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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家家的二奶》(七)

(2012-09-03 12:05:43) 下一個

(七)

    餘適出國之前,阿夏剛剛從她任職的北京那家廣告公司裏單挑出來,在總公司的牌子下邊,自己在深圳成立了自負盈虧的子公司。
    她告訴餘適,新公司起步順利,第一年下來,她掙了五六萬塊錢。餘適的言行舉止雖然有些放蕩形骸,骨子裏卻是個典型的書呆子,除了工資就不知道怎麽掙錢了。他兜裏從來沒有過五百塊現金,賬號上從來沒超過兩千塊的存款。
    和阿夏在一起時,他常常像觀察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這個初中畢業、工人出身的阿夏,琢磨著:這個女孩兒,好好的工作,說不要就不要了,像一台機器一樣隆隆轉動,精力旺盛,敏銳判斷,果斷出招,幹起事來哪還像個女人啊……
    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餘適雖然是學經濟的,卻隻是紙上談兵,他一直弄不明白,阿夏這人為什麽這麽喜歡掙錢呢。

    臨出國前,他專門到深圳去看看阿夏,和她告別。他的直覺告訴他,他和阿夏的差別會越來越大。
    他背著旅行包走出火車站,一眼就看見了她。修長的身體斜靠在一輛紅色轎車上。
    阿夏穿一身得體的斜紋西裝,露出水紅色的襯衣領,她歪著頭,帶著幾分微笑,打量著他。她的披肩發隨風上下飄動,一架太陽鏡扣在臉上,平添幾分瀟灑。餘適從來都不覺得阿夏漂亮,但不知為什麽,每次遠遠看著她的整體風采,都令人心動。
    那個年代,汽車是個餘適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一個開著一輛車來接他的阿夏更讓男子漢餘適矮了一大截。
    她把餘適拉進汽車,徑直開到國貿購物中心,說是要給他買一身衣服,餘適莫名其妙。
    餘適在廣州的時候專門買了身上這套衣服。“鱷魚”的短袖衫,“裏維斯”的牛仔褲。他問道:我這身衣服怎麽了?在廣州剛買的呀?
    你不是要參觀我的公司嗎?你別惡心我了,你這身打扮,我怎麽帶你去我的公司啊。阿夏有點兒調侃地笑著。
    餘適有點心虛了:你們公司就那麽講究嗎?
    阿夏笑得前仰後合:瞧你那條鱷魚!連魚頭的方向都是反的!假名牌兒啊!哈哈哈……
    餘適一下子泄了氣。十五塊錢買的鱷魚短袖衫,哪能有真的!
    那天,麵對與內地截然不同的企業形象,餘適有點犯暈。
    阿夏的小公司窗明幾淨井井有條,規模還很小,七八個年輕人忙忙碌碌,時不時來找阿夏問這問那,或者讓她在文件簽字。餘適在內地的人浮於事的龐大臃腫的大學裏呆久了,覺得眼前的一切又陌生又孩子氣:
    就這麽幾個小年輕?兩間屋子就是個公司了?真像是在玩兒過家家啊。
    過家家?虧你想得出來!多少大公司不是從過家家發起來的嗎?餘適,看來你還真該出國去遛遛。你腦子進水了。
    華燈一刻,他們從飯館出來,沿著現代感十足的林蔭大道緩走慢行。
    阿夏挽著餘適的膀子:你今天怎麽了?平常那麽多話,都到哪去了?
    不知道該說什麽。
    讓那件假鱷魚傷了自尊心了吧。
    瞧你說的。真的總比假的好,你買的這件挺不錯的。
    下星期就走了?我不想讓你走。
    沉默。
    阿夏纏繞而上,又成了餘適熟悉的那個阿夏。
    餘適,出國去幹嘛啊,到哪兒不都是圖個發展嗎?國內的錢多好賺啊。你要是到了國外又沒有發展怎麽辦哪?看過《北京人在紐約》嗎?你能有王啟明一半的本事就不錯了。我太了解你了。你根本就不是能掙錢的人,你上課的時候講的那些知識,咱們班上的同學們都學會了,立馬就拿去掙大錢了,可你呢?就掙了那點兒可憐的講課費吧?我不許你走……

    一陣急促的鈴聲打斷了餘適的往事如煙,身後一聲大吼:
    看車——!
    一輛拉滿了貨的三輪車對著餘適撞過來,騎車的人手腳齊上,好不容易才把車刹住。一個胖大和尚一樣的人,上身赤裸,肩膀上搭一條汗巾,衝著於適罵罵咧咧:你他媽的不要命了!四隻眼都看不清楚路在哪兒?躲開!
    餘適乖乖地躲到路邊上去了。

    出了胡同口,餘適忽然有點兒餓了。他四顧一望,壞了,這周圍幾乎全是拆遷工地了,幾棟大樓拔地而起,黑黢黢矗立在一邊,還未交付使用。隻有街對麵那一排巨大而又醜陋的商廈樓,還有點兒印象。他飛快地穿過塵土飛揚的大街,竟看到了以前他當學生時候常去光顧的拐角上的那間“雲記醬肘”還開著門!他想到裏邊去坐坐,要上一盤醬肘,二兩二鍋頭,像二十年前一樣,混上兩個鍾頭,在這兒等著阿夏回來。

    他的手剛搭上門把手,不遠處冒出一聲吆喝:剛出爐的烤白薯嘍——!

    他轉身望去,無意中見到一輛賣烤白薯的三輪車,一張布滿風霜的臉和滿頭白發。天哪,是那個餘適小時候就認識的、隻有一條腿的女人——白薯大娘!小時候街坊鄰居們都這麽叫她。真是她,她還健在,隻是更蒼老了。

    烤白薯的香味兒已經飄進了鼻孔,餘適像是被什麽東西牽著,朝那輛三輪車走去。他買了五隻烤白薯,顧不上想能不能吃得了那麽多!他隻是想看到白薯大娘高興極了的樣子。

    白薯大娘把五隻烤白薯分裝進五個紙口袋,說要是裝在一起怕互相把皮給粘破了。烤白薯的的皮很好吃,上麵還掛著烤出來的焦糖呢。紙袋子又都被裝進一隻大塑料袋,上麵紮了很多眼,透著氣。白薯大娘說了,這樣包了提回家去,白薯皮還是脆的,你老婆保證誇你!

  餘適不知為什麽眼淚就下來了。他很想告訴大娘,他沒有家了,是個北京大街上的傻帽流浪漢;他很衝動地想多給白薯大娘點錢,可看著老人家樂嗬嗬的心情,又覺得這些錢一遞過去,就像是侮辱了大娘的人格,肯定會招來大娘不高興,攪了老人家的興致。不如跟她聊聊天吧。

 大娘,您在這兒賣烤白薯有年頭了吧?三十年前您就在這兒吧?
 四十年了。文化大革命斷了幾年,這不,又續上了。大娘隻有一條腿,幹這個幹慣了,別的事兒咱幹不了。

 我小時候就老是來買您的烤白薯呢!所以過這麽多年了,我還能認得您。

 您這模樣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住哪兒?

 我出國很多年了,剛從美國回來。

 剛回國就跑到大媽這兒來買烤白薯了?

 我也就是打這兒路過,聽說這一帶都拆遷了,沒想到還有一截老街道沒拆,剛過馬路就見著您了。
 咳!這一拆遷,我就不幹這行了。按理說大媽這把年紀,該享清福去了。可兒子兒媳婦工作都不好,半下崗,家裏不富裕,我的白薯攤子比他們倆掙得還多點兒呢。
 一輛黑色的加長奔馳轎車悄悄滑行過來,停在白薯攤子附近。後座車窗降下,一個女人的聲音叫著:餘適,餘適!
  
餘適回頭一看,後座上一個黑影,雖然什麽都看不清,他知道那是阿夏。阿夏大概是到她母親那兒,聽說餘適來過,等不及了,出來找他來了。

  白薯大娘哎喲一聲:媳婦兒接你來了?你們兩口子真是趁錢啊,這麽長的大奔,連彎都不好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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