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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洲夜雨(五)梅爾去了

(2013-08-23 21:53:14) 下一個


    清晨濃濃的早霧和瀑布上空那邊飄過來的水氣混在一起,大街上影影綽綽,除了幾盞路燈亮如鬼火,什麽都看不見了。濛濛中出現一輛皮卡的影子,亮著前燈,緩緩停在了那個街角小店門口。那是梅爾的車。這老家夥不是才從醫院回來幾天嗎。

    梅爾生命力極強,認識他這幾年,他病病歪歪,卻是過五關斬六將,不管是胃潰瘍肺水腫肝病腎病……一路闖過來,鬧得神仙小鬼都拿他沒辦法,請也請不走,鉤也鉤不走,看樣子就是要死賴在人間,哪都不去了。印象中,梅爾病了很久了,輾轉於幾家醫院,誰都查不出來到底是什麽毛病。

    有日子沒見了,今天梅爾的樣子駭人之極。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顴骨以下深深地凹下去,每一根皺紋都往深處裏刻進去不少。他身上的衣褲空空蕩蕩,往日高大的身軀濃縮成細細的一條,如風擺柳搖搖欲墜,不得不扶住汽車。腹部高高地鼓了起來,裏邊充滿不知是什麽不祥之物。他一步一步向小店挪去。

    對他的背影高聲叫著:嗨,梅爾,你不要命了!你老婆就讓你一個人跑出來了?梅爾轉過頭,失神的眼睛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他雙唇顫抖著,沒有神采的眼睛像是被白內障所蒙蔽,永遠陷入霧中。

    我隻是借買口香糖的功夫出來偷著走走,呆在家裏太鬱悶……
    可我看你走路的樣子非常懸啊。你的病因最終查明了嗎?

    嗨,每個大夫說的都不一樣,直到上星期才告訴我,說是……

    那是一大串英文的疾病名稱,注定聽不懂了。聽他的意思,大概是說醫生要給他裝個心髒起搏器,幫助他那個已經不堪重負的心髒和血液係統繼續運轉。不知為什麽,覺得他的臉色灰白得很不像個活著的人。忽然想起在什麽邪門麻衣相書上讀到的,生人臉上若浮現一層死色,其相主大凶。立即隱隱體會到一種正在與亡人交談的靈異乍現的奇幻之感。

    梅爾,你的肚子這麽大,是怎麽回事?

    全是水。

    醫生能把水給弄出來嗎?

    下星期就要把水抽出來,但我的腎髒壞了,還是要出水的。要是能裝個抽水機在肚子裏就好了。 梅爾輕輕笑了笑,轉身走進小店。

    典型的黑色幽默。

 

    梅爾退休在家很多年了。每個星期社區裏扔大型垃圾和電器設備的日子,他駕著一輛皮卡小貨車,在社區每條街道上巡視,把那些居民們扔出來的舊電器弄上卡車拉回去,在院子裏仔細拆卸,按金銀銅鐵分類,然後賣給回收這些金屬的公司,據說利潤可觀。

    正琢磨著,這個收廢品的行當到底能掙多少碎銀子,梅爾卻恬淡如煙地談起他輝煌的過去。當年,他靠維修、更換房頂起家,退休之前,把他的一個很具規模的房屋裝修公司賣掉,賺了三百多萬。

    當時就懷疑耳朵,或者英語聽力,有了毛病:三百萬?梅爾肯定地點點頭。不會吧,坐擁三百多萬資產的人,會在大街上收廢鐵賣?這個世界果然充滿某種任何哲學家都不能照拂到的荒謬。照理說,梅爾應該位列富翁階層了,可他未免太摳門兒了點,有點像早期電影裏的卓別林,駕著朋友的羅伊斯    羅爾斯高級轎車,在倫敦大街上撿煙頭抽。

    某日,家裏的電冰箱突突響了兩聲,趴窩了。請梅爾幫忙,把舊的弄出去,再把新買來的抬進去安裝好。按行規,收廢鐵的幫忙把新的電器搬進去,是不收錢的,因為印象中他非常摳門兒,就遞過去二十塊錢,沒想到梅爾做事很有原則,不愧是當年大企業的老板:我已經從你的舊冰箱裏掙到錢了,所以就不用給我錢了。

    梅爾的老婆很年輕,當年貪圖小便宜,到印第安保護區裏去買那些十塊錢一條的散裝煙來抽,劣質煙草,煙熏火燎之下,不到三年抽壞了肺,現在一出門,身後就要拖著一輛裝著氧氣瓶的小車,一根長長的膠皮管子一直捅進鼻子裏。梅爾第一次住院時,她驚恐萬狀,以為天之將傾,拿著那張病危通知書渾身亂抖,愣是連個簽名都畫不出來。隨著梅爾一次次轉危為安,她也就覺得老公的生命強韌無比,逢人就亮出老公一次次從地獄門口走過的有驚無險,竟生出一份驕傲。

    每次梅爾老婆來告知,梅爾又住院了,都照例關心一下,問問他又出了什麽毛病。最後一次她竟說,梅爾清早出去散步,看見一家人扔出一個非常巨大的老式烤肉爐子,重量驚人,值得一搬。他回家把小卡車開出去,到了那個龐然大物那兒,怎麽搬都無法把那個大家夥弄上卡車,最後,像是和那個破爐子生了很大的氣,竟氣昏了過去,一頭栽倒在那堆廢鐵旁邊。等梅爾老婆得知消息,梅爾早就被救護車弄到醫院去了。

    替梅爾搖頭,替梅爾歎氣。看著梅爾老婆拖著她的氧氣瓶四處奔波,在一個咖啡館門口叫住她,進去坐了一會兒,給她講了個真真實實的富人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就叫有錢難買命。

    當年在城裏開超市,每天店裏人頭湧湧,一卡車一卡車的蔬菜水果風卷殘雲般消散,送貨的車輛絡繹不絕,不懂行的,還以為賺得盆滿杯滿、腰纏萬貫。不料真正腰纏萬貫的人卻找上門來了。

    超市後邊的一條僻靜的街裏,有七八幢四層樓高的大公寓樓,大概是幾百萬一幢吧。離著最近的那幢樓的房主是個意大利人,手上功夫極為了得,英文裏稱這種全才有個很好聽的稱謂:Handiman,   意思就是個萬金油,什麽活都能來上兩下。

    平日裏見他什麽事都是自己在幹,獨立支撐著那幢大樓的管理和維修,簡直不可思議。曾經與他交流過掙那麽多錢有什麽用這一世界難題,因為其他幾幢大樓都有完善的管理公司和維修合同隊伍。那場談話有點“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意思,他說,第一,錢越多越有成就感,第二,他習慣了自己動手,每完成一件工作就有省了多少錢的滿足,他反而嘲笑超市的工人把到手的利潤蠶食一空。

    記得那天他來拜訪,有些苦眉苦眼,說是他肚子裏長了東西,詢問有沒有意思接手那幢大樓,從市場價格下降快一半了。雖然聽了這話心都快要跳出胸腔,但自己那點可憐的自知之明,讓人明白這是一場不在一個水平上的誤會:他真以為他在和一個腰纏萬貫的人在講數呢。笑著告訴他,要是有了那筆巨款,什麽都不用做了,還買樓幹什麽,隻管仙遊而去,遊遍世界旮旯角落,食遍人間珍饈佳肴,攬盡天下窈窕美女。哈哈之餘反而勸他,把一切都委托出去,自己回意大利去看看,多少年了,意大利話都不會說了吧!他以為在嘲笑他,搖頭而去。

    第二年年初,知道他的大樓僅以高於半價脫手,辛苦一生,反而讓買家占盡便宜,大呼不值不值!更讓人唏噓的是,意大利佬最終沒能回老家看看,他把賣樓的幾百萬存進銀行賬戶之後,僅僅痛苦掙紮了四個多月,就扛著癌症晚期的大招牌,見上帝去了。

    梅爾老婆聽了這個悲催的故事,大悲大慟,說一定要講給梅爾聽聽,讓他幡然夢醒,扔了那輛要他的命的卡車,及時行樂。她說梅爾的兩個兒子都不是她生的,十足的兩個混蛋,老爺子住了這麽久的醫院,他們各自忙著,從來沒到醫院來探望過,隻恨不得梅爾早死,好瓜分他的巨款,再把老頭子的巨額生命保險弄到手。 江河日下,世事人情冷漠至此,令人搖頭無話。

    漫天大霧,天堂人間和地獄渾然難辨,濕漉漉的朦朧中,曉日殘 月各掛一方,乾坤兩界,穿越不透的遙相守望。梅爾從小店裏出來,緩緩行至車旁,艱難鑽進車裏。他搖下車窗,招了招手,說可能有一個星期見不到他了,他要到醫院去裝心髒起搏器了,回來再見。告訴他別忘了讓醫生在他肚子裏多裝一台抽水機。

    整整一個早晨,天水霧迷茫悶熱難熬,忙碌了半日,午飯後,舒舒服服渾然睡去,竟睡過了點。起床後見老婆眼圈發紅,說梅爾老婆剛走,是來報喪的,兩個女人就擁著哭了一場。梅爾在醫院裏心髒突然不跳了,大概是看煩了醫生護士的冷峻麵孔,厭倦了醫院裏的進進出出。他運氣不錯,逃過了臨行之前再挨上幾刀,在軀體裏裝上個金屬或塑料的陌生器物,當然也不用在肚子裏裝抽水機了。

    梅爾扔下一個和氧氣瓶形影不離的年輕老婆,一大堆處理不完的事和一大筆用不完的錢,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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