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餘適這半輩子過的粘粘乎乎的。天下大事兒和雞毛蒜皮粘在了一起,摘不出來了。
該上學的日子,他學會了逛大街。出了二龍路就是西單,熱熱鬧鬧的,可他小小的腦子裏隻知道路口南邊的一輛賣冰棍的小木頭車,上邊用不太幹淨的棉被蓋著,白色的被子有點兒發灰,上邊有紅色的“冰棍”字樣。
該上課的時候,他學會了到地攤兒上看小人書了。三國水滸嶽飛傳,烈火金剛平原槍聲敵後武工隊。
學校大操場圍牆外邊兒是當年最牽腸掛肚的地方。胡同裏有個生產鋼筋的作坊,一卷卷鋼筋永遠堆在牆下,一卷卷豎著排列的,中間六七十公分直徑的空洞,連起來就成了地道戰裏的地道,有的一卷卷平放著,一層層碼上去,快一人高,中間就成了工事和碉堡。
黃昏來臨,一群孩子隱隱現身,手心手背,錘子剪刀布,贏了的就當上了八路軍解放軍,輸了的就成了日本鬼子狗漢奸國民黨特務叛徒之類的角色。
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都在這條街上開打,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都在這裏進行,直到有一天,每次都是法定輸家的日本皇軍或者國民黨反動派,不甘心自己的失敗,在那些鋼筋卷構成的陣地上、地道裏,埋下了大量的“地雷”,臭氣熏天而無法排除。
日子像隻無聊的船,載滿了胡同裏的孩子們,在街道的河流裏飄蕩著。知了在叫,他跟著大點兒的孩子舉著長長的竹竿去粘知了,做彈弓打麻雀,滿街上跑著滾鐵環,趴在地上賭香煙盒打彈子。有家人的院牆塌了一塊,孩子們像風一樣從缺口穿過……
午飯過後,收音機裏說評書的時間到了,院子裏的孩子都跑到東屋那家人屋裏,圍著收音機坐定。東屋家孩子多,好像鋪得滿屋子都是床,孩子們或坐或躺,挺舒服。隋唐演義、楊家將、武鬆、肖飛買藥……一個個英雄的世界,勾走了孩子們的魂兒。
一群小孩兒在一片樹影裏忙活著,一張桌子上擺滿了小盤子小碗。孩子們稚嫩的鄉音喚醒了餘適的回憶。他的心裏忽然一片暖暖的潮湧:那是在玩兒過家家呢!
真不敢想象,在這個玻璃和鋼筋水泥的世界裏,已然是人情冷漠,老死不相往來的地界,孩子們各自守定一台電腦,孤獨地和虛擬世界裏的怪物們廝殺著,鮮血淋淋。要不然就是被大人們揪著耳朵,腳不沾地,在各種各樣的補習學校裏穿行,鋼琴小提琴美術舞蹈數學國學……今天真是開了眼,這些小孩的過家家還是玩得有滋有味兒的。
餘適小時候,院子裏的過家家熱鬧得很,孩子們為了充當各種角色爭吵不停,扮作爹媽兒女醫生護士不在話下,好人壞人就有得說道了。
一串小板凳就算是公共汽車了,有司機和買票的,當然就有了乘客。餘適小時候專門負責把紙裁成小塊兒,畫上錢和車票。司機嘴裏的發動機嗚嗚作響,吱吱的刹車聲,車門打開的聲響。扮作售票員的小孩兒開始報站了,學著北京的公共汽車售票員報站的那股子勁,舌頭隻是微微滾動,站名報得不清不楚,聲音全在鼻子裏掖著。燈市口到了,王府井到了,車到站了,人們上車下車。
他聽見小孩們爭吵了,鄉音不改啊。再一聽,內容已經是滄海桑田,驢唇不對馬嘴了。現在過家家的角色都變成高官顯貴、老總、富婆和闊太太了。
粉筆在地上畫了停車場,大大小小的椅子板凳的“車”停在停車場裏。
一個小男孩兒噘著嘴,不願意當給老總開車的司機,女孩們嘰嘰喳喳的,那個當了官太太的女孩兒想要那輛最大的車,可大官的秘書非要那輛車不可。
大官兒出現了,竟然說那輛大車誰都不能要,是給他的二奶準備的!
二奶?!這幫孩子,玩出圈兒了吧?可看他們那副樣子,好像是習以為常的事兒。那個被指定當二奶的小丫頭有點兒不願意,嘟著個嘴兒,身子一擰一擰的。旁邊兒的一個女孩兒還直勸她:
二奶有什麽不好的?我聽我媽跟我爸說,現在二奶的錢最多了,自己有特大的房子,開最好的汽車!
那你怎麽不當啊?
我怎麽沒當啊?上回我就是當的二奶!拿去吧,最大的這輛車歸你了!
那個小丫頭二奶高高興興拖著那把大椅子走了。
餘適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又戴上,他搖了搖頭,恨不能把眼珠子摘下來擦擦,再放回去。
他這輩子沒當過大官兒,也沒富得流油,所以沒有二奶。一提起“二奶”這個詞兒,餘適就覺得特鬱悶,就像小時候大熱天出麻疹,全身包得嚴嚴實實,滿身是汗,偏偏這時候,賣冰淇淋的老奶奶在院子外邊叫喚個不停。他心裏恨不能把大街上所有的漂亮妞兒都變成他的二奶,可他深知人有貴賤、窮富有別的道理,二奶根本不是他這個階層的人說養就養的,包二奶可不是三斤點心、五斤精瘦肉的事兒。
餘適在美國十多年了,穿著西裝革履,幹著好多人羨慕不已的活,拿著不太高的年薪,開著不錯的車,住著不大不小的房子。他知道,他的那棟房子和中國二奶的房子一比,那就是貓籠子狗窩老鼠洞。
要是把這二奶換個叫法,比如說情人,他的心情就沒那麽鬱悶了。
餘適年輕時候很有女人緣,情人還真不少。
別看餘適年輕的時候幹瘦抽巴,在女人中卻如魚得水。成年懂事之後的餘適,濃眉大眼,一米八幾的個子,身板也撐開了,典型的健美身材。隨著事業的穩定和工作職位的遷升,在他身旁轉來轉去的女人們的質量、經曆和情趣都更讓他著迷,可他已經是個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年輕女孩兒的夢幻故事裏就沒餘適的角色了。當著麵,人家甜甜地叫一聲餘大哥,可背地裏都說他是二級殘廢。
餘適他老婆和天底下千千萬萬的老婆一樣,笑眯眯的,幹起活來一點都不含糊,把他們的家庭建設得溫馨舒適鋥光冒亮一塵不染,讓什麽人都挑不出毛病來。在一片對他的家庭的羨慕和讚美聲中,隻有餘適自己知道,這一切都是老婆不聲不響布下的陣,像一根根細得看不見的絲,卻好似天網恢恢,終於象蠶吐絲一樣,把餘適包進一枚蠶繭裏。
餘適的小日子過的懶洋洋的,好像什麽都不缺了,可他總是打不起精神來。要說生活樂趣也有點兒,那就是上班下班、到超市買東西、擦車、帶孩子上公園裏踢球。真要和女人在一起時,他的膽子卻越來越小了。
在美國上學的時候,有一次大家到一個美軍基地的舞廳去跳舞。靡靡樂聲響起,舞池中男男女女都貼緊了肚皮,挺直了腰身,在昏暗的燈光下熱辣辣耳鬢廝磨,粘呼呼喘息著。餘適看見那些人高馬大的洋妞兒就有點怵,想想自己的尺碼是不是小了點兒,一旦洋妞兒發作起來,如狼似虎,是自己夾著那根小尾巴溜號,還是讓人家給啐出來?他不敢上陣,隻得故作深沉地坐在小桌子邊上,要了一杯烈酒,慢慢呷著。
一個美國女兵大妞兒走過來,故作深情地凝望著他。他說他不會跳舞。那女兵坐了下來,和他聊了沒幾句,一隻非常柔軟纖細性感的腳從桌子底下伸了過來,在他的雙腿間擺弄著。
餘適嚇得用手捂住那隻柔軟無骨的腳,那隻腳卻像一隻蝸牛鍥而不舍,頑強地蠕動著。餘適雖然以前在中國和數不清的女人不清不楚的,可這麽多年了,結婚以後的日子過得平平靜靜,再沒有遇見過這麽徹底的挑逗,一緊張,腹股溝一陣抽搐痙攣,一股熱流不爭氣地泄了。他惱怒頹喪地低下頭,那個女兵拿起她的皮夾克,活蹦亂跳的一對奶子在草綠色的軍裝中撞來撞去,衝他笑了笑,邁著貓步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