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約翰這個名字的人太多了。一聽到有人叫這個名字,一片忽忽悠悠的疲倦,悄然爬上腦門,就像聽見王大明、張小麗這類沒有一點想象力的名字一樣,攢眉蹙額,搖頭抱怨,為什麽那些父母們當初如此草率不動腦子。這名字起的,還真不如鄉下人,小孩兒生下來時,爹媽看見周圍有什麽,小孩兒就叫什麽,石頭、二狗子、驢蛋兒,充滿當下時髦的鄉土氣息。
那天為了生意上的什麽雞毛蒜皮的事,剛和一個叫約翰的家夥吵了一架,不記得為什麽了,反正摔了他的門,旋風般衝出他的辦公室。出門一看,天黑得像一口倒扣的鐵鍋,一群鳥飛得低低的,張惶掠過頭頂,箭一樣射入黑暗。銅錢那麽大的雪花一片片砸在玻璃上,本來寂靜的白色世界裏,竟然是一片隱隱的沙沙簌簌作響。
開車衝入雪霧中,剛要開上高速公路,忽然穿過雪幕,見到一輛趴窩的車,打著緊急燈正在滑向路邊。一隻手臂從車窗內伸出,左右搖擺著。我看了看後視鏡,後邊一輛車都沒有跟上來。放慢了車速,和那輛車平行停在一起,按下右側車窗,問:要幫忙嗎?
先生,您有手機嗎?我的車壞了,想叫拖車公司,可我的手機沒電了。我搖了搖頭,說:前邊兩公裏多就是一個購物中心,有投幣電話機可用。我可以開你過去。
那人大喜過望,鑽進我的車裏。原來是個相當紳士味兒的美男子,衣著考究。他看上去四十來歲,一米八幾的個子,不胖不瘦,身子挺得板板的,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一副修身有道的樣子。運動帽下,金邊眼鏡後麵,一雙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兩腮偏瘦,一簇小板刷一般灰色的唇須,平添一副紳士的麵相。他循規蹈矩,一上來就和我握了一下手。
謝謝!我叫約翰。
“嘎”的一聲,下意識猛踩一腳刹車。約翰茫然四顧,公路上前後無人。他顯得有點兒納悶。我重重吐出一口大氣,意識到有點兒失禮了,連忙鬆了刹車,繼續前行。
你也叫約翰?
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約翰有些莫名其妙:您還認識其他名叫約翰的朋友嗎?
不不,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個狗娘養的。
嗯?!
對不起,我剛才跟一個叫約翰的家夥大吵了一場。
約翰大笑起來,很爽的樣子。感謝上帝!你剛跟一個約翰吵完架,又對另一個約翰伸出幫助的手,這就是上帝對人類善良的品性的巧妙安排。剛才很可能是上帝在試探你呢。
不由得仰天長歎:既然上帝都這麽折騰我,還能說什麽?
在購物中心等拖車的時候,他堅持為我買了一杯熱咖啡。
約翰,你是幹什麽工作?
約翰是一家GM汽車組裝廠的工程師,住在尼亞加拉市(居然還算得上是我的鄰居呢),以前在位於尼亞加拉地區的聖凱瑟琳市的 GM 組裝廠工作。十一年前, GM關閉了那個工廠,約翰麵臨解雇,但作為管理層的技術人員,他多了一個選擇:到位於奧沙瓦市的GM工廠去工作。公司撂下一句模棱兩可的保證:一旦公司決定重開聖凱瑟琳市的GM組裝廠,他會被優先考慮回到原來的工廠工作。工作難找,飯碗難得,約翰無可奈何,接受了這份工作。
真讓人倒吸一口冷氣啊!
打開google地圖一看就知道了:尼亞加拉到多倫多是120公裏,多倫多到奧沙瓦還有60公裏!可憐的約翰,每天駕車往返360公裏!遙遠漫長的征途,讓人聽了,冒冷汗,起雞皮疙瘩,渾身發冷,頭皮發麻。
約翰,當年我住在多倫多,在離奧沙瓦5公裏的威特比鎮上班,隻有55公裏的路程,每天往返110公裏,我都受不了,隻幹了一年,就不幹了。你腦子有點兒癲吧……
拖車到了。這些拖車司機,爭分搶秒如從天降,明目張膽衝著錢來的,反應速度快得有時令人討厭。看著約翰高舉咖啡杯離去的背影,禁不住大吼一聲,說出了悶在心裏的一個問題:約翰!你就不能搬到奧沙瓦去嗎?他回頭笑笑:以後再說吧。
都說洋鬼子腦子裏少根弦。我以前曾經在威特比的寶馬—加拿大總公司的IT部門工作,小組裏七個人,竟然有兩個住在橫跨多倫多市區的密西沙加市,每天來回,在路上要耗去三個鍾頭,真是咄咄怪事。聽多了這種傻事,心裏憋得沉沉悶悶,像是能擰出水來,覺得他們整天喝牛奶吃芝士,把腦子給膩糊住了,老是想找個機會點撥一下他們,可看著他們每天樂嗬嗬的樣子,本想脫口而出的一大車慷慨激昂、循循勸誘之詞,全都咽回肚子裏。再以後……再以後,我辭職而去,那段黏黏糊糊的故事,也就漸漸淡出了記憶。這下好了,和眼前這個約翰一比,當年我那兩個同事的長距離奔波,根本不算個事兒,還差著160公裏呢。不知道約翰能不能算世界之最,但可真是堪稱一絕啊。
每隔十天半月就認識一個約翰,這個名字泛濫成災,鬧得人有些腦殘。這些約翰們,環肥燕瘦,高矮不一,有當醫生做律師的,有搞裝修換房頂的,也有清廁所倒垃圾掃大街的。 老婆為了記著方便,開始給這些約翰重新命名:紅脖子約翰、綠眼睛約翰、瘸子約翰、疤子約翰、褲子老是快要掉下來的約翰…… GM的約翰,在記憶中就像一張又漏光又退色的老照片,融入白泛泛的背景中,漸至無形。
一個夏天的周末,幾個攝影發燒友,雄糾糾氣昂昂,背著他們的尼康、佳能和500毫米望遠鏡頭,悄然沿著尼亞加拉河上遊向南行,要將傳聞中在這一帶藏身的紅鷺和灰鷺收入他們的鏡頭。
路過一個高爾夫球場的入口時,聽到有人直呼我的名字,轉過身一看,居然是GM的約翰。這家夥!不注意的話,就是迎麵走來,也認不出來了。約翰一身白帽白衣白褲白鞋,肩上瀟灑地掛著一個高爾夫球袋,三兩根球杆的手柄伸出。好精神!約翰曬黑了不少,依舊是挺拔的身板,整齊的板刷唇須,笑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為他的形象得分不少。
不知道他還好這幾杆子!
還沒聊上幾句,攝影發燒友在催了。隻好和他道別,約了再見麵的時間。
再見麵是在一個酒吧裏。
約翰喝著啤酒,侃侃而談。啤酒的反射讓他的眼睛閃爍著琥珀色的光澤,天花板上的吸頂燈,細碎星辰一般,點點落在他的鍍金的眼鏡架上。輕度的酒精燎烤,他的記憶在慢慢發酵,攪拌著浸入酒液中的艱辛和快樂。
這才知道,高爾夫球對於約翰來說,遠遠不是那幾杆子那麽簡單。他是這個俱樂部的資深會員,最可誇耀的頂級球員之一。這個俱樂部曾經在尼亞加拉地區俱樂部之間的比賽中七次奪冠,幾乎都和約翰的參與和策劃有關。
當年GM組裝廠關門,約翰麵臨失業,準備搬到奧沙瓦去,俱樂部裏上上下下,一片悲鳴。大家說,你一走,這群人就要散夥了。有些六十多歲的會員說,我們本來準備退休以後,和你一起享受高爾夫的快樂,現在,我們馬上就要退休了,你卻要跑到180公裏以外去工作了,隻是為了養家糊口,沒有了快樂,沒有了老朋友和老球友……他們把俱樂部的牆上貼滿約翰的大幅照片,甚至把俱樂部的那些獎杯拿到他家去陳列,說是隻有他才有在自己家裏陳列集體榮譽的資格,還把約翰的夫人拉進他們的陣營。他太太總是強調搬家的壞處,說如果在奧沙瓦買了房子,轟轟烈烈搬過去了,聖凱瑟琳這邊的工廠又恢複了生產,又要再搬回來嗎?
一片親情難舍友誼無價的狂轟濫炸,約翰終於打消了搬家的念頭,開始了長途奔襲的征程。他太太計算著突然增加的額外花銷——汽油費,也明白這不是長久之計,她輕輕說:你先開車上班吧,咱們看看再說。沒想到這一“再說”,就是十一年光陰悠悠逝去,約翰腦門上的幾條橫紋漸深,終於在自己的耳鬢處揪下來幾根白發,濃密黑亮的唇須也變成了銀灰色。
那個高爾夫俱樂部,就是個一幫鄉下老頭消磨餘生的地方,風光如畫,走著,玩著,聊著,一棍子把那個小白球打的不知去向,輸了贏了,有那麽重要嗎。可對約翰來說,那個高爾夫俱樂部已經融入血液浸入骨質,和他的生活快樂指數水乳交融。那是一種另類的意誌的執著,一段和吃飯睡覺無關的有尊嚴的生命,一種人間僅有的、遊離於肉體的精神潤澤。
人如果失去自由,蹲上十一年大牢,夠長的。可一個大活人,在外邊自由自在的,偏偏選擇在高速公路上,為了一個生存的企望,奔波十一年,更顯得遙遙無期,因為在心態上,完全可以選擇海闊天空,不用自己畫地為牢。我以前上學的時候開過長途,從德國往意大利送貨,動不動幾千公裏,經常是開得迷迷瞪瞪,半睡半醒,手邊上又是可樂飲料,又是薄荷糖,煙卷當然是必不可少。和約翰坐在一張桌子上,他身上果然有淡淡的煙草味兒。
約翰站起身,說抱歉,他要出去抽根煙。回來時,煙草味兒更為濃烈。
你抽雪茄?好像是“布拉克船長”的牌子。
這回輪到約翰驚奇了。我模棱兩可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會聞。
約翰問我:你開車的時候困了怎麽辦?
嗯……我唱戲。破鑼嗓子,拉開了,可著勁唱,那真叫一個聲嘶力竭。你別說,文明世界,想找個撒野的地方亂吼亂叫一陣,還真不容易。 開車唱戲過癮啊,唱上一陣,就不困了。
約翰說,我不懂你的戲是什麽,是一種音樂吧。我開車也放音樂,搖滾,我抽煙,想很多事情……
想什麽事?想你老婆?
我隻要一出門,就不想家裏的事。想的最多的是……以前在球場上犯的錯誤。我揮杆的動作一直有問題……要是能改過來……
哎!等等……你開車的時候想練揮杆?要是你下意識裏,忽然比比劃劃揮上幾杆,你那輛車,就讓你給揮到高速公路外邊去了!
約翰笑了笑沒說話,提起揮杆,他淡藍色的目光穿越了我的身體,投向遠方的天空和丘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他的腦子裏,大概蒼天之下,全都是高爾夫球場。
洋人腦子裏真是隻有一根筋啊。有人一輩子買賭票不娶老婆,有人不上學,苦練打響指頭,每分鍾285下,超過吉尼斯記錄了。看看吉尼斯世界紀錄吧,百分之九十都是腦子裏一根筋的洋人幹的。
約翰的腦子全讓高爾夫給占了,這和煙癮毒癮是一回事兒。
其實,我年輕時又何嚐不瘋狂。足球世界杯老是後半夜開打,家裏沒有電視,等老婆睡熟,輕手輕腳,像小偷得手,溜出家門,像個幽靈遊蕩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公交車早已收班,飄乎乎腳不點地,疾行六公裏,到老爸那兒去去看足球比賽。
猛然間GM的約翰出現,像一記棒喝,腦子裏嗡的一聲:是洋人一根筋,還是我的腦子裏有太多的擰筋和疙瘩?
看看現今的我都成了什麽德行。一聽哪有便宜貨就拔足欲行;一提到地產投資就熱血噴湧。又是統籌策劃又是利弊分析,又要住好又要便宜還要投資翻倍,杠杆不能低,利率不能高……一提起掙錢,就嚴肅,就板臉,就較勁,就摩拳擦掌,要拚命掙上一大筆錢,給未來購買幸福,卻從來沒想過,人原來可以一邊掙錢養家糊口,一邊有快樂終身伴隨。
剛想說這是生活態度的不同,又覺得太學究,還是離思想家哲學家遠點兒為好,天底下的什麽事,要是讓他們一說,就變得晦澀難懂莫測高深。
其實約翰也就比我高上那麽幾公分,可看上去比我高了一大截。不同的心境和生活態度,讓我們倆看上去截然不同。我常常被錢和事業困擾,雲裏霧裏心力憔悴,又用錢買來胡吃悶睡,弄得身寬體胖;約翰雖然被那條高速公路折磨,生活節奏卻是簡約明晰,取舍有道,終身有快樂相伴,他健康規律,瘦削挺拔。他說著,我聽著,這家夥越發偉岸,我越發渺小。
分手告別時約翰說他還要到那個街角小店去一趟,白天買報紙時,他忘了買雪茄。為了強調他的健忘,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他,風趣地運用了一個斯文掃地的句子:我總是把我的“蛋兒”掉在什麽地方(I always lose my balls somewhere),讓我竊笑不止。再一想,我哪有資格發笑,我的問題更嚴重,不止是“蛋兒”,我早就把鮮活的生命遺忘在什麽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