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不大的兒子
午睡中的老爸,被兒子那雷霆一般的叫喊聲吵醒了。
平日裏總是安靜地縮在屋角裏的電腦上的兒子,好像正在和同學打電話,放肆地大聲說笑。很少看見兒子如此誇張地大呼小叫。
老爸睡得懵懵懂懂的,繼續維持平躺的睡姿,努力睜開睡眼。心裏已經猜到,那件期盼了很久、又不太敢相信會降臨到他們家裏的天大好事兒,終於來了:法學院還沒畢業的兒子,前途已然大致明朗:安大略省政府負責城市建築、土地開發和使用的立法部門要錄用兩名明年畢業的學生作為新鮮血液,在應征的兩百個毛頭學生中,兒子混了進去,等法學院一畢業,就是省政府的實習律師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老爸這輩子就是個混混,從小混混變成了老混混。他不想讓兒子再混一輩子,可自己的事都顧不過來,眼見兒子自己瞎鼓搗,居然弄出了一道曙光,一片前程。他太了解兒子的處境了,就是三個字兒:不容易。
(一)
天外有天這句話,永遠沒錯。
兒子的那一大幫法學院的同學——當然也是潛在的對手,強大得有點兒讓人窒息。這都是些幾代人都是大律師的大家族的孩子們,父母多是各大法律公司的老板或合作夥伴、股權持有人,年薪一、兩百萬的父母不在少數。那是一種來自曆史深處和強勢主流社會的天然優勢,烏雲蓋頂一般,讓像嫩豆芽一樣的兒子有點兒無所適從。
三年前,兒子從多倫多大學建築係畢業,出人意料地轉舵,考上了法律專業,到那個遙遠的大西洋邊上的一個東部港口城市上學。老爸明白兒子的意圖:同樣再上三年學,一個建築專業的研究生,畢業後的工作前景和收入,和一個法學院的畢業生相比,要差上一大截兒呢,再算上十年之後的前景……不用細想,老爸已經有點兒醉了,醉得心滿意足,多少年的苦苦樂樂有了個交待。
第一個月,他覺得兒子可能要在學校裏添置不少東西,就給他帶了五千塊錢,兒子大喜過望,心滿意足地去了。
大西洋邊上的那座古老的城市裏,一個彌漫著豪華的古典情調和懷舊感的飯店裏,樂聲陣陣。幾張拚起來的桌子上,擺上了幾瓶幾百塊一瓶的法國酒和豐盛的食物。一幫興奮的大孩子們,好像今夜突然變成了大人。
他們像是一群從九天深處而來的金童玉女,聚到這個大西洋邊上的一個小小的海港,聚到這個彌漫著著濃濃暖意的小酒館兒,聚在暗淡的燈光下,在酒精的烘烤下,漸入佳境……一段新的人生之旅就從這個小酒館開始。
兒子沒見過這種場麵,他裝模作樣抓過菜單,粗略估了一下,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加上那幾瓶名酒,至少一千多塊錢了。他以為是理所當然的AA製,有點兒忐忑不安地捏著口袋裏那點錢,心疼得不得了。
一個女孩兒忽然說:今晚的賬我付了,我媽媽這個星期給了我一萬加元的零花錢……
兒子懵懂之中懷疑他聽錯了,可這幫同學們沒有一點詫異的意思,一陣歡呼。
幾周之後,另一個周末聚會結束的時候,一個男同學又付了上千元的賬單,他說這個月他爺爺過生日,給了他六萬加元的零花錢……
電話裏,老爸聽得雲裏霧裏,心裏有點兒顫抖,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告訴兒子,咱們沒錢,咱們不跟他們比這個,好好學習就行了……
老爸忽然明白了:總是說大部分加拿大民間的財富聚集在極少數白人圈子裏,他一直有點犯糊塗:他的生存環境裏,好像多數白人都沒有咱們中國人有錢,存折裏永遠就是那麽幾百塊錢……原來兒子這幫同學的家庭,才是富有的上流社會的代表啊。
老爸拿著電話發呆,臨睡覺前,突然跟老婆來了一句:大夥兒都說咱們的生意做得不錯,其實咱們也就是個賣破爛兒的……
(二)
兒子在電話裏談起的另一件事兒,更是讓老爸有點兒寢食難安。
在多倫多大學建築專業時,教授們都說兒子英語很棒,寫的論證文章很有邏輯性。現在,電話裏的兒子忽然傻乎乎冒出一句:我的英語是全班最濫的……
為什麽啊?你的英語不是挺好嗎?
哎呀,反正我跟你說不清楚……打個比方,他們說的英語像教授說的,我說的英語像大街上要飯的人說的……
老爸覺得骨髓裏邊有點兒發冷。
兒子的那些同學們都是些聰明絕頂的小家夥,優越的家庭環境,耳聞目染,從小又都在私立學校中一路走來,起立站坐,文儒禮儀,從小都有嚴格的訓練,語言當然是重中之重!那些孩子一張嘴,遣詞用句、語言邏輯,在層次上一下子就拉開了距離,和大街上長大的草根階層的孩子大不一樣了。
兒子十歲出國,跟老爸在人家的地下室裏住了六年,雖然學校不錯,高中又進了“天才班”,但和他現在的同學們一比,那個醜小鴨和白天鵝的故事,還真不是說著玩兒的。
老爸知道,英語這東西,來不得半點兒虛的,你玩兒虛的,唬哄它,它就在最關鍵的時候出賣你,折騰你。
人人都說老爸英語不錯,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怎麽樣。他的本事在於,在最需要的時候,強行拿出那點兒最需要的東西,混過去再說。
當年他打著擦邊球進了大學,又打著擦邊球上了研究生,還曾經裝模作樣地在牛津大學人類學研究院講學(主講西藏的佛教藝術和西南少數民族的民間藝術,說錯了人家也不知道)。英語不怎麽樣的他,參加當年的國家公費留學人員英語考試EPT,居然混到了130多分,順勢連下一城,TOFEL也混到了靠近600分的地步,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令他傲視群雄的八千多個TOFEL詞匯,考完試的第一周他就忘了三千個,再過幾周,又忘了兩千多個,最後剩下的,還是簡單實用的那麽幾個字。
有的人做的是大學問,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可老是悶在肚子裏讓人感覺不出來,老爸最喜歡交這樣的朋友,三人行必有我師嘛,受益匪淺啊。老爸倒好,肚子裏就那麽點兒水,倒出來和“敵敵畏”什麽的東西攪合攪合,就成了濃烈的醇芬佳釀,假模假樣的,就有了點兒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意思了。
可兒子那邊兒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法學院就是拚語言的地方,來不得半點兒虛的!
老爸在電話裏安慰著兒子:不管他,反正咱們已經進了那個院子了,進去了就是勝利,不是嗎?咱學到哪步算哪步。兒子天資不錯,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老爸這回可錯了。問題嚴重,兒子竭盡全力,但他的成績總是徘徊在中不溜的水平上。差距明擺在那兒:那是人家幾代人的血液中各種素質的綜合積累,是主流社會中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的優勢和居高臨下。再往遠處了說,還真不隻是上不上私立學校的差別,根本就不是兒子努努力就能趕上去的事兒。
老爸開始動腦子了,認真琢磨兒子麵對的局麵。
法學院的學生都是最聰明的一群孩子。那種家庭的孩子,從呱呱墜地開始,已經注定以後要上法學院、當律師了,要不然,那麽大的家族生意,誰接班啊?他們從選擇大學的專業開始,就做好了全麵綜合發展的準備。在大學期間,他們可能會選擇曆史、哲學、藝術、經濟、商業、政治、心理學這樣的專業。既容易進名牌大學,又對一個人今後的素質和修養有著不可估量的潛移默化。
經濟底子不太厚的新移民的下一代,進入大學這一關好象有點兒生死抉擇的意思,誰敢去選擇那些陽春白雪的專業啊?
父母們都嘮叨著“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旦選錯了專業,弄不好畢業後連飯碗都找不到。他們大都選擇像計算機、會計、醫學、工程、建築這些專業性很強、保險係數大的專業。大學畢業後,這些學生一般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接著上本專業的研究生,或直接去工作了,極少會再去轉行,因為時間不等人,學習期間,最賠不起的就是時間。
兒子在大學裏學的是建築專業,現在轉到法學院學法律,他把這兩樣扯不到一起的專業攪合到一塊兒了。如果把這個背景利用起來,他就具備了他的多數法學院的同學們不具備的優勢。
老爸忽然隱隱覺得,他知道廟門在哪兒了。從此,他和兒子的談話就轉到這上麵去了。
(三)
轉年夏天,第二個暑假到了,兒子開始找暑期工作了。發出的求職信石沉大海,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兒浮出水麵。
在律師這個行當裏,種族歧視就像是微量的毒品,誰都知道,誰都不提不碰,但誰都知道潛規則的存在。別說兒子和老爸一樣,長著一張中國人的臉,那求職信上的名字的拚法就挺紮眼,你可以改名叫喬治、羅伯特,可祖宗傳下來的張王李趙的姓氏總沒法兒改吧?人家一眼看去,就知道這孩子是從地球上什麽角落來的。
因為學校的名氣不錯,幾十家在加拿大有頭有臉的法律公司都到學校裏舉辦見麵會,招收暑期工,陣容夠大的(法學院學生第二個暑假的假期工非常重要,你打工的這家公司極有可能就是你畢業以後去實習的公司!)。兒子班上的同學一氣拿到五、六家公司的見麵機會算是正常的,拿到十幾個機會的也大有人在,家庭背景更厲害的學生,就根本不用去找工作了,知名度很高的父母往往一個電話,全國的大型法律公司任寶貝兒子女兒挑選。
咱們的兒子呢?什麽動靜都沒有。
老爸曾混跡歐美二十餘國,深層體驗過各種歧視的滋味。他也知道,也不能全怪人家主流社會看不上你。越是一流的法律公司,要求越高,人家付了那麽多錢雇用你,當然希望你有能力和主流社會的那些猶太律師、意大利律師唇槍舌劍,一拚到底。一個有著外國姓名的學生,在那些大雇主的眼裏,很自然地懷疑你有沒有這個包括語言在內的綜合能力。他如果給了你麵談的機會,最後又不錄用你,還不如從開頭就不惹這些麻煩了。
一大把求職信撒出去了,兒子隻拿到了一個見麵的機會,人家還要安排在公司和他第二次見麵。兒子專門坐了二個鍾頭的飛機,風塵仆仆趕到多倫多,三言兩語就讓人給打發了。
他在一塵不染的玻璃窗邊看著公司窗外道路上滾滾車流,沮喪地打電話告訴他爸,完了,他沒法進入一流的法律公司工作了(每年法律公司隻能要一次人,都要在法律學會備案的)。
老爸愣神兒了,想了半天,狠狠地說:那咱們就找二流的,不著急,你爸連四流的都算不上,五流的大概也不是,照樣活得有房子有車的。
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找假期工的機會已經過去,該上班的早就上班了。可憐的兒子呆在學校裏沒回家,還在作最後的掙紮。
一天,兒子打電話回家,說一個和大學合作的律師事務所要一個學生做義工,幫窮人出庭打官司,可以折成下學期的學分,不但一個錢都掙不了,還要倒貼進去很多費用,最可恨的是,要先交三千塊錢,才能申請參加這個項目。
老爸立馬說:不就是三千塊錢嗎?咱們交!這機會多好啊,真刀真槍地在法庭上幹,經驗也有了,還掙了學分!
那個炎熱的夏天,兒子每日裏忙忙叨叨,在法庭上為那些沒有錢請律師的社會弱勢群體戰鬥著,積累著點點滴滴的經驗。第一個小小的勝利到來了,兒子幫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打贏了一個小官司,從前夫那裏每個月多要回一百塊錢的房租。
一百塊錢的事兒也有人打上法庭?老爸樂了,畢竟這是兒子的勝利呀。
老爸心裏明白,這麽些年他起早貪黑,為了掙第一桶金(他的第一桶金好像比誰都難掙),沒有多少精力放在兒子身上。可憐的兒子,從上高中開始,沒人商量沒人問,自己把自己鼓搗成這個樣子,不容易……
(四)
……兒子高中畢業那年,一天晚上,老爸筋疲力盡走進家門,見兒子正在地板上打滾兒,他嚇了一跳,以為兒子病了,一問才知道,寶貝兒子高興得有點兒得意忘形了:他被多倫多大學建築係錄取了。
兩年後,老爸為了一項商業投資,讓貸款經紀和貸款銀行套住擠壓,幾方的律師費用全是他出,出了錢還辦不成事兒,最終導致一筆已經通過審批的商業貸款不到位,生意不能如期交割,而賣方律師趁火打劫,索取“違約金”每天五百元,直到收到貸款銀行的錢為止。
老爸找到自己的律師,想請他交涉,可律師已收了該收的錢,並不想真刀真槍去幹了,一句“事實上也是我方違約,這錢一定要給,要不然會惹出更大的麻煩”就完了。老爸平常是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人物,這回讓律師們氣得睡不著覺,聽見“律師”這兩個字就恨得咬牙切齒!
每天五百塊的罰金付著,十萬火急的事兒也得放下,幹等著。老爸忽然通泰豁達了:愛罰多少罰多少吧,總得有個了結吧。他找來朋友,大魚大肉擺起來,借二鍋頭來澆一澆火氣,他根本不知道,拖到什麽時候那些混蛋律師們才能完事兒。
一個做地產經紀的朋友來做客,和兒子聊天,說你爸讓律師給忽悠了,你不如去學法律,以後給你爸爭口氣。
兒子說太難了。
朋友說:難什麽?就和我幹的事一樣,標準文件都在電腦裏,調出一份來,根據具體情況,刪掉不要的部分,留下有用的部分,再加上幾條具體針對這份法律文件的條款,讓客戶簽了字,就算完成了,嗬嗬。
當時大家一笑,沒曾想,兒子真聽進去了。
當時,他大學還沒畢業,隻是課餘找了有關的書來看,沒時間去參加專門的補習訓練班,他就托同學介紹,拐彎抹角認識了幾個正準備參加法學院入學考試的學生,複印了人家的複習題,纏住人家不恥下問,利用課餘時間鼓搗了一年,直接就去參加了北美統一的法學院入學考試。
老爸血液中的一些特點還是讓兒子繼承了,越到重大的考試,他就越精神,越能超常發揮。
剛到加拿大那年,老爸找不到活幹,見到學電腦的同胞們有房子有車,活得有滋有味兒的,恨自己當年怎麽學了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專業,顧不得自己連電腦機箱都沒打開過,就跑去學習微軟的網絡管理了。他一口氣看完了有自己身高那麽厚的一摞書,一連通過了六門考試,拿了幾門微軟的工程師證書,開始了在信息工程領域招搖撞騙的路程。
老爸找工作的理論是從大街上要飯的叫化子那兒學來的:門關著,你再敲也沒用。趁著門沒關死,趕緊伸進一隻腳去,把門卡住,讓他關不上門,這麽一來,主人怎麽也得施舍點兒東西給你了。甭管什麽公司,先想法子擠進去再說。
於是,靠著一張滿紙上沒有一句真話的簡曆,老爸混進了一家加拿大一流的網絡設備谘詢公司。叫花子的理論果然靈驗:現在我在你的院子裏呢,總得施舍點兒什麽吧?
果不其然,紙包不住火,不到一個星期,人家一眼識破了他,可他厚著臉皮跟人家套近乎,硬是給自己的部門經理講了一部中國移民血淚史,說絕大多數中國新移民都放棄了原專業,幹著主流社會不屑一顧的下等生計,求生不得,求死不成。他說得聲淚俱下,手上揮舞著自己的兩張以前的碩士學位證書,裝得很可憐(其實真是挺可憐的)。部門經理心軟了,搖了搖頭,萬分不解地看著他的微軟工程師證書,真不知道他是怎麽弄來的。部門經理沒把他給踢出去,讓他到設備組裝車間去幹大雜活去了。
這個專幹大型設備的公司讓老爸後來如虎添翼,他安裝過不知多少台像冰箱那麽大的網絡伺服器,有的居然有九十塊硬盤!七七八八的伺服器和網絡設備再也難不倒老爸了,等他跳槽到其他公司時,小小的 PC 電腦和網絡設備讓他覺得遊刃有餘,後來才知道,跳槽簡直是大錯特錯:他才離開一年多,這家公司就上市了……
兒子參加了有點兒八竿子打不著的法學院入學考試。
考完了一個禮拜了,兒子每天百無聊賴地戴著大耳機,搖頭晃腦,那些金銀銅鐵交雜的重金屬音樂,他那個超級重量的低音音響讓整個房子都在震顫,蓋住了牆上那個催命的鍾表滴滴答答響個沒完的轉動。
看著兒子那幅心亂如麻的樣子,老爸想起了當年自己考大學時的情景,更不敢打岔。他主動上陣,帶兒子上街買材料,又切又鋸又粘又磨,幫兒子做期末建築設計考試要用的建築模型。
一天半夜,老爸老媽看電視看得上下眼皮都快粘在一塊兒了,剛要關燈睡覺,兒子忽然鬧出大動靜來,撞翻了音響,腳上拖著一個小音箱和一截電線,咚咚咚衝下樓來:
他剛在電腦上看到學校的通告,他被一家名氣和口碑都很好的法學院錄取了!
全家人都不睡覺了,開始胡侃神聊,老媽點上一支大蠟燭,老爸忙著找出那瓶存了很多年的茅台酒,人一激動,手就有點兒抖,酒灑了一桌子。
(五)
那幫富有的白人同學對兒子不太和他們一起到外邊吃飯很不理解(其實兒子還是很注意維持和同學的親密關係的,也常和他們去酒吧),他們見他經常自己在宿舍裏煮飯做菜,把兒子從超市裏買來的一袋10公斤的大米高舉過頭,到處展示:大家看哪!這個中國寶貝一天到晚就吃這個東西!上帝啊!You made this guy so cheap!
兒子挺鎮靜,他麵帶微笑地看著這場鬧劇:我不是cheap, 我是窮啊。
一句話,還真震懾了這群蜜水裏長大的孩子。“窮”這個字非常遙遠,他們好像從來沒想過,同學裏邊會有“窮人”。
老爸後來知道了,拍桌子大叫說得好!這麽多中國來的孩子,富家子弟生怕自己表現得不夠富有,窮人家的孩子不顧遠在中國的父母負債累累,硬撐著裝得很有錢……
在這些富得流油的大家族的子弟麵前,敢毫不掩飾地說自己窮,真是太牛了!兒子似乎是長大了。
他很珍視與同學的關係,但不喪失自己的標準。同學們很快發現,他找到的房子又好住又便宜,於是他就成了每個學期去租房子的代理人,他全部承租下來,同學們再去分租。他看到花錢如流水的同學亂來,勸說無效,往往不是試圖馬上阻止他的愚蠢行為,而是任其發展,直到殘酷的事實讓那個昏頭昏腦的家夥明白過來。
一次,他們要在一套單元住四個多月,因為法學院的學生都有幾套很名貴的西裝,一個腦子進水的小家夥居然去買了一套三千加元的櫥櫃,大家幫忙,好不容易安裝好了,居然有整個牆麵那麽大!一轉眼四個月過去,該搬家了,那個巨大的櫥櫃再也拆不下來了……
這怎麽辦哪?
當初讓你買個小的,你不聽我的嘛。
那我便宜點兒,賣給後麵搬進來的人,不就行了嗎?
你想得倒好!你反正是搬不走了,要是我,一分錢也不給你!
不會吧……
新同學搬進來了。
我的這個大櫃子你很需要的,我折價賣給你行嗎?隻有四個月,全新的!
多少錢?
……兩千塊……
你嚇著我了!看在同學的份上,一百塊錢!
……一千塊……
……八百塊……
……六百塊……
哈哈哈……兒子捧腹大笑而倒。
最後,兩百塊錢成交了。
兒子最後成了幾個想學習勤儉持家的富家子弟的領頭人。幾個白人同學常常開車出去買肉買菜,團團圍住兒子,看他怎麽把生米弄成熟飯……
畢業之前,大家收拾東西走人,有個小家夥,對著自己的一大堆東西發呆。他無奈之下,來找兒子了。
兒子問他,明天就上飛機了,你還不快點兒?
那小家夥滿麵沮喪:我不知道怎麽收拾啊?
兒子大包大攬,三下五除二,一邊問這個留不留?那個要不要?一邊裝箱子打包,幾下就搞定了,同學感恩戴德,大喜而去。可兒子卻對著自己的那一大堆東西發呆了:什麽都舍不得扔啊……
後來,還是專門趕到學校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的媽媽,三下五除二,把那一大堆東西給處理了。
(六)
有個詞兒叫機會,這玩意兒總是很市儈,但有時還是會眷顧那些朝思暮想、準備充分的人。
這是兒子的最後一個暑假了,數不清的求職信發出去,石沉大海,連幾個小鎮子裏的律師事務所都去談過,人家都沒有興趣。好在兒子每天幫著窮人打官司、上庭,忙得不得了,分散了一部分惆悵的心情。
還有兩周就要開學了。
幾近絕望之際,他忽然在網上看到了安大略省政府的城市建築、土地開發和使用的立法部門願意接受兩名實習的學生。他像在大海裏溺水的人見到了一艘小船,不管不顧地去報了名,居然收到了參加麵試通知。再一打聽,機會還真像在大海裏撈針那麽渺茫:有兩百多從加拿大各個省份趕來的、上下好幾屆的學生都收到了麵試通知書。
不管怎麽說,兒子的建築學背景似乎有了用武之地。目標突然出現,他像一隻餓得眼冒金星的老虎,亦真亦幻、影影綽綽,忽然見到遠處一隻虛幻的羊。他豁出去了,竟然在很短的時間裏把以前在大學裏學過的有關課程全都過了一遍,還把兩本有手掌那麽厚的《安省土地法》全看了一遍。
麵談的日子越來越近,兒子心思太切,有點兒崩潰。他抱著媽媽說:我想得起來的,什麽都做了,他們要是還不要我,我真不知道他們到底要什麽樣的人了……
老爸看著已經24歲了大小夥子,竟然像個弱不禁風的小孩兒了。
老媽也有點兒神經了,她催著老爸:明天兒子就要到多倫多去和雇主見麵了,你帶著孩子到廟裏去上香吧。
不怎麽信佛的老爸,這回挺聽話的,連怎麽叩拜磕頭都沒鬧明白,就帶著兒子到廟裏去了。他們買了一大袋熏香,見佛就拜,連院子裏小神龕裏的小小毛神都不錯過。
冥冥之中,老爸覺得,有一種沉浸在佛的嗬護照料裏的幻覺。譬如,那座雄偉的大佛塔,平日裏印象中,大門永遠是鎖著的,那天卻殿門大開,接受禮佛!
他們對著裏邊那尊巨大的、有好幾十尺高的鎦金大銅佛拜了又拜,拜完了又到廟裏的大殿去禮佛,等他們回來一看,哇!就這麽半多鍾頭的功夫,大佛塔的門已經關上了。那個一臉神秘笑容的大佛好像專門對兒子敞開了大門……
花了好幾百塊錢買來的西裝和領帶,遭到同學們一致的嘲笑和反對。兒子穿著同學們湊給他的全身高檔行頭,英姿颯爽地到多倫多去了。老爸神不守舍地幹等著,幹什麽都沒心思。終於,寶貝兒子回來了,一臉的累相,說人家和他聊了兩個多鍾頭,問的東西好多都不是他準備好的……
花了三千塊錢買來的在律師事務所的工作經驗,好像給省政府的律師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人家讓兒子談一下他現在正在幹什麽,他隨口說起他在律師事務所的暑期工作,很忙很忙,是專門坐飛機來參加麵試的,明天就要飛回學校去了,每天都要上庭……
上庭?和兒子麵談的省政府的律師十分詫異:一個法學院的學生,連律師資格都沒有,怎麽能上庭呢?!兒子詳細介紹了他參加的這個項目。老律師感歎:上庭是律師的一項非常重要的能力驗證,好多律師一輩子做文案,沒上過庭呢。
老爸頓時覺得佛光四射:當時死活找不著一個暑期工,自己花三千塊錢才弄來的義工,卻鬧了個歪打正著。難怪一直都找不到工作,原來是佛祖保佑,在這兒等著兒子呢!還有,兒子是學建築專業的,偏偏就有這麽對口的事兒找上門來,這事兒是要成啊!老爸越想越覺得風調雨順,簡直是佛祖慧海無邊,他幸福得不敢再想下去了……
(七)
兒子吃完中午飯就神經兮兮,百無聊賴,咬牙切齒地在電腦上用超級武器射殺著從四麵八方跳出來的各種妖魔鬼怪,全身的感覺卻集中在小小的一部手機上。
中午一點,政府的律師部門開始打電話通知被錄取的學生。他的眼睛時不時瞄一眼桌上那隻小小的鬧鍾,又湊上去聽聽,抓起來搖上兩下,看看是不是那鍾表出了毛病,不走了。老爸不想看他那付貓抓心的樣子,回房間睡午覺去了。
兒子時而忽然站起身,繞著客廳走一圈,隨手抓起茶幾上的雜七雜八的物件,又放下。他剛抓起一個他媽媽用來熱敷的矽膠袋時(微波爐打上兩分鍾就可以熱敷患處),電話鈴聲忽然大作。
他跳起來撲向電話。
對方通知他,他已經在第一時間被錄用了,他有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考慮是否接受這個職位……
兒子連忙說,一分鍾都不用考慮,他就等著這一刻呢!對方笑著說了聲祝賀,放下了電話。兒子這時才覺得手上粘糊糊的:他已經把媽媽的那隻矽膠袋捏爆了,粘粘的矽膠流了滿手,弄髒了皮沙發的扶手……
屋子裏又一如往常,空寂下來。可老爸感覺得出來:無聲無息之中,重要的轉變已經發生。
兒子回學校接著上學去了。
畢業以後的大事已定。
臨行時,老爸老媽囉裏囉嗦,千叮嚀萬囑咐,千萬要把畢業考試考好!揚帆出海的大船都造好了,別一高興了太貪玩兒,栽在門口的小水溝裏……
老爸慶幸自己真是沒走眼:兒子的大學背景終於用上了。
在兩百個申請這個職位的學生中,隻有兒子一個人是有建築學背景的法學院的學生!這就繞過了那些家庭背景和個人能力都太厲害的主流社會的學生們,避免了在一條起跑線上的沒有希望的競爭。
很長一段時間裏,老爸有點兒恍惚,不太相信這事兒是真的。他打電話囑托兒子:發電子郵件去確認一下,留下對方的回信作為憑證……
兒子哈哈大笑,說老爸你真是老土,哪有省政府的人說話不算話,開這麽大的玩笑的!可兒子剛說完這句話,自己又不踏實了,還是照著老爸說的去做了……
…………
眼下,寶貝兒子已經上班兩個星期了,正望眼欲穿地等著他一生中的第一張支票呢。
兒子這回是真的長大成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