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一扇扇緊閉的門。
那些門,鏽跡斑斑,滄桑盡顯,固執地把陽光明媚拒之門外,守護著四季不再輪換的一段固化光陰。
橫梁上撲撲簌簌一陣響動,一些稻草屑飄飄而下。
是一窩鳥集體起飛,穿過沒有玻璃的窗框,向外飛去。
空蕩蕩的更衣室。隻留了一麵窗,殘輝斜射而入。
通常,這裏邊都會放置一些雜七雜八大小不一的被稱為“衣櫃”的盒子,都是工人們各顯神通自己做的,最漂亮是角鐵焊的龍骨,用鉚釘外包鐵皮,塗了草綠軍用色,上邊還畫上一顆閃閃發光的五角紅星(這是當年最時髦的裝飾了,會畫畫的,如果能畫上一幅剪紙風格的毛主席像,那簡直就是鶴立雞群),更多是用車間裏拆開的木質包裝箱板子釘的,講究點的,實木作框,刨得光滑細膩,裏邊分為好幾格,內衣和外衣分開掛好;不講究的,板子不分厚薄,櫃子不論高矮,手邊厚厚的木方也直接用上去,說是衣櫃,怎麽看都像是一口站立起來的棺材,浸透了機油的工作服、幹淨的外衣和內衣,在櫃子裏塞成一團。
小輩兒腰裏的那串鑰匙,顯然不足以打開廠區裏所有緊閉的大門。這扇門,試遍了所有的鑰匙,那把大鐵鎖還是無動於衷。天色鉛灰,雲在翻滾,暴雨將至。在我的勸說下,小輩兒放棄了最後的努力。
這扇門,剛進廠區時就見過,覺得門扇上那些天然形成的斑駁,很像是一幅現代主義時期的偶發繪畫。繞了兩圈之後,又回到這兒,仔細地拍了下來。覺得就照著這樣子畫上一幅,已經很不錯。古人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扇門,一切具有抽象繪畫的特征都早已天成,似乎隻差了妙手。
望著房頂上已經發黑的五角星,癡怔了很久。五角星,曾經是那麽鮮紅,買來的大紅油漆,不調合任何顏色,直接往上塗就是了。
那個五角星的年代,本來是解放軍的軍徽標識的五角星,出現在普羅大眾的帽子上,胸前,出現在教室中,書本裏,玩具上,出現在全國公共建築的房頂上,出現在老百姓的院子裏,有人甚至爬上天主教堂,把五角星安裝在教堂的尖頂上,營造了尋遍歐美都見不到的教堂奇觀。
軍帽上的五角星,紅色很純正,那紅色,似乎不是漆上去的,而是從深不可測的內裏湧出,加上兩片細絨布紅領章,是那個時期的絕配。你的身體一旦進入一身軍裝,就沒有人懷疑你活著的理由。
時過境遷,軍裝早已不知去向,但直到出國前,五角星和領章都安靜地躺在大衣櫃中的一個小抽屜裏。
為了傳達出慘淡的荒棄感,這組照片的取景都很逼仄,試圖誘發讀者的被擠壓感。這幅照片的景深拉開了許多,但鏡頭中緊閉的大門,破敗的窗框和碎裂缺失的玻璃,構成更詭異的景觀。
廠房的地基似乎有些下沉,結構已經扯動,連房簷的邊緣都已經彎曲。在正立麵構圖中,我嚴格遵守自己規定的“橫平豎直”原則,而且盡量消除所有透視線條,最大限度反抗照相機先天的客觀透視功能,眼下,麵對搖搖欲墜的廠房,我的構圖法則遭遇到很大的挑戰。
一對兒鏽跡斑斑的門拉手上,拴著一條打了兩個死結的帆布帶。風吹日曬之下,它的牢固程度一定比看上去糟糕的多,但它當年的功能更讓我癡迷。有了一對門把手,拉拽功能肯定是用不著這根帶子了,而頭上一條粗壯的鋼鐵門栓,加上一把大大的將軍鎖,讓這根帶子在門上出現的原因困惑難解。
從圖形分析學角度來說,我在橫豎線條中置入了一個挑戰穩定性的倒三角,在通過畫麵兩端的豎線和畫麵中間惟一的一根水平直線重新恢複平衡。
自己最滿意的細節,就是畫麵上部的那些殘餘封條的碎紙屑,那是些隨時都可以消失的東西,可他們竟然詭秘地堅持,堅持到與我這個陌路的探幽者相見。
這些質地和周圍環境截然不同的碎紙屑,讓畫麵有了些生氣。
出得門,星星點點的雨滴砸下來,灑在浸透了機油的水泥地麵上,汪起一簇簇閃著藍色、紅色、黃色的油花,四散暈開。
我們奔跑著,從這些巨大的鋼鐵怪物身旁擦身而過。這是一些笨重的大鐵箱,熟浸浸的色彩,溫潤飽和,要是讓雨淋透了,會失去冷暖色之間的漸變。覺得這些鏽跡斑斑的物件,和今天的鏡頭中的氣氛高度吻合,就停下腳步,走回去,把他們拍了下來。
這幅圖片中,鏡頭總算是拉開少許,一角空間現出來,這個車間裏似乎還有人在幹活,裏邊傳來金屬焊接時電弧光發出的滋滋的聲響和藍色的弧光。雨,開始下了,淅淅瀝瀝地開了頭,相機上立刻布滿了雨珠。地麵的雨水中,密密麻麻一片,浮起五光十色的油跡。
小輩兒說,他已經在街麵上的一間小飯館裏訂了座,如果沒什麽要拍的了,就過去。
當然沒有什麽要拍了,一切都刻印於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