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經過死蔭的幽穀,卻未遭害

(2010-11-23 07:31:25) 下一個
俞崇恩著

他定意保全我的性命

  剛到勞改農場時,我編在坑塘分場運輸中隊,主要任務是撐小排(即竹筏)、紮大排、扛竹子、在竹上打洞、砍青木等。勞動強度大,特別辛苦。

  改造約兩年後,有一天,領導忽然宣布,運輸隊的三個人--周呂虎、楊鑫和我--調到副業隊。副業隊以種蔬菜為主,供應其他勞改隊,隊員多為病號(體弱多病的,我們叫病號),包括剛從醫院手術後出院的病員。當時我還缺乏在經曆上認識:天父統管萬有,他使萬事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也不會凡事謝恩(詩103:19;帖前5:18),所以聽了這個宣布就很難過,有兩、三天睡不好覺。我反複思想:是否由於我改造態度不端正而把我調離呢?我的改造表現屬於一般,比我差的人不少,還有“反改造分子”,可見不是因為我改造態度不好而調動;也不像是照顧我體弱,因那時期我隻是偶有心動過速,原有的十二指腸潰瘍已蒙主醫治,而比我體弱又年老的人也不少。由於思想不通而納悶。不久我才明白,這是天父奇妙的手,要保全我的性命:副業隊勞動較輕,照顧病號,所以勞動要求不能高,而且靠近醫務室,看病方便,因而勞累而死的人比其他隊少得多。

生命如草芥,豬狗不如

  我記得有一個人,名叫張金堂。他在勞改期間表現良好,當上了班長。像我這種被劃為“反革命分子”的傳道人,是不得領導信任的,所以我從來沒有當過班長,都是那些小流氓當班長來管我(注:流氓、阿飛屬於所謂“人民內部矛盾”;而“反革命分子” 是敵我矛盾)。這姓張的有一天病重了,我正好在旁邊,聽見他對幹部說:“穀隊長,我病得快要死了,可不可以今天讓我不出工?”幹部回答他:“哼!死?你去死好啦!你死有什麽稀奇?有誰會同情你?一隻狗死了,我們會很可惜;你死了,沒有人會覺得可惜的。”不到一個月,這個人就死了。尤其是後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如果是戴著“反革命帽子”死的人,連棺材也沒有。

  文化大革命時,我們已遷場到了安徽。一次,有幾天我高燒不退,醫務室的程醫生外出,隻有一名護士在看病。她怕我會死,就把我送入醫院。睡在我“腳碰腳”病床上的那人叫陳傑,他因在年輕時即抗戰期間給日本人當過翻譯而進勞改營的。他患胃癌快要死了,他妻子和他早已離婚,但是他寫信要求妻子念在多年夫妻的情份上,最後相見一次。這婦人心腸很軟,就來勞改醫院天天幫助他、服侍他,不久此人死了。一位幹部,即我隊事務長(管總務的),名叫杜強,跑進來,把臉拉得很長,對那婦女說,“陳傑是反革命分子,他死了是沒有棺材的。”這婦人就哭了。對我們信主的人來說,有沒有棺材無所謂,可是這婦人哭得很傷心。她要求自已出錢買棺材,幹部說不行,現在是文化大革命,反革命分子即使出錢,我們也不賣。於是來了兩、三個人,用一塊舊被單把死人一包,就抬出去了,放在醫院後麵山坡上挖好的墓穴裏,叫他妻子去看一看。這婦人不忍心,沒有去看。

  我們分場第七中隊有一個姓宋的,講了江青的壞話,因此挨了多次的批鬥,不停地檢討。有一天他自殺了。上頭還是不解恨,因他是“罪該萬死”的,於是死後開批鬥會。他們紮了一個稻草人,穿上這人生前的衣服,然後召開一千多人的大會。主席宣布,把 “宋某”押上來,就有三個人揪著這稻草人的脖子,把“他”押到講台上;接著就批鬥,這人說“他”這樣壞,那人說“他”那樣壞。誰知過了沒有多久,四人幫江青垮台了,宋某也就含冤死了。所以,一個人在那裏,精神上是很受壓迫的。我們這些人豬狗不如,牛馬不及。夏天“三搶”(搶收早稻、搶種晚稻、搶管中稻)農忙時,烈日當空。牛在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三點可以休息吃草,可是人仍要勞動,不得休息。我們每天都要勞動到天黑看不清、蚊子肆虐時才收工。

為了想回家而裝瘋賣傻的人

  被勞改的人真是度日如年,想盡辦法希望能早一天離場回家。有一次,有個姓陳的人精神病發作,整天喊“荷包蛋悄悄拿來!”大概改造前他愛吃荷包蛋。可是改造後很多年,荷包蛋連看都沒有看見,聽也聽不到了。幹部就把他關在一間小茅舍裏,使他的精神病發得更厲害,把大便塗在自己臉上,又塗在門上,弄得一塌糊塗。幹部覺得這樣的人留在勞改隊毫無益處,所以就釋放他回去了。但是這麽一來,有的人就受到了啟發:噢,原來發瘋的人可以回去!於是有些人不瘋也裝瘋了。但是,若要一個不瘋的人去裝瘋是很苦的事。有一個叫孫潤之的裝瘋。那是冬天,池塘已結冰,他就在半夜跳進池塘去。值班的人聽到“撲咚”一聲,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用手電筒一照,發現有人跳到池塘裏去了,就把他撈起來,又冷又髒。倘若查出來是裝瘋,不是真瘋,他就成了“反改造分子”裝瘋賣傻,日子就更不好過了。幸而勞改醫院水平低,查不出來,就讓他在隊裏不出工,混了不少日子,卻也沒有準他離場回家。

  隊裏有一個叫周德麟的,平時沉默寡言,尤其厭惡每天“雷打不動”的兩個小時枯燥而無聊的 “政治學習”。他既厭惡學習討論會上肉麻、違心的歌功頌德,又怕自己發言不慎被作為“牢騷怪話、反動言論”批鬥。所以他早就想,最好索性不發言;但不發言,又會被斥為“無聲對抗”。有一次他聽人說,若一個人不慎朝某一個方向栽跟頭,碰巧的話會跌成啞吧。一天,他鼓足勇氣去報告隊長,手裏拿著一張紙,紙上寫著他放牛時不慎跌了一交,現在竟說不出話來了。那時勞改醫院沒有專業耳鼻喉科醫生,事情沒有敗露。他這樣咬緊牙關不講話,熬了兩年,不料終於被查出是裝啞吧,隻好在大庭廣眾麵前作深刻的自我批判和檢討,吃了不少額外的苦頭。

  此外,我同寢室有一個人叫陳雄,是深度近視眼。他聽說深度近視眼在一定條件下可變成瞎子,於是有一天真的裝瞎了,叫別人幫他領飯,拒絕出工,不料卻被眼科醫生檢查出來了(注:這位女醫生原來是哈爾濱著名的眼科醫生,因為丈夫在此改造,而他們夫妻感情又很好,所以她自願來勞改農場落戶)。他一害怕,就服毒自殺,被緊急用拖拉機送醫院搶救,差一點死掉了。

  感謝神!我們信靠神的人就不一樣。這使我聯想到大衛在逃到非利士地、迦特王亞吉那裏時,因為被認出他正是殺死他們的頭號勇士歌利亞的大衛,便心裏害怕。在此千鈞一發之際,他“在眾人麵前改變了尋常的舉動,在他們手下假裝瘋癲,在城門的門扇上胡寫亂畫,使唾沫流在胡子上。”神主宰的手讓他深深經曆驚濤駭浪,寫出極其美麗的詩篇第三十四篇,用自己切身的經曆來見證“投靠神的人有福了”(詩 34:8,22)。大衛是合乎神心意的人,他受膏及殺死歌利亞之後,緊接著就是多年窘迫、困苦、逃亡,躲避掃羅的追殺。神主宰的手要在他登基為王以前,用各種十字架和苦難破碎他、純潔他、造就他,使他學習謙卑、順服,學習依靠神、仰望神、愛神、敬畏神,以適應作一個合神心意的君王。可惜我們往往不認真學習,如同窯匠手中的器皿:作壞了,必須另作別的器皿(賽64:8;耶18:4)。

“活在世上沒有指望,沒有神”(弗2:12)

  在那不見天日的折磨中,我隊還有二個人先後服毒自殺,另有一個是吊死的。他們都死成了,從絕望和痛苦中“解脫”了。可悲!因為他們沒有神,所以沒有指望(參弗2:12)。遷場到了安徽之後,有一年國慶節(大陸是10月1日)之前約一個月,每個勞改隊都準備節目,到國慶慶祝會上表演。分配郭可宏唱一首頌歌。第一節是:

  太陽亮,太陽紅,太陽就是毛澤東。
  偉大思想閃金光,光輝普照天地紅。

  不料,國慶節前幾天,他自殺了,是吊死的,吊死在鴨棚裏。他畢業於北京人民大學,精英語,聰明能幹。原來在北京中央政法係統高層機構工作,由於政治問題(注:是曆史反革命還是右派分子,我已記不清了),和我一起改造。他妻子在上海被劃為右派分子,每月隻有18元生活費,且多受淩辱。夫妻間感情甚篤。由於感到被歧視、壓迫,沒有前途,早有意雙雙異地同時自殺。在郭去改造時,就約定每周一函。後有一天郭妻在上海以煤氣自殺。妻弟電報告郭,不料電報被隊部扣押(不交郭),郭由於幾個星期沒有妻函,知必有異,也企圖自殺。此時隊部怕出人命,派專人伴他(也是監視),一起生活、勞動,寸步不離。有一天上午,細雨蒙蒙,郭所在班正在田間勞動。因為監視已久,該人及周圍人也就鬆懈了下來。郭托病要求提前回宿舍休息,班長麻痹大意,同意了。不料到了午餐時光,隻見郭床鋪上整齊地放著兩包香煙、一把小刀,卻不見郭某。隊長派人四處尋覓,找遍茶林,卻未見蹤跡,直到傍晚放鴨子的程某趕著200多隻鴨子回鴨棚,抬頭見一人吊死在梁上,嚇得魂不附體,說不出話來,連忙跑到隊部匯報,發抖得連話都講不出,直打手勢。隊長(幹部)就尾隨他去,一看,見郭已吊死梁上,舌頭伸出好長;穿著一身乾淨、透明的塑膠雨衣、長統雨靴。此時,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床上兩包香煙是感謝埋葬他的人的,小刀可以用來割斷上吊的繩子。

  最後,終於把屍體抬出來,埋葬在一裏路外的山丘斜坡上。插上一塊木碑,用毛筆寫上名字。如果狗獾走過聞到,屍骨會不知去向;日曬雨淋,不消幾個月,木碑也泯滅,在人的記憶中,他也消失了。周圍的人目睹這種情景,恐不免有唇亡齒寒、兔死狐悲的感想吧。

  啊!每個人的一生都有終點。“拉撒路死了”,“財主也死了”(路16:22)。人一生的榮辱貴賤不同,到達終點的早遲、途徑也各不相同,但“死”卻是公平地臨到每一個亞當的子孫。因為“人人都犯了罪,虧缺了神的榮耀”(羅3:23)。可悲!不信主耶穌的人,不但有身體的死,還有靈魂永遠滅亡的第二次的死!這是千真萬確的。

  王翔是一肺病患者,長年服用特效藥“雷米封”,在勞改隊裏做些較輕的工作。文革時,油印工作由他負責。有一次他調好油墨,在試印時,襯墊的是報紙,報紙上正好有毛主席的像。當時頭版的報紙,經常是毛主席的大幅像片。不料有人去匯報領導,隨後就是無數次的批鬥、檢討、挖思想根源。這樣長時間的精神折磨、緊張、恐怖,實在難以忍受。於是他就吞服大量“雷米封”死了,死得非常淒慘,定為“畏罪自殺”的罪名,人死和狗無異。“若死人不複活,我們就吃吃喝喝吧,因為明天要死了”(林前15:32)。若沒有永生的盼望,人死和狗死又有何異?

  我們蒙恩的人卻不一樣:我們有聖靈內住,所以“我們四麵受敵,卻不被困住;心裏作難,卻不至失望;遭逼迫,卻不被丟棄;打倒了,卻不至死亡。身上常帶著耶穌的死,使耶穌的生也顯明在我們身上”(林後4:7-10)。保羅曾“遭遇苦難,被壓太重,力不能勝,甚至連活命的指望都絕了;自己心裏也斷定是必死的,叫我們不靠自己,隻靠叫死人複活的神”(林後1:8-9)。感謝主!我們“在無可指望的時候,因信仍有指望”,我們永不會絕望,因我們所信的“是那叫死人複活,使無變為有的神”(參羅4:17)。親愛的弟兄姊妹,苦難對我們常在賜恩座前蒙恩的人,正是學習信心和依靠的機會。

  寫《天路曆程》的本仁約翰說得好,“我們的主並沒有拯救我們脫離試煉,並不表示他沒有能力和愛心。他隻是在試煉我們的信心和愛心,看我們是否盡忠跟隨他到底,以便將來好按這些來賞賜我們。今世的事,無論是生是死,都是暫時的。對於從苦難得拯救,我們並不很在乎,因為我們等候主耶穌在榮耀裏降臨的那一天。”

  哦!求主擴充我們的度量,使我們的信心深深紮根在他自己和他的話語裏麵,以至外麵的狂風駭浪不能動搖我們深處的平安和寧靜,從而落到焦急、憂慮之中(參太8:25-26)。

走到死亡的邊緣

  這個時候,死的人越來越多了。我記得有一次,一位叫馮永濤的對我說:“老俞啊,你也快死啦!我給你算過了,還有半年,你就差不多了。”那時一個人死,事先自己心中有數,因為一直吃不飽,更缺乏營養,人就會浮腫,先從腳開始,往上發展腫到肚臍就死了。

  當時,我們知識分子的思想是被認為最臭的,所以分配我們多做一些臭的工作,以加速思想改造。有一個時期派我專門去埋葬死人。那些死人的遺物,一包一包地堆在倉庫裏,每隔一段時間,這些包裹就要運到上海去,發還給他們的家屬。包裹都很小,沒有幾件好衣服。有一次分配我們班去把倉庫裏積存的小包裹運上小木船。我心裏在想,這些家屬沒有收到這些包裹也許還好受一點;收到此包裹實在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一個活生生的人剛剛發配送去改造,怎麽就剩下這幾件衣服回來了呢?當我看到那一次有幾百個包裹運出去時,想到要是我的老母、妻女收到我的包裹,會怎麽樣呢!未免心中感到悲哀。

  禍及下代的例子很多,如李九皋有一個聰明美麗的女兒,比我的大女兒長幾歲,學校裏功課成績優秀,一向是“三好學生”。但自從李流放勞改後,這個可憐的女孩立即在學校裏被老師、同學輕看、欺侮,不久抑鬱成病,精神失常;經常會用剪刀把完整的衣服剪出許多洞洞,做出一些反常的、危險的動作,當然不能再繼續上學了。可是時間不饒人,年齡一年年大了,病仍不轉好,怎麽辦呢?經過許多考慮,實在沒有別的出路,隻好把她嫁給勞改農場一個姓李的福建人,在勞改農場裏求得一小間茅舍,草草成婚。悲劇的演變,也就不難想像了。

  因此,我就在主麵前禱告:“主啊!若是我死在這個地方,沒有家庭,沒有妻子,沒有子女,一個人死在這裏,也算是死得其所,因為我是為著禰的名而來到這裏改造的。可是我死了之後,我的兩個女兒太可憐了:我去改造的時候,她們一個兩歲不到,一個才五個月大,她們一輩子將是‘反革命分子子女’。而且我的妻子,她是一個很善良的婦女,殷殷勤勤地許多年在醫院裏工作,為我的緣故成了一輩子的‘反革命分子家屬’,再也沒有翻身、真正做人的日子,一直要被人輕看到底了。”我就這樣禱告主,我說:“主啊!求禰紀念我,求禰不要讓我死在這個地方。”一個人若死在那裏,大家因為沒有力氣將他埋葬好,就把墓穴挖得很淺,棺材上麵鋪上一層薄薄的黃土就算了事。一下雨,棺蓋就露出來了。有的棺材釘得不牢,晚上有人來,把死人穿的棉襖、衣服剝下來,偷去穿。

網羅破裂,雀鳥逃脫(詩124:7)

  在我禱告主以後不久,很奇妙的事發生了。神真是聽禱告的;我們這些在苦難中的人,好像我們的禱告神特別注意聽。在我禱告之後不到一個禮拜,突然收到一個從郵局寄來的很大的包裹。這個包裹已經被拆開過,當然是經過檢查的。裏麵竟然是營養食品,如奶粉,魚肝油等。原來,食品或營養品是不準寄到勞改農場來的,一經發現,全被沒收。可是很奇妙,就在我收到包裹的時候,由於勞改營死的人太多,上級認為總不是好事;因為既然是勞動“改造”,目的是要把人的思想改造好,不是要把人改造死。[其實聖經告訴我們,“古實人豈能改變皮膚呢?豹豈能改變斑點呢?若能,你們這習慣行惡的,便能行善了”(耶13:23)。人不是靠勞動能夠改造好的,唯有神能改變人,拯救墮落的罪人。]既然有食物已經寄到了,就發給他們算了。正巧在這個當口,我收到了這個包裹。我察看包裹皮上的字,認不出是誰的筆跡。過了好久之後,才知道是一位董銀珠姊妹,一位我從未見過麵的聖徒(後來我稱她“董阿姨”)。這位姊妹冒著很大的危險寄食物給我,是同情我這個反革命分子的表現,這在共產黨國家是有罪的,她卻為了順從聖靈的感動,遵行主“愛弟兄”的命令,不惜犧牲自己,堅決伸手挽救在死亡線上掙紮的弟兄。而且,她不但寄食物給我,也寄給少數別的弟兄,因為有一次我發現包裹皮反麵是另一位在勞改農場的弟兄的名字。我並不知道她究竟為多少人寄過食物,因為她從來沒有說過。

  當我收到這包裹時,當然喜出望外,可是,我馬上覺得很難處理,如果分一些給比較接近的人吃,隻要有人去報告幹部,就會被扣帽子,說你“用小恩小惠拉攏人,組織反動集團”。自己一個人一頓吃不完,又沒有安全可靠的地方可以存放;若存放不妥,則隨時可能被偷吃光。記得有幾年,我們每晚吃蕃薯(上海人叫山芋),每人一斤二兩(抵二兩米)。剛分到手,隻要你一轉身,那份蕃薯就可能不見了。同隊曾有一個人,家裏很窮,家人很不容易捎來一些在上海已經烤幹的燒餅和麵包。因為閩北山區潮濕,東西發黴了,他就攤在太陽下曬一曬,不料他收工回來,什麽也沒有了,一定是那些沒有出工的病號吃掉的。於是幹部召開中隊批鬥大會,要帶頭偷吃的李誌成低頭坦白交待。他們把小便桶掛在他脖子上,把大石頭放在小便桶裏,並示意叫改造分子打他(因為當時勞改農場規定,幹部不可以動手打改造分子)。所以收到包裹也是一件麻煩的事。但希奇得很,不可思議的事竟然又發生在我身上:神真是奇妙的神,是一位大而可畏的神,居然有一個叫周瑞寶的幹部對我說:“俞某,你的包裹擺到我的辦公室裏來,一個禮拜來拿一次。”讀者,你明白這個意思嗎?--他已經想到了,這個包裹若擺在外麵,會有人偷吃,是不太平的;一下子又吃不完。若放在他辦公室裏,一個禮拜去拿一次,細水長流,會對健康有幫助;而且擺在他辦公室裏,沒有人敢去偷。若未經許可跑進幹部辦公室,那是犯罪,要受處份的。毛澤東說過,“對敵人(如‘反革命分子’)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所以幹部是不敢同情我們、更不準幫助我們的。但是,感謝主,“王的心在耶和華手中”,這位周隊長竟暗暗地幫助我。從那個時候開始,每一個月我最起碼收到董阿姨一個包裹。實在感謝讚美神,因著肢體們的愛心擺上,在這頭四年中大部份人都死了,可是我沒有死。

  “不可輕看這小子裏的一個”(太18:10)。這個寄包裹來的董姊妹,就是我前麵說過的:她要到我們那個教會擘餅(又叫“吃主的晚餐”或“領聖餐”)時,教會四位長老中有三位不批準的那一位。那一次神開我眼睛,使我看見:同在一個賜恩寶座前得憐憫、蒙恩惠,誰也不該把別人推開。主讓我看見一點什麽是聖徒的合一;沒有一個肢體是我們可以藐視的,無論他(她)在什麽地方。

知識叫人自高自大

  我承認,過去我們這個背景的教會是非常驕傲的,恐怕在中國所有的教會範圍內,可以說是最驕傲的了。主要原因是有一位引導我們的同工,真正是個聰明絕頂、過目不忘、熟讀聖經、博覽屬靈名著、口才知識都全備的弟兄。在中國教會曆史上,他首先把普世教會從馬丁路德以來重大真理的恢複介紹進來;他聖經知識突出地豐富,可以說是真正的神學教授。可惜我們大家在基督裏的愛心、行為都跟不上,因為“知識是叫人自高自大,惟有愛心能造就人”(林前8:1)。這裏有一個極其重要的鑒戒和失敗的教訓:聖經真理的知識固然十分重要,“有了德行,又要加上知識”(彼後1:5);“我的民因無知識而滅亡”(何4:6),但沒有愛心,光有頭腦裏的聖經知識,就會叫人自高自大。兩者必須結合起來,如經上所說,“要你們的愛心,在知識和各樣見識上,多而又多,使你們能分別是非,作誠實無過的人,直到基督的日子”(腓1:9-10)。所以,在那個試煉中,由於驕傲、高舉人,除了少數聖徒之外,我們也失敗得最慘痛。“神阻擋驕傲的人,賜恩給謙卑的人。”然而,感謝讚美主,在那個苦難中,神教導我們許多寶貴的功課,其一就是:所有主耶穌用寶血買贖回來的,都是我們的弟兄姊妹,都是寶貴的。有一天,“那為萬物所屬、為萬物所本的,要領許多的兒子進榮耀裏去”(來2:10)。所以,當我經過了多年改造,從農場出來以後,就再也不敢分門別類(參林前3:1;多3:10)、另眼看待人了。我們都是神的兒女,我們都來同心事奉主。

  我在美國,有時弟兄姊妹關心國內的教會,偶兒會有人主動交給我一點錢(我從來不募捐),叫我想辦法帶到大陸的家庭教會負責弟兄那裏,使他能夠分配給那些為主勞改釋放或為主坐監刑滿釋放後生活困苦的主仆,或是給在鄉村山區裏奔走傳道的主仆,總之是用在主的聖工上。我就設法轉交給大陸的忠心、有見識的聖徒負責分送,完全不分什麽背景隻要他在主麵前,按照聖經、忠心傳主的福音,就一視同仁。這是個很重要的功課。千萬“不可輕看這小子裏的一個;我告訴你們,他們的使者在天上,常見我天父的麵”(太18:10)。我們過去自封為非拉鐵非教會,其他的若不是撒狄就是推雅推喇、老底嘉。我們嚴嚴地定宗派為罪,誰知我們的宗派觀念比別人更深,宗派界線比別人劃得更清。當試煉來的時候,我們並不比別人強,並沒有非拉鐵非(原文意為“弟兄相愛”)的見證。有許多弟兄姊妹在試煉中發光,其中不少人都不是我們這個背景的。董姊妹是其中突出的一位,盡管我們曾拒絕接納她參加擘餅,她卻心胸寬闊,毫不計較,仍伸出愛心的手,冒險救我免於死亡。聖經有話說,“若有人愛神,這人乃是神所知道的。”啟示錄中亞細亞七個教會,每一個都有得勝者的呼召,每一個都是有得勝者的。

  在此聯想到一件事:1979年我離場之後,有一天,我去看望一位十分可敬的年長的童身姊妹鄭姐。她和我的背景不同,但她那赤膽忠誠、出重大代價跟隨主的見證,卻沒齒難忘(暫緩提)。她告訴我,她在勞改營時,有一陣子病重得幾乎要死。某日,同隊的一位姊妹轉給她一個奉獻包,打開一看是十元人民幣。在當時,這是一大筆錢,因為每個人一個月的零用錢隻有二、三元。當時鄭姐對那位姊妹說,“我知道奉獻為主,‘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但今天我有感動,要問一問你,這錢從何來?”她回答說,是一位天主教的神甫。哦!親愛的弟兄姊妹,你們看見了麽?在試煉和患難中,宗派觀念減弱了、消失了;將來在天國裏也沒有了。可悲的是,一旦安逸太平,肉體出來,就又有分門別類的事了(林前3:1-3)。

“我受苦是與我有益”

  山芋(即番薯)秋收前,我們拿山芋葉子煮來當蔬菜吃。在那饑餓的日子裏,滑溜溜的山芋葉子滋味鮮美,大家莫不想多吃一些,但是分配去收山芋葉子的人,因為肚子餓,實在沒有勁,收得少,所以我們無福多吃。到收山芋的季節,我們把山芋從壟裏拔出來,在山芋(塊根)底下,常常會見到一些山芋蟲蛹。我忽然眼睛一亮,想起童年時鄰居小朋友吃蠶蛹的往事。我們家鄉浙江新昌,養蠶的人不少,我外婆和大舅也養蠶,可是我從未嚐過蠶蛹,因為蠶蛹的模樣令人惡心。如今顧不得這些了,心想蠶蛹可以吃,山芋蛹一定也可以吃,因為它吃山芋葉,山芋是可吃的。於是偷偷地把蟲蛹拾起來往口袋裏塞,帶回寢室。生的蟲蛹我還是不敢吃,因為是活的會動,塞到口中會癢得作嘔。正好那時董姊妹給我寄來的包裹中有一小塊鹹魚,我就把蟲蛹放在一個竹筒下麵,上麵用一點點鹹魚遮蓋,拿到大夥房要求蒸飯時順便蒸一蒸,他們答應了。吃的時候,我猶豫了一陣子,終於閉上眼睛一口咬下去,不料滋味鮮美至極,竟像一小包奶油。感謝主,那一陣子我吃了不少。

  聯想到一位同工李弟兄,他和我不在一個勞改營,當然也一樣地饑餓。他釋放後曾告訴我,有一次分配給他的任務,是用勞動車(在台灣大概叫板車)拖大石頭。到十點鍾過後,他實在饑餓難忍、精疲力竭,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他求主接受他的靈魂,不然求主給他吃點東西。正在此時,忽然一群蝗蟲飛來,落在他周圍,頓時他想起施洗約翰吃蝗蟲野蜜的事,於是趕緊把蝗蟲捉起來往口袋裏裝,裝滿後就開始吃:把腳、翅膀、頭拔掉,大吃特吃。我問他什麽味道?他說像花生米。我又聯想到,主的門徒餓了,也吃生的麥穗;在以利沙時代、饑荒的日子裏,人們也吃野菜、野瓜、騾頭、鴿子糞(王下6:25;有學者說,鴿子糞是一種小扁豆,當時用作粗糧)。

  天父讓這些熬煉、磨難(路22:28)臨到我們身上,世人說這是“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神卻重在培植基督羔羊的靈,也就是“柔和謙卑”的靈(太11:29),為神的旨意堅韌不屈、百折不撓、絕對順服的靈。

基督羔羊的靈

  使徒約翰記載施洗約翰為主作的極美的見證:“看哪!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又說, “看哪!神的羔羊。”舊約聖經以羔羊預表基督(例如出埃及記第12章)。大先知以賽亞預言主十字架救贖工作的第53章的描寫是:“他像羊羔被牽到宰殺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無聲,他也是這樣不開口”(賽53:7)。而且主的先知也像“柔順的羔羊,被牽到宰殺之地”(耶11:19)。主的忠仆則是“羔羊無論往哪裏去,他們都跟隨他”的得勝者(啟14:4)。基督在地上是彰顯、活出羔羊的靈,而我們是仰望神的恩典作工,逐漸培植起羔羊的靈,誠如先輩聖徒所說,“學習以羔羊的靈應付萬事。”這是一輩子的寶貝功課,靠主恩典學習謙卑、柔和,學習忍耐、寬容、於人無傷,學習以愛心與恩典待人。主耶穌不但在客西馬尼和各各他彰顯羔羊的靈,他在地上短促的一生也無時不是如此(惟有對撒但和黑暗權勢,他是猶大的獅子,勝而又勝)(啟5:5)。

  使徒約翰又記載羔羊被殺、複活、升天後的榮耀:他受到一切受造之物的敬拜(啟 5:1-4),直到永世新耶路撒冷裏。聖經說,“主神,全能者和羔羊為城的殿,……在城裏有神和羔羊的寶座”(啟21:22;22:3)。這寶座是永永遠遠的,何等奇妙!寶座上的神不隻是尊貴、威嚴、權柄、能力、聖潔、公義、榮耀的;在新耶路撒冷的寶座上有柔和謙卑的羔羊!何等榮耀!羔羊的靈是永恒的,羔羊的靈是得勝者的標誌。

天父是窯匠,我們是泥(賽64:8)
很可惜,許多弟兄姊妹沒有看見“我們是泥,你是窯匠,我們都是你手中的工作”(另參耶18:1-10)。許多弟兄姊妹不明白“我受苦是與我有益,為要使我學習你的律例”(詩119:71)。在人生的道路上,天父允許種種艱難、磨煉、疾病、貧窮、家庭、事業上的難處等臨到我們,背後都有他的手在製作我們,把我們放在“轉輪”上、火窯裏。他使萬事互相效力,使我們得益、成器,使我們有份於他兒子羔羊的性情,模成他兒子的形像。可惜我們常千方百計用自己的辦法擺脫窯匠製作的手,以至雖蒙恩多年,仍是基督裏的嬰孩。誠如古聖蓋恩夫人所說,許多人要折斷天父管教的杖,她則懷著感恩的心接過來親吻。有一位老弟兄關進監獄才一年,就放棄了他原來所堅持的原則(基督是教會的頭),與世界妥協了,表示願意參加三自,為的是從監裏釋放出來。另一位弟兄耍弄人的手段,用盡心機,改造了幾年,用自己的辦法出來了。有一位弟兄改造了五年,放棄了信仰。這實在非常可惜,屬靈的損失太大,恐怕不易彌補。我們的天性是要逃避十字架和苦難:難處一大、時間一久,若非主的恩典,我們就忘記了十字架在今天使我們像他,在來生是我們的冠冕!

  感謝主!也有聖徒樂意坐一輩子牢。前麵提到過的那位鄭姐說得好,“自從我被送進監牢,就從來沒有盼望過自由、釋放。”她在監獄、勞改營中,均有極美好的見證,是真正不怕苦、不怕死的人,撒但在她身上沒有地位。還有一位至今童身的姊妹,因為拒絕參加三自,在廿多歲時就被送到十分艱苦的青海高原勞改。勞改了20年之後,由於國家開放,政策改變,她可以出國與家人團聚了。不料她卻拒絕了,因為她說,“基立溪水未幹”(參王上17:3-6),她福音的責任未盡,主的時候還沒有到!隨後接著又勞改了十個年頭。這羔羊的靈多麽感人!多麽美!每想到這些聖徒,常覺得何等羞愧,自感還不及格。可惜在“自由世界”,請原諒我存謙卑、敬畏的心說,不少弟兄姊妹用人的辦法擺脫欠滿意的配偶;用人的辦法、甚至不義的辦法擺脫教會中、事業上、生活裏的困境,不甘願服在“窯匠”的手下,以至大大阻礙了屬靈生命的長進。親愛的弟兄姊妹,你知道其中屬靈的損失有多大麽?我怕這樣的人,嚴重背離了神安排的“最好”,雖然仍能作一個熱心的基督徒、一個相當有名的傳道人,但他可能失去了一樣:神心坎中的最好、神原初的計劃和心意。就好比“窯匠用泥作的器皿,在他手中作壞了,他又用這泥另作別的器皿”(耶18:4)。我們要靠主恩在他所安排的環境中,學習忍耐、等候、謙卑、柔和、“默默無聲”;切求主將羔羊的靈製作、培植在我們裏麵。千萬不要發怨言、消極地等待解脫,甚至悖逆、逃避。弟兄姊妹,我自覺不配說這些話。大家彼此勉勵吧。

  保羅信主的頭一天,複活的主借著亞拿尼亞對他說,“我也要指示他,為我的名必須受何等多的苦難!”(徒9:16原文)。這是一個跟隨羔羊的人必不可少的經曆(徒14:22)。後來他年老的時候對提摩太說:“凡立誌在基督耶穌裏敬虔度日的,也都要受逼迫。”不必自己去製造十字架;十字架的路是我們的必經之路,此路必須要走到底。但我們不要忘記聖奧古斯丁的勸勉,“成聖之道有三:第一是謙卑,第二是謙卑,第三還是謙卑”因為天父賜恩給謙卑的人。但願我們記得,一切都在乎恩典,因為“我今日成了何等人,是蒙神的恩才成的”(林前15:10)。

家父的榜樣

  (詳見其遺著<與神同行>之內附:“俞成華醫生軼事”)

  先父俞成華於1956年4月13日在肅反運動最高峰中,為主殉道,實在是極大的恩典。當時在上海,身曆其境的弟兄姊妹都記得那一時期的試煉空前殘酷,倒下去的聖徒與同工(包括妥協的、賣主賣友的、灰心絕望的、放棄信仰的、甚至個別自殺的等等),數不勝數。他是一名經驗豐富、高水平的眼科醫生,生活敬虔,無可指摘。人民政府本想爭取他當一名政協委員或宗教界的人民代表,但他不妥協,堅持基督為教會的頭,無論如何威脅利誘、殘酷折磨,他都堅決不檢舉、更不出賣與自己同工的弟兄,不作違背良心的事。他的見證在此不擬詳述,隻是要分享幾句他 1938年7月2日寫在<馨香的沒藥>(<蓋恩夫人傳略>)序言中的幾句勉勵的話:

  “如果要作一個最愛神的人,徹底的行神的旨意,要有完全的奉獻,並且盼望有一個絕對無己的生命,就非全心傾向十字架不可。神也給我知道,十字架是討神喜悅惟一的道路;所以我的心一直愛慕她的生命,經過十字架的生命。”

  “不愛十字架而想愛神是不可能的。”

  先父一生中除了聖經之外,幫助他最多的是他親自翻譯的蓋恩夫人、勞倫斯和芬乃倫的書。他盡心竭力學習與神同在,接受十字架的純潔、煉淨;主成了他生活和事奉能力的泉源,從此他從知識和恩賜的路走上生命的窄路。我自己也從<馨香的沒藥>、<與神同在>等書中得到極大的幫助。但我深知自己的學習仍是很膚淺的。

  我在南京中央大學求學時,認識一位丁醫生,是南京聚會處的負責弟兄。他美好的生活見證使我十分敬重他。大陸政權易手(“解放”)後,各自東西,互不通音訊。感謝主,經過四十多年之後,我們又聯係上了。我寫信問他:“這幾十年艱難的日子,你是怎麽過來的?”他說,感謝主!他蒙恩後不久,就看到慕安德烈(Andrew Murry)著的‘Abide in Christ’(現有中文譯本<住在基督裏>),就十分認真地一麵讀,一麵操練,從此逐步不斷依靠主,從他支取恩典,因而蒙主保守,經過了 “大而可怕的曠野”(申1:19;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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