,沒有小學校。生活單調、粗野,談不上有什麽工餘活動。1958年他們的“愛國公約”裏有一條是“男子不殺人,女子不偷漢子”。1949年前有些強盜、綁匪,把綁架來的人藏在深山洞穴裏,若無人來贖的,則在一個叫“祭頭坑”的地方撕票。

想像不到的“勞改營” (見圖一:初到閩北我班住處)

  到了勞改區,生活非常艱苦。先後被押送來的兩萬人,沒有住的地方,連帳篷也沒有,必須白手起家,建造勞改營房。但是要先幹活,不能先造住房再勞動。因此,頭一個階段,許多人住在大樹底下:從樹枝上吊一頂舊帳子,地上鋪一些乾草,上麵再鋪一條席子。一個包袱當枕頭,其餘的家當(春夏秋冬生活必需品)放在地鋪的另一端。我班則臨時被分配在將溪鄉的一個被廢棄多年的破屋內住,隻有三堵牆,沒有窗,沒有天花板。裏麵髒不可言,屋頂瓦片早已七零八落,上麵撒著許多野貓、鬆鼠、鳥等的糞屎,我們徹底打掃了,才勉強地“住”進去。若下雨,屋內淌的是醬油湯顏色的又臭又髒的汙水,使我聯想到主耶穌說,“狐狸有洞,天空的飛鳥有窩,人子卻沒有枕頭的地方”(太8:20)。在一起改造的,有欠血債的、慣竊、強奸犯、詐騙犯、扒手、流氓、阿飛、乞丐、曆史反革命(注:即從前國民黨時代黨、政、軍、憲、特內的人)等等。

  那裏是個靠海的半原始森林,每年都有十幾次台風。在夏季,每周都有雷陣雨。在我們還未蓋好簡陋茅舍之前,大約半年光景,每當風雨來臨,隻要幾分鍾時間,所有的行李都濕透了。在閔北期間沒有吃飽過一頓飯,從歲首到年終都是一樣,連半飽也沒有,無論過年過節都是一樣吃不飽。這使我多少經曆了一點保羅所說的“又饑,又渴,又赤身露體,又挨打,又沒有一定的住處”(林前4:11)。因此死去的人很多,尤其是體力強壯的人先死,因為他們吃的東西和我們差不多,而付出的勞力卻比我們多得多;由於入不敷出,所以體力耗盡、提前死去。有的勞改隊,尤其是靠山頂的,氣溫甚低,大部份的人都死去了。到1962年勞改營遷到安徽時為止,在四年裏,半數以上的人已死了。

瘴氣重,水土不服,安葬

  閩北森林地區瘴氣很重,許多人水土不服,出現浮腫。傳染病流行,蚊、蠅、白虱、臭蟲、牛虻等晝夜“輪流值班”。蒼蠅蚊子極多,尤其是蚊子。一到晚上,許多隻蚊子會同時叮到臉上來。在閩北的四年沒有廁所,隻有極簡陋的茅廁埋入地下的一口大缸,缸口邊放四塊墊腳磚,頂上及四周用稻草紮一個避雨的圓錐形尖頂披。若是誰晚上去茅廁,難免給蚊子叮苦了。

  我們勞改營的主要任務是供應上海大量的竹子(上海人叫毛竹),用途是作修建房子的腳手架等。有一年夏天,分配我班出差砍伐製作排柁用的杉樹(注:排柁是大竹筏的舵。製作起來很簡單:選一根筆直、根端直徑約一尺二寸即1.3英尺的杉樹,砍去枝子,把根端二公尺左右即6.6英尺削成大刀形,紮在大竹筏尾部,使其可以活動,作舵用)。幹部吩咐行李盡量少帶,三、四天即可回隊,大家信以為真,所以都沒有帶帳子。不料一去三個月,晚上睡在一座大破廟內,成千上萬的大蚊子造反,大家都給叮慘了。感謝主!我雖未帶蚊帳,卻帶了一條被單,晚上鑽在被單裏,雖然悶熱不堪,且大蚊子仍能透過被單,把尖嘴刺入皮膚吸血;但比給蚊子任意咬,畢竟好得多了。大家一天重體力勞動後,都已精疲力竭,雖饑腸轆轆,蚊子肆虐,也很快呼呼入睡了。

  1958年7月10日,即剛到將溪鄉後第四天,一名幹部患乙型腦炎(蚊子為傳染媒介)突然去世,分配我班十個人抬棺材上半山腰安葬。當時勞改營來不及製造棺材,就向老鄉買了一具壽材。(啊!人生可悲,活在世上“沒有指望,沒有神”,所以遠在去世前的幾年、幾十年就預見“去而不返”的那一天而造壽材備用。曆史記載,威震天下、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十九歲就命令為自己造陵墓了。今天他的陵墓挖出來,僅供後世參觀而已。若不信主耶穌,人生真是虛空的虛空!)偏僻山區木工條件差,棺材十分簡陋,隻有一塊底板是平的,其它都是把樹幹一鋸為兩片作板用。所以一具棺材本身足有三、四百斤重(約330-440磅),加上死人及部份遺物,總共在五、六百斤。一個班十人,四人一檔,二檔輪流扛,每人肩上重一百五十斤左右(約165磅),沒有平坦的大路可走。先是因田埂狹窄,隻好踩在水稻梯田內,等上了山坡,隻有一條羊腸小徑,十分難行。我這個有心髒病的人不免望而生畏,就自然退回求主幫助。我硬著頭皮請求幹部照顧。感謝主,他感動負責督工的幹部,特允我隻背抬棺者的水壺和大家因熱脫下的衣服,這樣就輕省太多了。 冬天虱子多,夏天臭蟲、蚊子多。初到那裏毫無辦法。一個名叫封卜璋的,脫下球衫捉白虱,竟達二百多隻。冬天也一樣,頓頓吃不飽,又讓虱子等吸去許多血,怎麽得了!於是幹部弄來一口特大鐵鍋,直徑約兩公尺(約6.6英尺),把水倒滿燒開,大家把衣服脫下來放進去煮。各種顏色的衣服一起煮,白色衣物都染成花衣了。虱子一度減少一些,但很快又繁殖蔓延,直到最後領導搞來“六六六”粉殺蟲劑,才基本消滅。

  初到半原始森林,有一陣子痢疾流行,十分可怕。由於沒有抗生素,隻有就地采一些鳳尾草熬湯來治,毫無療效,因此死了不少人。因為天熱,大家喝生溪水,上下遊的勞改隊洗衣物、餐具,都在同一條溪裏,染上痢疾很容易。患痢疾死的人,因為在病中沒有得到妥善護理,死後,安葬他們的人工作馬虎,又缺乏衛生常識,所以一不小心,又成為感染源。

  晚上除蚊子之外,冬天有白虱,夏天有臭蟲,此外還有一種十分討厭的黑色小飛蟲,我們都未曾見過,不知叫什麽,隻有半隻螞蟻大,我們就叫它“小黑蟲”。它們幾百隻一群,在黎明及傍晚出現,太陽出來之前及下山之後就消失。隻要給一隻小黑蟲叮上,立刻起疹、奇癢。白天則有牛虻,它們飛得特別快,叮上皮膚吸血也快,等你發覺時,往往已來不及拍殺。

  親愛的弟兄姊妹,這裏所寫的一些真實情況,是特別給那些有心遵主的帶領去艱苦環境開荒傳福音的弟兄姊妹看的。在非洲、南美洲、南洋群島等未開化的貧窮落後地區,自然環境都比較艱苦,以前不少中國內地會的宣教士也經曆過這種環境。記得布蘭納弟兄(DavidBrainard)他24歲時去印第安人中間開荒布道。語言不通,環境惡劣,生活艱苦。開始兩年毫無果效,他幾乎每天十分迫切地禱告兩個小時,經常全身衣衫都被汗濕透了。兩年後聖靈大作工,終於打開局麵,主的祝福傾倒下來。他很年輕,29歲就被主接去,跑完了當跑的路。求主賜恩,使我們為主、為福音有持久受苦的心誌(彼前4:1-2)。

饑餓

  在閩北共四年(1958-1962)。到1962年,因為台灣當時的總統蔣中正聲稱要反攻大陸,所以整個閩北上海勞改局農場就全部遷到安徽宣城鄉下,改名為上海市勞改局軍天湖農場。因為勞改局認為我們這種勞改分子留在福建前線太危險了,擔心我們和國民黨部隊裏應外合。當我們離開上海市勞改局閩北農場(我編在坑塘分場)時,我場已經死了一大半,二萬個人隻剩下八千多。

  那些年糧食定量供應,我們勞改農場的定量是平均每人每天半斤(約0.55磅)。無人知悉幹部是否克扣,夥房人員揩油多少。老秤(一斤為十六兩)早上二兩(約2.2盎司),中午四兩,晚上二兩。至於菜蔬,剛去頭幾個月,頓頓隻有一碗洋蔥湯,每人隻有一調羹洋蔥。以後成立了一個副業隊,專門種蔬菜,主要種植產量高、生長快的品種,如茄子、芥菜、牛皮菜、空心菜、黃瓜、筍瓜(作醬瓜用的,很大) 等。每天每餐吃一樣菜,數量少得可憐,往往等蔬菜瓜果老了才采收。有時吃山芋(即番薯)葉子,早上有時半塊豆腐乳(後來在安徽有十多年每天早上是自種自醃的蘿卜幹)。每班十個人,每天輪流由一個人值班,拿臉盆去領回來分。由於饑餓,人人總想多吃點,哪怕一點點也好,所以分時大家眼睛瞪得好大。在閩北晚餐吃山芋,一兩糧食作六兩山芋,即晚餐每人一斤二兩山芋。值班領來之後,分山芋要三步:先分成十堆,大小山芋搭配公平,接著用自製土秤按份量調整,使每堆重量相同,最後摸彩。即便如此,人們心理上總覺得自己的一份比較少,往往會納悶好久。

  每個月有夥食賬目公布,最多的一個月(包括春節),人民幣每人七元餘。我記得很清楚,最少的一個月是四元四角四分,按當時官價,約合美金三元。糧食官價,每斤一角一分;山芋每斤一分,蔬菜二分,油每人每月定為二兩,但被在大夥房工作的勞改人員克扣了大部份。結果,菜分到手時,人們苦笑著說,連“油分子”也找不到。零用錢分四檔:勞動和思想改造表現最好的為每月三元半,其次二元半,再其次二元,最差(有反改造表現者)一元。我是評為二元半。由於幾乎沒有東西可買來充饑,加上又不準隨便到鄒村(小鎮)去買東西,人人又極節省,所以有兩次我把省下來的錢匯給母親用。

  由於饑餓,大家各自盡量設法找東西吃。大膽的慣竊犯會鋌而走險,去偷老鄉的食物。有一年端午節,有人把老鄉的一百多隻粽子偷來吃掉了。有的人在山上勞動時,采野果子吃;個別人因為吃了有毒的野果就死了。後來大家發現,鳥吃過的野果子才可以吃。有個病號陶某,聽說在廿五裏山路之外的農場醫院的途中,有一家小商店賣螺螄醬(注:把螺螄肉泡在醬油內),他就以看病為由,要求去醫院,在途中買了一斤螺螄醬,約五角錢。因為饑餓,他就一邊走一邊吃。本來,幾乎人人都患營養不良性浮腫,他吃了極鹹的螺螄醬,就在離店約二百公尺遠處倒下死了。另有一個人像從前的“白毛女”,不怕虎、野豬、蛇,逃出去後,隻身躲在遠處山洞裏,有三個月。每天淩晨約三、四點鍾,趁大夥房炊事員燒好早餐後(在福建的四年都吃蒸飯,每人自備一竹筒,由炊事員按定糧倒米加水,半夜起來燒,約二、三點鍾蒸好飯後再去睡),來到大夥房偷五、六筒飯回山洞吃。最後因為炊煙嫋嫋,被上山砍青木(紮大竹筏用)的人發現,回隊匯報而被抓回,戴上腳鐐關在勞改營拘留所內,苦上加苦。

  拿衣服、用品去向老鄉換食物的人比較多,但“與老鄉打交道”是違反勞改營紀律的。有一人偷偷地拿他的球衫向老鄉換了三斤炒好的鹽花黃豆,在回隊的路上邊走邊吃,不敢帶回隊裏,不料到隊之後,肚子劇烈脹痛,但他不敢說,因為違反紀律要受處分。直到實在無法忍受時才說出來,可惜為時太晚,胃被黃豆脹破,他就死了。真是饑不擇食、愁腸饑火日相煎,難怪“慈心的婦人,當我眾民被毀滅的時候,親手煮自己的兒女作為食物”(哀4:10)。

  我所在的勞改中隊,有一個班是婦女,任務是種蔬菜。其中有一個名叫傅仁瑛。她的丈夫同在坑塘分場,但在另一個中隊改造,不幸死了。勞改分子賤不如豬狗,周圍的人也隻能暗暗地為她悲傷歎息。屍體就埋在隊部前麵的河對岸(其他人死了,都葬在“五號山溝”)。下葬那天,除了她本人和幾個埋葬的勞動力在場外,再沒有別的人了。可是她還來不及居喪悲傷,就因饑餓所迫,草草地嫁給了分場部的炊事員,隻是想多吃一口飯!內心之悲苦,誰能述說呢?何況勞改分子的悲苦又算什麽呢?

  那時,我對主說,“主啊!我怎麽竟落到這步悲慘的境地呢?”感謝主!他是“賜各樣安慰的神”。當我在困苦中喪氣的時候,他對我說,“他也被列在罪犯之中。”那是我在閩北改造的歲月裏主第一次對我說話。先知以賽亞預言主耶穌“也被列在罪犯之中”(賽53:12)。哦!這位神的聖者,榮耀的造物主,他為了拯救我們,竟也被列在罪犯之中!在各各他山巔的十字架上,他釘在中間,兩邊各一名強盜,那我又算得什麽呢?

夜半雷暴雨中搶救竹子(見本書封底圖:搶救竹子)

  七月初,剛到將溪鄉,有一個夜晚,閃電雷轟,豪雨傾盆。雨從屋頂破瓦間嘩嘩淌下來,把我們從夢中驚醒。大家趕快把行李鋪蓋卷起來,還來不及找到一小塊躲雨的地方,不料哨聲大作,緊急集合,除了幹部手中一盞馬燈,四周在暴雨中一片漆黑。一百五十個人遵命在我們住的破屋(見圖一)前集合站隊,沒有一個人有雨具,幾分鍾內全身已在陰涼的雨水中濕透而嗦嗦發抖。隊長命令我們立即行動起來,搶救被山洪衝走的竹子國家財富。

  白天我們在山坡上把竹子砍倒,削去枝葉,背到溪澗岸邊,在每支毛竹根部兩側用砍刀各打一個洞,穿入直徑一寸多的小樹幹(叫青木)。底層一枝青木穿八根毛竹,上層穿七根,上下共十五根,用竹篾(即薄竹片)紮緊成小竹筏,我們叫小排,然後有專人順流往下撐到河麵寬闊之處,以便紮成大竹筏即大排。每天收工前總有許多竹子來不及紮成小排,也會有小排尚未撐走,當雷暴雨一來,山洪暴發,溪澗水位猛漲,把留在溪澗岸邊竹子及小排往下衝走。此時此刻命令緊急集合,就是叫我們冒險到水流分岔急拐彎之處,涉水把卡住的竹子搶救上岸。

  每一勞改中隊大約有120-150人,僅有一盞馬燈。道路狹窄,中間鋪一行直徑一尺半左右、大而光滑的石頭,兩側鋪較小的鵝卵石,夾縫裏全是汙泥。晴天赤腳走在大石頭上很舒服,一下雨則汙泥成了“潤滑劑”,很容易摔跤。一百幾十個人隻能排成一行,馬燈在最前麵,小路彎彎曲曲,大部份人在暴雨中幾乎隻看見前麵幾個黑影在幌動,到達工地前每人至少已摔跤三、四次(見封麵圖)。山洪湍急而陰涼。急流中把竹子拉上岸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山洪衝走。我班一個人被山洪衝到15裏外一個叫黃潭鎮的附近,幸好他在海軍中訓練過,沒有淹死,過了三天才步行回隊,大家還以為他淹死了。又有一次,我們在河灣處移動大竹筏(一千二百根竹子紮成)時,突然大排底下冒上一個穿紅色三角褲的屍體,已在水中泡腫腐爛發臭,旁邊一隻三十來斤的大甲魚正在啃他的肉。有個姓潘的小學教師把它捉上岸,給幹部們打了“牙祭”。這屍體顯然是不幸被淹死的,由於泡在水中脹得太大,好不容易才塞進棺材內,還不知到幾時家屬才知道呢?

主啊!救我!(見圖四:撐小竹筏)

  初到閩北頭一個階段,分配給我的任務是撐小排(竹筏)為主。人站在竹筏上用一枝小竹杆,隨流往下撐,很容易跌入溪水中。因為溪澗當中有不少突起的岩石,尤其在拐彎處,小排常常會撞在岩石上,站著撐就會在碰撞時立不穩,掉在河裏。如果坐在竹筏上則褲子很容易撕破,因為小排前端是紮緊的,後端是散的、活動的。我一共帶去四條襯褲,一連撕破了三條。赤膊赤足,幸好在半原始森林荒僻之地,除了勞改分子,幾乎見不到別人。有一次我撐的小排從湍急的溪段往下淌,速度很快,忽然看見前麵離開河麵約一尺高處,橫懸著一根很粗的竹子,兩端卡在兩岸上。但已經遲了,眼看小排要從竹子之下快速通過,那根又粗又大的竹子必然會猛擊坐著的我的胸部而危及生命。在此千鈞一發之際,我立即把身體往後一仰,躺在小排上,同時大喊“主啊!”用力朝上一腳。希奇!竟然把上百斤重的竹子踢開了,有驚無險!感謝主,讓我避免了一次至少是重傷的災禍。

   “你在急難中呼求,我就搭救你;……”(詩81:7)。

  慘絕人寰的事

  有的家屬知道親人如此悲慘地在死亡邊緣掙紮,就竭力設法要寄些食物來。盡管正逢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家屬自己也是勒緊肚腹,而且上海郵局不準寄食物去鄉下,理由是:食物來自農村,不允許勞民傷財,把食物又往鄉間寄。但慈心的家人仍千方百計,賣掉家裏的財物,用“調包法”(暗中用食物換日用品)把食物郵寄往勞改營。有人在雪花膏瓶內裝豬油,用臘燭包皮紙裹香腸,等等。但包裹到達勞改營後,必須經過幹部檢查,若發現有食物,不但要沒收充公,而且要作為瞞騙政府受批判。

  記得有一位當父親的,年齡已經六十歲了,是個工人,身體還很強健。他想到自己的獨生兒子在勞改營艱苦勞動,又吃不飽,極不容易地湊了些錢,買了些食物,約有五、六十斤重(約55-66英磅),親自送到這遙遠的勞改營來。當時東西很貴,普通職工一個月的工資隻有五、六十元(雞蛋要五角至八角一個)。他湊了不少錢,又翻山越嶺,曆盡千辛萬苦(從將樂縣汽車站下車到將溪鄉,有六十裏即18.6英裏陡峭的山路),極不容易送到了勞改農場。但是,我們的農場兩萬人分成幾個分場,每個分場又分散成若幹個生產中隊,彼此相距甚遠,所以等他把東西送到他兒子那個勞改隊時,幹部卻告訴他說:“你的兒子病了,現在住在醫院裏。”可是醫院離該勞改隊又有四十裏(約12.4英裏)山路。所以這位老人再拚著老命把這幾十斤東西又送到那個醫院裏去。當他到達醫院時,醫生告訴他說,“你的兒子已去世兩天了。”你想一想,這位老人家此時此刻怎麽樣呢?!他倒下來了,像癱了一樣。

  在那裏改造的人,十之八九都離婚了除了少數年紀較老或夫妻感情特別深、孩子們也已成家立業的人。做丈夫的為了不連累妻兒的前途也實在無可奈何,隻得同意離婚。不離婚的中、青年夫婦很少。有一次,有位婦女去看望她丈夫,盡一切力量買了幾十斤東西,盼望送進去給她丈夫,免得餓死。可是一個城市婦女要背幾十斤東西,翻山越嶺幾十裏,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她隻好又出糧票(注:那時糧食實行配給製,沒有糧票就買不到食物)又出錢,雇了一個鄉下人,請他把東西挑到勞改營,她自己跟在後麵走。誰知她遇到了一個壞人:因為山路陡峭難行,那個挑夫看這個女人好像走不動了,反而加快腳步,等到一個拐彎的地方,就不見人影了。你看這位婦女,極不容易帶了這些東西,想挽救她丈夫的性命,她丈夫也眼巴巴地等她來救他一命,萬萬沒有料到,她到了丈夫麵前卻是兩手空空,你說她和丈夫何等失望、悲憤、淒慘!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由於饑餓造成眾多人死亡,領導幹部就號召大家“向山要糧”。在閩北山區有一種塊根植物叫 “石豬肝”,生長在太陽曬不到的山背麵,葉子像鳳尾草,根呈塊狀,色青味苦,酷似多個豬肝粘連在一起。挖出來後洗淨煮熟,用木槌敲散,泡在水裏,可減去一點苦味,然後,和少許麵粉,拌合後烤成餅,叫“石豬肝餅”。這餅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得吃的,重勞動者才有份。後來聽中醫說這石豬肝性涼,孕婦吃了會流產。另有一種植物叫巴蕉,巴蕉根也挖來吃,同樣做成餅狀,雖不像石豬肝那樣味苦,但非常粗糙,像糠秕麥麩一般。除此之外還分派一些人去采野菜,像艾蒿(上海人叫艾蓬)、野菠菜之類。有一年上級領導破天荒發給我們中隊一頭小豬,肥肥胖胖有八十斤重(約88磅),交待我們:“養到年底過春節,宰了打牙祭。”那時離春節還有半年多。誰知到了春節時,這頭豬竟養成了六十斤的“僵豬”,宰殺後,每人分到一塊肉,可惜無論怎樣咬也嚼不爛。由於僅有這一次吃肉,誰也舍不得吐掉,隻好吞下肚去。肥肥胖胖的一頭小豬,怎麽會越養越瘦呢?因為喂豬的少量飼料都給飼養員偷偷吃掉了,豬沒有東西吃會餓死,就想出一個“先進經驗”,把人糞與雜草煮一煮當飼料。

  生活如此艱苦,可是勞動很繁重。有一個時期,每天清早還沒吃早餐,就要去五裏路外的山坡上,背一段不少於60斤重的木頭。那個地方是森林地帶,滿山遍野都可以看見一段段的木頭(想必是老鄉砍倒樹後,鋸成段的),但要選一段差不多60斤重的還真是不容易,因為身強力壯腳步快的年青人先背走了,太過重的,單獨一人不容易上肩,背回來後隻吃到二兩米的稀飯當早餐,接著就得趕快出工勞動。晚上如遇月圓,還要乘著月光加夜班,叫“挑燈夜戰”。每逢節日(如國慶節)還要超額完成定額,作為向國家的“獻禮”。這樣如牛如馬、入不敷出的重體力勞動,身高 178公分(約5尺10寸)的我,體重從140斤(約154磅)下降到了90斤(約99磅)。

使無變有?

  大家饑餓的光景,當然幹部都了解。或許是出於好心吧,不知是誰提出一個可悲又可笑的“出飯率”競賽,即一斤米能做出幾斤米飯,叫吃的人感覺飯增多了,吃飽了,其實不過是騙人的把戲。誰都知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科學上有質量不滅定律。然而,“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大家都要爭取早日改造好,於是有一個勞改隊的大夥房“發明”了“先進”經驗:把米先炒到焦黃,然後按定量分在各人的竹筒裏,加水在蒸籠裏蒸,蒸好後,看起來似飯,可悲的是,隻要拿起調羹撳一撳,則立即成了稀泡飯。這樣愚蠢地轟鬧了一陣就無聲無息地收場了。

“黑旗黑賬,福利取消”

  每天生活、學習、勞動,實行互相監督。表現好的,在黑板報上你的名下插一麵小紅旗。對完不成任務指標或發牢騷、講怪話、散布反動言論的,都要報告隊長,記一筆黑賬,插一麵小黑旗。記黑賬的第二天,“福利取消”。雖然所謂的“福利”在當時不過是一勺子稀薄的米糊,但在饑餓的日子裏,取消這樣的“福利”實在是一種很重的刑罰,而且一個月隻要有一次黑旗黑賬,就是表示改造得不好,精神壓力很重。正如法老吩咐督工和官長:“不可照常把草給百姓作磚,叫他們自己去撿草。他們素常作磚的數目,你們仍舊向他們要,一點不可減少”(出5:6-8)。

寒冬臘月,日子難熬(見圖二:紮大排)

  前麵已提到過閩北勞改營的任務是供應上海造房子、搭腳手架用的竹子。森林裏竹子很多,把竹子紮成大竹筏後,將它停靠在水流緩慢的河灣邊上。等到天下大雨、水位高漲時,把大竹筏順流撐下去,一直撐到火車站,然後再拆散大竹筏,將竹子扛上火車運往上海。平時不能這樣運竹子,因為河麵有的地方不夠寬,水位不夠高,而且河中間露出不少岩石嶙峋,竹筏一旦撞上去就會解體,人就要落水。

  冬天閩北山區氣候奇寒,因為高山森林地區,日曬時間甚短,一天隻有幾個小時,早上九時左右才出太陽,下午四時多就下山了。漫漫長夜,積在竹子上的寒霜有寸把厚。曾有一個短時期,早上出工紮大竹筏,大家把褲腳卷到膝蓋下,赤腳踩在積霜的小竹筏上(因為在閩北的那四年,誰也沒有高統靴),此時立刻眼淚、鼻涕一齊淌下,全身發抖,牙齒打顫,腳掌發麻,而早餐隻喝了(老秤)二兩米的稀飯,半塊豆腐乳,實在饑寒交迫,難忍難熬。幸而這個時期不長,否則死的人會更多、更快。

  以後在技術革新中,冬天改為旱地紮竹筏,同時要求也更高,逢月明星稀的日子,就叫我們 “挑燈夜戰”加夜班。記得有一次加夜班,叫我們把那些已經砍下來、堆在半山腰的竹子扛到溪灘邊上去。從晚上七點鍾出工,到十二點還不收工!實在精疲力竭。要想在黑暗的樹林裏偷偷地歇一歇也不可能,因為派有專人計數,扛少了就不行。那一次直到深夜兩點才收工,收工後每人隻有一勺稀粥(見圖三:“月夜加班”)。在如此艱苦的勞動中,越來越多的人死去了,後來屍體疊起來,堆積在簡陋的“太平間”裏,來不及埋葬。

各各他山上,他豈隻饑寒交迫?

  主耶穌說,“學生不能高過先生,仆人不能大於主人。”主命定跟隨他的人“我所喝的杯,你們也要喝;我所受的浸,你們也要受。”聯想到主耶穌釘十字架也是在寒天。前一天晚上在大祭司院子裏,“因為天冷,就生了炭火”,彼得、大祭司的仆人和差役都站著烤火。當他“像羊羔被牽到宰殺之地”,來到各各他山巔時,寒風尤其凜冽,而四個狠心的劊子手剝下又分掉他的外衣。啊!如果每人一件,主至少穿了四件衣服。劊子手不罷休,還要剝去他的裏衣拈鬮,讓他赤身掛在咒詛的十字架上“為我們的過犯受害,為我們的罪孽壓傷。”不僅如此,自前一天晚上開始直到他死,他都沒有吃什麽,也沒有喝什麽,而且在客西馬尼園“汗珠如大血點,滴在地上”。隨即被押送到大祭司院子裏受審、受辱;折騰了一整夜,等到雞啼天明,又押送到彼拉多衙門受審、受辱;再押往希律那裏被藐視,受戲弄;然後又押回來。哦!天地的主、榮耀的神,竟為贖我們的罪被該永遠滅亡的罪人用手掌打和鞭打;他們用葦子打他的頭,用荊棘冠冕、朱紅色袍戲弄他,還叫他背自己的十字架。他在十字架上饑寒交迫,遍體鱗傷,疲憊不堪,孤單淒涼;門徒四散,隻剩下約翰和幾個婦女在失望中迷惘。整個黑暗權勢竭盡全力,傾注一切仇恨,欲置他於死地。在此時,公義聖潔的神,為成就他永遠的旨意,完成救贖大計,不得不將“我們眾人的罪孽都歸在他身上。”他大聲喊說:“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麽離棄我!……”他為我們罪人所承受的公義神的審判,是沒有人能領略、體會的。哦!親愛的旅伴,每聯想到“基督既在肉身受苦”,我們豈不應當以受苦的心誌為兵器麽?豈敢在苦難中自愛自憐、甚至發怨言呢?

  上述聯想是極美好的、必要的,但還不夠,不能隻停在這裏。可惜,許多人的失敗就是因為停在這裏。聯想往往隻是在心思和情感裏麵(仍在外麵魂的層次,不是裏麵靈的層次),是不持久的。若要持久,必須不斷地聯於神那活水的泉源(耶2:13), “因為神本性一切的豐盛,都有形有體地居住在基督裏麵”(西2:9)。換言之,基督是眾善的泉源,我們真正學習跟隨羔羊的人,必須住在他裏麵,不斷支取恩典、舍己的能力和亮光;在我們所遇到的一切苦難背後,看見神統管萬有的手。我覺得這是幾十年火的試煉中所顯明的、最根本、亦是眾聖徒中最短缺的一件事(請虔讀路10:42;約壹2:28;耶17:7-8)。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著名的傳道人、神學家在火的試煉中紛紛倒下去,像一棵棵大樹在“乾旱之年”枯萎、凋謝一樣;隻因為忽略了這“不可少的一件”(路10:42)。感謝主,少數蒙保守、發光的聖徒,就像樹栽於水旁,在河邊紮根,所以“他在乾旱之年毫無掛慮,而且結果不止。”

  一個住在主裏麵的人,才有力量遵行主的道,把根基立在磐石上(太7:24);不把根基立在磐石上的人,不可能有住在主裏麵那種親密的靈交。不住地禱告、住在主裏麵;背十架、遵行主的道這二者缺一不可,如同飛鳥的兩隻翅膀。

  住在主裏麵,就是住在主的“道”裏麵(約8:31原文),因為“道就是神”(約 1:1)。住在主裏麵就是住在主的愛裏麵(約15:9原文)。可見不遵行主的道,沒有基督的愛流露,那種住在主裏麵,隻是一種道理、一種理想、一種知識,不是生命。哦!主啊!我們何等需要禰的恩典和憐憫!我越過越覺得,歸根結底,一切都在乎主的恩典和憐憫(羅9:11-18;弗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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