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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共患難

(2010-12-11 07:29:37) 下一個
俞崇恩著

妻子雪中送炭

  遷場到安徽才一個多月,不料妻子竟不遠千裏、不辭辛勞、不怕人的藐視、不顧個人安危,隻身來場探親,事先並沒有通知我。(後來獲悉她曾寫過二、三封通知信,均未收到,估計是因為該地區荒蕪已久,郵局早已撤除。)一天中午時分,隻聽得有人喊: “俞某某,你愛人來看你了!”我正在大帆布蓬下歇息,探出頭來,果然不是開玩笑!也顧不得梳洗,就儀容不整、百感交集地迎了上去。

  勞改農場裏的人,多半被迫妻離子散。還記得1958年剛剛關進收容站時,有一對夫妻結婚才五天,女方就哭哭啼啼地來到收容站離婚。大家都知道勞改人員若有百分苦,妻兒也少不了有八、九十分;親友和他們劃清界限;到處抬不起頭來。為了她自身和子女少受欺淩而提出離婚,也在情理之中,誰能推諉?所以很少不離婚的,敢來勞改營探親的就更少了,因為往勞改營方向走是一件最卑微、最被人瞧不起的事,更何況一個城市職業婦女(醫生),怎麽會想到除了廿多裏路沒有交通車、必須步行之外,還有七、八裏比羊腸小道還難走的、多年荒廢、坍塌的田埂小徑呢?50-60斤(約55-66磅)的東西又如何背?還竟敢隻身在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末期千裏行來?感謝神!他的靈在她裏麵催促,“因為你們立誌行事,都是神在你們心裏運行,為要成就他的美意”(腓2:13)。

主作她隨時的幫助

  她說:“自從素貞阿姨去閩北看望你返來,述說了那種饑餓悲慘的狀況,我就很想靠主的恩典克服困難,無論如何也要咬緊牙關,省下點食物去勞改農場看望你,但要有機會和各方麵的條件才行。感謝主!不久,主將機會賜下。那是1962年8月份,醫院裏第一次規定一年可拿休假十天,給我安排在8月6日至16日。在這之前,用節省下來的糧票(其實在那個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們在社會上也吃不飽)買了麵粉,婆婆炒了好幾包,並拌上糖和豬油,又買了些耐饑的、軍隊用的壓縮餅乾、黃豆粉,用省下來的肉票,買了幾斤豬肉,自己炒成肉鬆,耐久不易壞。有的姊妹知道我要來看你,也送來一些省下來的愛心的乾糧。就這樣,湊了60斤(約66磅)左右,裝了一隻火油箱(注:一種鐵皮製油箱,1英尺見方,高1.5英尺)、一個旅行袋。”

  她又說:“兩個弟弟崇架、崇耀送我到輪船碼頭入口處之後,就不準他倆進去了。我隻身屏了一口氣,停停歇歇,提到艙位上。我求主幫助我,下船時有可靠的人幫我提一提。感謝主,我艙位周圍的幾個學生模樣的男生女生,都身強力壯(注:那時我妻子也年輕,才34歲)。他們沒有什麽行李,傍晚船抵蕪湖,我禱告主,不要遇上壞人。主也聽禱告,有兩位男生樂意幫助我,把我的行李拿到船碼頭附近的小客店裏。我緊張地跟在後麵,一直守著這些食物,怕人順手牽羊。到了客店,雖然疲乏,但睡不著,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有一位小青年是本地人,他幫助我把行李拎到附近公車站,乘市內公車到長途汽車站,準備乘車到宣城。直等到下午才開車,到達宣城已經天黑了。一下車,人地生疏,沒有人幫助。我走一段,停一停,好不容易才找到像住戶人家一般的小客棧,一進去又要登記何處來、何處去、身份證明等等。他們一看我去軍天湖農場,就明白一切了。宣城是小縣,又像鄉下,蚊子甚多,這樣的環境,我哪能睡呢!廝守著我所帶的食物,雖然是粗食乾糧,卻是救命的食品。

  “次日天朦朦亮,我離開客棧,把行李提到路旁。人生地不熟,不知哪個方向是往軍天湖農場去的!我就左右打聽。感謝主!正好主預備一位好心的老人,工人出身,還很有力氣,他也要去農場看他的兒子,但和你不在一個分場。這位好心人樂意幫助我,替我挑了相當一段路,從城裏挑到城郊。因他要往另一條路走,就把我的行李放在黃土路邊。當時我已精疲力盡,隻好站在路旁,等候機會。

  “感謝主!正好來了一輛卡車,我向司機招手求助,他看我孤身一女子,就停下車。我告訴他去向,並送他兩包香煙(注:那時期流行的規矩,來時就準備好的),他開車帶我走了一段,雖未達目的地,卻指給我去軍天湖農場的方向,然後他就駛往另一條路去了。我下了車,往目的地方向看過去,一片高高低低的丘陵地,不知如何是好?我又禱告主,求主幫助我,頓時看見不遠處有兩個成年男人,抬著一個大木櫃。當他們走近時,我就問他們往何處去。他們告訴我去的地方,正是我要去的。我告訴他們,我要看誰,他們說認識你,和你在一個分場,我就請求他們可否幫忙抬兩件小行李(對他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們自己也在改造,對家屬探親十分同情,便欣然答應。他們走得很快,我跟在後麵跑,滿心感謝奇妙的主。我跑得快(那時還年輕),緊跟在後麵,注目看我的食物箱和旅行袋。丘陵地區田園荒蕪,田埂破損,零落不堪,高高低低的,十分難行,直到正午才到達目的地。其中一個人就高聲喊:“俞某某,你愛人來看你了!”

  那時我們已吃過午飯,幹部算是對家屬區別對待,比較客氣一點,給她一碗白飯及一小碗幹部吃的醬黃豆。她折騰了兩個晝夜,十分疲憊,也沒有心情吃飯,就說:“我吃不下,謝謝!”我趕忙說:“要的,要的!”就吃了個精光。那天幹部就把她安排在附近一個老鄉家裏,住了一夜以恢複疲勞。她給我煮南瓜充饑,又蒙幹部特許,讓我向老鄉買了一隻童子雞,煮給我吃。8月9日早晨她準備動身返家,我必須步行送她回宣城長途汽車站。不送是不行的,因為有廿多裏路,陌生而偏僻;鄉間公路行人少,不便問路,而且必須經過大片農田,摸不清方向。我請示指導員,他卻毫無道理地不批準,真是鐵石心腸。我既報告過了,雖不蒙批準,仍決心送她,準備受處分了。我一路送她,途中還有二處公路小橋壞了(大概是山洪衝垮的),我就赤腳背她過去。一路上沒有別的話說,隻是勉勵她依靠主度過艱難。在宣城汽車站買好車票,不等她上車,我就立即動身回程。來回四十多裏,接近農場時,太陽已經下山了。天空漸入黑幕,四周沒有燈光(當時那裏還沒有電),睜大眼睛仍是黑茫茫一片。莊稼田都一個樣,分辨不出何處是拐彎口;又無人影,山上有狼出沒,心裏有些慌張,就大聲喊:“主耶穌!主耶穌!”感謝主,不料在遠方有我們勞改營水庫值夜班的人(注:丘陵地帶的水稻靠水庫供水,值夜班是防人偷水)。他們聽見了,就打著手電筒走過來,指給我回農場的拐彎口。等我摸到隊部,已快十點鍾了。

善良正直的妻子

  感謝主!“唯有賢慧的妻子是耶和華所賜的。”在婚事上尊主為大,帶給我很大的祝福。記得青年時找對象,我不效法世界的標準,曾禁食禱告七次。我在主麵前鄭重尋求思考,定了三個條件:第一,必須是清楚重生、敬畏神的姊妹;第二,身體健康、無慢性病,這樣我可以多有時間事奉主,少後顧之憂;第三,有職業,經濟上能自立,不必依靠我。很希奇,那時我就想到,如果我為主名坐監十年,妻子有工作,孩子就不至餓死;同時我也知道,世道比前困難,光憑信心、專一靠主供應是不容易的,更何況在末世,不法的事情增多,許多人的愛心漸漸冷淡了:“人要專顧自己,貪愛錢財”。使徒保羅尚且要兼職織帳棚,且在年老坐監、不能再織帳棚時,除了腓立比教會之外,沒有別的教會供給他(腓4:15)。像哥林多教會,雖然樂意供應他,保羅卻一再婉拒,說不願累著他們。因為他們屬肉體、背後論斷保羅(林後12:16;11:9等)。

  慈愛的父神樂意垂聽這尊他名為聖的禱告,賜給我一個善良的妻子。在我漫長的廿多年勞改期間,她經曆了許多試探與艱難,忍受每次政治運動的煎熬。我去改造時,兩個女兒,一個不滿兩歲,一個才五個月,苦不堪言;每月還寄給我十六元保價信(注:大陸不用支票。當時郵局提供一種特別信封,規定可以放入不超過16元的現鈔,交郵局掛號寄出)。由於我的連累,她這個口腔科醫生,先被下放到上海青浦鄉治血吸蟲病(專業完全不對口),後又下放到安徽省祁門的高山區,翻山越嶺采集中草藥,受盡屈辱、歧視。多少艱辛、困苦、貧窮!她大學時代曾是個短跑運動員,後來卻逐漸患上高血壓、冠心病。那時候,大女兒還很小,肚子餓,可她媽媽買不起點心,常常站在靜安寺老大房糕餅店門口發呆。孩子幼兒時,就顯出繪畫的天賦,老師很器重、栽培她,把她的畫刊登在<小朋友畫報>上;可惜她媽媽買不起她要用的水彩及筆具,常使孩子失望。到文革時,由於她父親在勞改,老師也不敢放手培養她了。

分擔我妻子重擔的姊妹

  我勞改前,兩個女兒都在蘇州。大女兒生在上海,戶口報在上海;小女兒生在蘇州,戶口報在蘇州(注:大陸的戶口製度很特別:城市戶口遷鄉下很容易;農村戶口遷城市則很難。至於想遷大城市,如上海、北京,則幾乎不可能了)。因為我們夫婦倆都很忙,兩個女兒從小就在一位敬虔的姊妹孫太太身邊長大,管她叫婆阿,是蘇州人親密的稱呼。孫太太自己沒有孩子,丈夫早已去世。我大女兒到了入學年齡就回上海上學,小女兒就一直和婆阿同住。如今,孫太太已八十三高齡,小女兒就奉養她的老。

  我押送勞改後,每月83元工資立刻就沒有了。當時家父已殉道兩年;他沒有留下遺產(他一向不置產),而他生前工作過的上海南洋醫院,連憮恤金也不發(因為“反革命分子”是沒有撫恤金的)。他安葬完以後,家裏就很窮了。感謝主,我妻子有一顆慈愛的心,每月還主動寄我16元錢。所以當時小家庭的經濟狀況也一落千丈,再無條件繼續出工資請婆阿撫養兩個孩子了。妻子就決定去蘇州,要把兩個孩子領回上海,三個人團在一起生活,開支可以省許多。然而她作為被歧視的“反革命家屬”,又在工作要求很高的教學醫院作醫生,有醫療、教學、科研三項任務在身,孩子領回上海後怎麽辦?心中實在無數,大的兩歲不到,離不開人照顧;小的隻有五個月,需喂奶。我媽已58歲,小弟崇耀隻有13歲,家務也夠忙了,但考慮到家裏的經濟情況,我妻別無選擇,隻好去蘇州領孩子。

  感謝慈愛的天父!他知道我妻子的處境多麽艱難,他是信實的神,並沒有忘記他慈愛的應許:“……神是信實的,必不叫你們受試探過於所能受的;在受試探的時候,總要給你們開一條出路,叫你們能忍受得住”(林前10:13)。感謝安慰喪氣之人的天父(林後7:6)!當我妻子到了蘇州,要領回兩個孩子的時候,不料婆阿卻執意不肯,她說:“弟兄為主勞改,你肩上這付擔子太重,我要和你扛、和你抬。”我妻子再三堅持要帶孩子回上海,說:“現在,按你的年齡條件,還可以找到工作,到退休時,有退休工資;你不去工作,在家替我帶孩子,代價太大:我們家是沒有出頭的日子了,孩子的爸爸改造出來也隻是一個勞改釋放分子,這個曆史檔案記錄是抹不掉的。我誠實地說,我拿不出錢來了,連兩個孩子的生活費也成問題。”婆阿用慈愛的話安慰我妻子說:“你不要給我工錢了。小孩的生活費,你能拿出多少,就拿出多少;若不足,我們一同仰望神。我們的神是活的神。”我妻子見她十分堅決,拗不過她,就存著感謝的心回到上海。那時婆阿才45歲左右,雖沒有念過書,但手巧心靈,為了賺點錢貼補家用,她就日夜做“外包工”,把活拿回家來,替服裝廠做繡花、釘紐扣等細活,每天做工到深更半夜。為了節省電,就把一隻五支光(5瓦Watts)燈泡拉到眼前來做活,每月隻用半度電(因為自己沒有裝電表,電接在鄰居的電表上,每月貼半度,總共才每月1度電)。有時不夠開支,就悄悄地把自己有限的舊東西賣掉。

  在所謂的自然災害期間,國家分配的定糧大幅減少,孩子們小,不懂事,餓了要哭,婆阿總是自己盡量少吃,省下糧票為孩子們買點糕餅充饑。孩子們病了,她就抱著小的、牽著大的,去衛生所看病打針,等孩子們病好了,她才托人寫信告訴我妻,生怕我妻焦急、工作分心。逢年過節時,我妻總是把一點點配給的食品省下來,帶到蘇州去看望她們,和她們一同分享。鄰居告訴我妻,婆阿排隊買米時,曾昏倒在街上。

  我妻明白這是由於饑餓低血糖所致,可是婆阿從來不將這些不愉快、令我妻擔心的事告訴她。婆阿的愛是深沉、隱藏的愛,默默無聲地作在主身上。實在感謝讚美主,神借著這位愛主的好姊妹分擔我妻子的重擔,幫助撫養這兩個小孩。哦!主啊!願禰在那一天紀念她為你的聖名所顯出的純潔、無私的愛心。

  妻子從勞改農場探親返醫院工作後,同事們發現她皮膚曬黑了,知道她去過勞改營探親,就在背後竊竊議論。到文革時,這就成為批判鬥爭她的內容之一。這樣艱難的日子,若沒有主的恩典,沒有肢體暗中代禱的幫助,這個家庭早已妻離子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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