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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洲夜雨(十三)阿咪的夢眼

(2014-02-06 15:59:18) 下一個


    第一次見到阿咪,是和她老爸、我的嶽師兄約了,一起去打獵。
    我師兄老嶽混到了一局之長,鳥槍換炮了。

    這麽多年不見,嶽師兄還是那麽肉蹭,提前一小時打電話,告訴他我開車去接他,我在門口還是等了十分鍾。老嶽終於現身了,奇怪的是,兩隻手提的都是煤氣爐湯鍋熱水壺和一個大號的冰盒子,怎麽看這些東西都和打獵沒什麽關係,倒是和野炊有點兒關係。
    老嶽,你的家夥呢?
    不用問了。一個毛丫頭風風火火提著大包小包,跟了出來。
    阿咪,我女兒。老嶽得意地介紹著:這個叔叔是當年和爸爸在一個工廠幹活的,剛從國外回來,我們有十多年沒見過麵了。
    老爸,您這幾天都給我念叨了多少遍了。

    一看見阿咪,就覺得自己先老了一截。
    阿咪細長的身形,一米六幾的中等個頭,一身時髦的獵裝,一束馬尾發上下跳動,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模樣,活力四射,彭拜的生命好像在身體裏已經關不住,噴薄欲出。她客氣地衝我點點頭,砰的一聲把一個細長的沉沉的箱子扔進車裏。
    你輕點兒!要是把槍摔壞了,還打什麽獵啊……
    反正您什麽也打不著,野炊完了就該回家了……
    哈哈哈。

    這麽多年了,看來老嶽還是這德行。當年我們一起出去打獵,幾個哥們兒每次都得給他湊上幾隻野鴨子、斑鳩什麽的,給足了麵子,讓他回去吹。那會兒,他正追求阿咪她媽呢。
    老嶽,我可是沒槍,全靠你了。
    放心吧,今天帶了兩把槍,國產的那把槍剛買了一年,健衛-2005,仿造老美的雷明頓霰彈槍,還真好用。
    不知道國內的牌子,可一聽雷明頓,如雷貫耳,心裏挺踏實。
    出城後高速路上車不太多,不像在國外聽說的那麽擁擠。老嶽拉開話匣子,不一會兒,當年我偷了工廠的木料給老嶽他媽媽家蓋房子、讓保衛科的人給抓走的事兒,阿咪都知道了。

    老嶽說你車開得真溜,比我的司機開得好多了。
    我說在國外都是自己開車啊,誰的錢也沒多到敢雇人開車的地步。
    路上休息,老嶽說他要和我換著開車,阿咪大叫起來:老爸你算了吧!你開車我真不放心。
    我悄悄問老嶽:怎麽把丫頭也帶出來了?咱們在野地裏轉悠,半天打不著一件獵物,是常有的事兒,她一會兒就會覺得無聊了。老嶽歎了口氣:他媽媽走得早,我一個人把這丫頭拉扯大……
    看不出來,阿咪都二十五歲了,剛和第一個男友分手,事發突然,她一點準備都沒有,心裏很鬱悶。正好我回國溜達溜達,約老嶽重操故技,老嶽乘機把她帶出來,到野外透透氣。
    重新打量了一下阿咪,順著老嶽的話語,仔細品味了一下,慢慢品到了她的成熟。阿咪這丫頭,除了說話有點兒口無遮攔,一招一式都非常女性化,特別是那張臉,那雙夢幻一樣的眼睛讓人心動。睫毛長長的,老是有些睡意朦朧,讓人極易進入夢境。可她一張嘴,就是蓬勃可愛的天真浪漫,春到人間。

    阿咪慢慢地和我熟悉了。後來她居然敢問我:
    ……我老爸一提起您,就說您長得像個活土匪,可我看您的臉很有佛相嘛。是不是後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您後來上大學了,我老爸怎麽老也考不上?他以前是不是特老土啊?
    老嶽急了:阿咪!怎麽跟大人說話呢?沒大沒小的……
    哈哈,你看我像活土匪嗎?
    阿咪醉眼朦朧地瞟著我,捂著嘴,嗤嗤笑個不停。
    阿咪這雙眼睛真漂亮,像你媽媽。
    不太像啊,我媽的雙眼皮特清爽,我的眼皮卻模糊不清的,好幾層疊在一起。我媽老是說我長了一雙夢眼。
    夢眼?太好了,真是個好詞兒,夢眼。

    一路上,阿咪跟我完全熟絡了。
    一聲接一聲的叔叔,叫得我老氣橫秋心如死灰。
    她坦坦蕩蕩,沒把我當成大灰狼,完全把我當成她老爸的腸肝肚肺的老朋友了。我給他們父女拍照片,她搶過相機,爭著為我和她老爸拍個不停,還老是給我單獨拍上幾張。我說一個人就免了吧,她把相機遞給老嶽,非要和我一起照上幾張。這丫頭扮靚裝嗲的名堂多得很,一會兒挽住我的臂膀,頭歪過來,眼睛半睜半閉,櫻唇嘟成一個O形,一會兒讓我摟住她的腰肢,她伸出兩指從後麵放在我的頭上,做成一個V形,最後竟鑽進我懷裏,讓我摟著她照了幾張相片。為了統一笑容,他讓我說“茄子——”,我說著茄子,卻是一臉的苦笑。

    她的這些小把戲,搞得一個大男人先是心驚肉跳,繼而萬念俱灰:天底下半老不老的男人,明明進入垂死掙紮時期,卻總是告訴自己:心理年齡還很年輕;自以為魅力猶存,還在大街上瞄著漂亮妞的腰身和長腿,想入非非。讓阿咪折騰了一遍之後,我知道那些說頭全都是自欺,看來有點兒不知趣了。
    自信受到慘絕一擊,看來自知急需調整:一個尷尬的年齡,容顏一定也好不到哪去了。老婆還沒完全放心呢,芳齡少女早就不把你當一盤菜了。

    偷偷撩起衣襟聞聞,那裏殘留著淡淡的曼陀羅的暗香。對著後視鏡看了一眼:我的老臉旁邊,是後座上阿咪的嫵媚麵容,那雙夢眼波光灩瀲,秋水流轉,她正在滔滔不絕地跟我們講著她的校園裏的笑話:她研究生快畢業了。
    悲催啊。我老得讓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毫不設防,和你照相時,她完全把你當成一段土崩瓦解的古長城烽火台,一棟滄桑盡顯的百年老屋,一截倒在路邊、被蟲蛀空了的老榆木疙瘩。

    灌木輕微晃動,我悄然而上,是一對野雉在枝頭上下追逐。我抬起霰彈槍:在這個距離射擊是不需要瞄準的。忽然一隻手悄悄伸過來,軟軟的,蒙住我的眼。是阿咪,她的夢眼圓睜,看著我,纖細的手爬上我勾住扳機的手腕子,細聲細氣地哀求,叔叔,它們多漂亮啊,還是小兩口呢,行行好吧……
    我仔細地品味著她的夢眼:阿咪紋了一道隱隱的眼線,又加了一道淡淡的紫藍色的眼影,眼皮上一些細碎的金沙閃爍,原來她的眼妝很有品味。明亮的瞳眸裏,映射藍色的天空和灌木叢,當然還有灌木叢中那一對兒看不見的野雉情侶……
    我的槍口沉下去。看來,這打獵的事,是沒法打下去了。
    老嶽趕上來:阿咪,你叔好不容易回國一次,出來散散心,你搗什麽亂啊,早知道不帶你來了……
    阿咪委屈地嘟囔:你們這輩子人,好像特冷血,看見什麽都想吃,吃,吃,野雞和市場裏買的雞有什麽不一樣……
    唉,這你就不懂了。什麽叫山珍啊……
    我打著圓場:老嶽,那兩隻野雉是挺漂亮的,打死吃肉,有點兒可惜了,咱也不缺那兩隻野雞……
    讓阿咪一攪和,我也覺得,在國外呆了這麽多年,不像以前那麽熱衷打獵了。

    出國前一年的春節,我牛哄哄請了兩桌席,全是我射殺的山珍,清蒸鵪鶉、油燜野鴨、紅燒麻雀燉兔子……大夥驚詫之餘,興奮了一晚上。老嶽就是在那個晚上,吃完了我的山珍,痛下決心,要扔了他那把破槍,去買一把最好的獵槍。

    一隻野兔出現了,離我很近!居然直起身來眺望我。絕好的機會!我瞄準它,它竟然像著了魔一樣,一動不動。用槍朝它比劃了一下,它鑽進灌木叢跑了。
    遠處的樹叢裏,砰的一聲槍響,是老嶽的那隻步槍。一般打大動物才用步槍,我連忙撥通了他的手機:老嶽,什麽收獲?手機裏傳來老嶽懶懶的聲音:什麽都沒打著……像是一頭野驢,跑了……電話裏突然出現阿咪的聲音:什麽野驢,可能是人家農民的……

    太陽像隻水瓢掛在頭頂,沒有一點兒熱量。中午了,我們把車停在在巨大的從頭頂上伸出來的岩石下麵,休息了。老嶽和阿咪開始把車上的煤氣爐湯鍋熱水壺和一個大號的冰盒子一股腦搬下來,阿咪自告奮勇,讓我們聊天,她一個人下廚就行了。
    阿咪的野炊的功夫果然一流,一碗黃花雞蛋湯端上來,春意盎然,淡黃色的蛋花起絲極細,那是控製水溫的功夫;阿咪心細如絲,每根黃花菜的硬頭都剪掉了,軟軟地盤在湯裏;綠綠油油的,是幾枝綿綿糯糯的木耳菜,湯上麵飄著新鮮翠綠的蔥花和一層黑胡椒粉。春寒乍起的山裏,喝上這麽一口鮮湯,真是令人擊掌稱絕。
    一陣脂肪融化、滴進炭火激起的藍色煙霧升起,令人食欲大開。烤肉串兒、牛仔骨、雞翅、豆腐果……印象深刻啊,比所有賓館裏飯館裏的都好吃。
    我和老嶽看著一件獵物都沒有的行囊,相視而笑。

    吃著聊著,忽然想起,問問阿咪:你是學什麽專業的?
    阿咪抿嘴淺笑,夢幻的眼睛偷看了老爸一眼,神神秘秘湊到我耳朵邊上,來上一句悄悄話:警察學院刑偵專業,法醫。
    差點兒暈過去:你……?
    阿咪開心了:挺嚴重的,嚇著您了吧?
    顧不得阿咪了,我衝著老嶽問:這是真的?這丫頭蒙我,拿我開涮吧?
    老嶽搖了搖頭:是真的。不知道她怎麽想的,反正怎麽勸都沒用,男朋友就是為了這事,最近跟她吹了。
    我看著阿咪,她正歪著頭看我。我讀出她的一絲惆悵:她的目光並未在我臉上駐留,她朦朧的瞳眸漫無邊際,越過我的臉,在高爽的清空中探尋著什麽。

    老嶽的手機響了,局裏邊有急事,要找局長,我們的狩獵大概就到此為止了。我們往回走,在快要出山的獵場路口處,已經有一輛錚光冒亮的黑色奧迪轎車等著老嶽呢。
    我送阿咪回家。路上,她非要聽聽我們年輕的時候的糗事,還刨根問底,問我們那時候是怎麽出去打獵的。我就講了個故事,保證她以後可以用來拿老爸開心……

    我臥伏在一條小木船裏,身上蓋滿稻草,一支獵槍架在船頭,像極了電影上對著鬼子漢奸打冷槍的遊擊隊員。我沉住氣,慢慢驅趕一群野鴨,就像要把小鬼子趕進遊擊隊的伏擊圈。不遠了,前麵一塊巨大的岩石伸進湖中,岩石後邊什麽地方,說好了,老嶽在那裏伏擊鴨群。
    鴨群慢慢繞過岩石,消失在視野裏。我連續發出和老嶽約好的兩短一長莫爾斯電碼:鴨子來了!
    那時沒有手機,對講機更是買不起。我們用的是從香港弄來的一對玩具對講機,兩百米以外就什麽都聽不見,但那玩具居然有發送莫爾斯電碼的功能,在很遠的地方還能收到信號。我的信號發出,可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我氣急敗壞從稻草裏鑽出來,滴、滴、滴——按個不停,以為這破玩具出毛病了。拚命劃船,繞過岩石一看,野鴨子密密麻麻浮遊水上,獨獨不見老嶽的蹤影。
    想開槍,又怕老嶽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從哪裏蹦出來,一槍把老嶽給斃了。吆喝一聲,鴨群劈劈啪啪騰空而起,沒有速度,我照著空中的鴨群開了兩槍,好幾隻鴨子撲通掉進湖水裏。
    老嶽被槍聲驚醒,從一塊岩石後麵現身,一邊揉眼睛一邊大叫:哎呦!打著了?幾隻?

    阿咪聽到這兒已經笑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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