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高等學府中,文革之中被壓抑的求知欲已經爆發了十年,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古訓依然勵誌。大學的圖書館中擠滿了對新世界、新知識充滿渴望的大學生。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黃金屋和顏如玉的來源突然多樣化,人們對財富的渴望和追求越來越攤在了桌麵上,掛在了嘴皮子上。社會的等級開始出現,富與貧高下立見,學生們的衣著和用品,已經能夠明白無誤地傳遞他們的背景和生活圈子了。
學校門口那片空蕩蕩的荒蕪的綠化地帶,幾乎一夜之間就改建成了停車場,而且立刻就停了不少來接送學生的車,裏邊有鳳毛麟角一般稀有的紅旗轎車和掛軍隊牌照的吉普車,那是顯赫身世的曝光,而那些桑塔納豐田皇冠切諾基之類的進口車的主人,則大多是那些當年聽了鄧爺爺的話,先富起來了的一代中國人。
除了用來接送孩子上學的車,還有另一道景呢。
學校裏的幾個漂亮的女孩兒,讓身份不明的人用更名貴的奔馳、寶馬轎車給接走了。汽車絕塵而去,呼啦啦卷起了學生們無限的猜想。
名車美女的故事一時間成了學生宿舍裏最攪動人心的的話題。在水房漱口的時候,講故事的人嘴裏全是牙膏沫子,口齒不清,在廁所裏,名車美女的故事伴著不好聞的味道和潺潺水聲,在食堂的桌子上,大家就著大塊的紅燒肉,滔滔不絕說個沒完,版本越來越多。
男生圈子裏多是忿忿之詞,先放低了自己的身段,不敢放言那開豪華車的牛逼人有什麽不對,而多是拿上了人家轎車的女孩兒說事兒開涮,狐狸和酸葡萄的故事大概就是這麽寫出來的。
比男生更早關心自己前途命運的女生們則是一片不可明言的羨慕和妒嫉,然後就是交頭接耳,交流著她們輪番窺視的結果:那些讓豪華車接走的女孩兒們,衣著首飾和化妝品的檔次明顯高貴起來,都是她們這些街頭小女子們沒見過的。那幾個女孩兒一上課就打盹兒,似乎身形也有了變化,乳房塌下去了一點,屁股變大了不少……更令人興奮的第一手神秘消息是從最接近消息源頭的幾個女生中傳出來:誰誰誰好像兩個多月沒來例假了……嗬嗬。
總之,男男女女都有點兒犯了糊塗,本來黑白分明的人生價值觀忽然變得曖昧不清。
在那個講麵子的時代,老祖宗的訓誡畢竟還是主流,老套的說教還有點雷打不動,雖然校園中充滿青春激情火熱,在那個熙熙攘攘的世界裏,男女之間依然羞澀靦腆,手牽手的少男少女,花前月下,依然有點兒偷偷摸摸,而一記死命的熱吻就足以讓花樣少女激動得像心髒病發作一樣暈厥過去……
物極必反。
隔著老棉褲看大姑娘的襠一眼就成了流氓,這樣的日子畢竟過去了。表麵上死水一潭的高校校園中,在黑暗夜色的掩護下,萌動的情欲卻有著明確的湧動,如水波一圈圈漣漪散開,觸到了軟弱的道德邊界,無處可泄,化作那些一個個瘋狂激越的夜晚。
餘適年輕的時候是個很能玩的人,尤其喜歡和女孩兒玩,他嗬哄女孩兒的招數多得讓校園外邊的社會上那些玩家拱手稱臣。他的同學們還在龍潭湖遊樂場的海盜船、大天車上大呼小叫時,他已經隔三差五地帶著不同女孩兒,看著剛剛解禁的內部電影,或出入於高檔酒吧飯店之中。他自稱每個女孩兒隻能讓他有一個月的熱情,這些誇張得有點兒像謠言一樣的謬論,讓那些循規蹈矩的男同學們心旌搖蕩,讓那些色大膽小的男同學自慚形穢,讓那些羞紅了臉的女同學罵他是臭流氓。
好像北京城裏沒什麽東西能提起餘適的興致,高雅和庸俗都不是他的領地。既然是玩兒,當然要玩得盡情投入,天昏地暗,玩得玲瓏剔透,品味不俗,玩得標新立異,左右逢源,玩得地老天荒,無怨無悔。
在他看來,北京城中的所有樂趣都集中濃縮在那些燈火闌珊的酒吧和舞廳之中。在教室中坐立不安的他,一走進燈紅酒綠,在令人躁動不安的鐳射燈下,反而氣定神閑。在震耳欲聾的重金屬樂隊的瘋狂演奏中,他居然可以找一個黑暗的角落先迷糊一陣,養精蓄銳,然後就是酒精和女人……
餘適的足球水平高超。他六歲進入北京少年體校接受專業訓練,小學中學一路上來,一直是校隊的主力,但進入大學以後,他根本就沒碰過足球。在他看來,在校園裏靠蹦蹦跳跳吸引女生的注意力,是男生取悅於女生的最愚蠢的行為,是從二十世紀初中華民國時期的校園裏延續下來的。不幸的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大學裏,還有相當一部分傻丫頭迷戀著那些一身臭汗、光著肌肉發達的上身、抱著足球和髒衣服,一邊敲著搪瓷缸子到食堂去打飯,一邊拿眼睛盯著迎麵而來的女孩兒的小夥子們。
八人合住的大學男生宿舍。每個人的床鋪都深深陷在像垃圾堆一樣的雜物和書堆裏。青春期衝動的標誌就是那些貼在床頭牆上的電影明星大美人,很多性感明星的大頭像都被畫的主人強吻過了,明星們的嘴上、臉上、眼睛上油跡斑斑,力透紙背,有時還能見到星星點點的辣椒皮或一小截粉條呢。那些半裸的女明星們做著各種招蜂引蝶的姿勢,令小公雞們熱血噴湧,忍不住用各色彩筆在畫上各抒己見,著力添加著自己內心認為不可實現的希冀和欲望。
屬於餘適的那個角落裏,牆上空空蕩蕩什麽都麽有,因為他很少在學生宿舍裏呆著。他心裏有點兒瞧不起他的這些同學們。如果他們當中有人有了女朋友,隻能使一切變得更糟。這個家夥的智力會陡然下降,會不遺餘力地去幹很多傻事去迎合那個傻嗬嗬的、自認為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兒,去發展一種人們稱之為“戀愛”的愚蠢遊戲。他會幫著那個女孩兒買飯打開水,由著她發點小脾氣,先氣哭了她,再低聲下氣地請求她的諒解,然後令人悲喜交集地掏出兩張電影票……反正純粹是瞎耽誤工夫。
餘適的成績極好,這讓他在那些純情少女中間多少有點萬眾矚目,形象上添了不少分。他雖然瘦削了點兒,可他多年在少體校的訓練經曆,讓他身上有一股子地老天荒的能量,總是讓人覺得精力無限,噴薄欲出。
對於適來說,那些在食堂裏操場上林蔭道上三五成群嘰嘰喳喳的女同學,就像是一道靚麗的風景,隻可遠觀,一旦攪進去了,就會麻煩多多。這些學校裏的呆鵝們要把你抓去,定格成一個文質彬彬、知書達理、讓爹媽看著開心的男朋友,再定格成一個昏庸的一家之主,一個墨守陳規、不越雷池半步的丈夫。
在餘適的眼中,女人的麵目好像很模糊,令他興奮的隻有她們的肢體、器官和動物號春一般的呻吟聲。他從黑燈貼麵舞會中的女人身上得到的,是不帶任何附加條件的、徹底的釋放和歡愉。
一個個周末,餘適像一片激流中的樹葉,混跡於那些熱衷於校園黑燈貼麵舞會的各路人物之中,從一個大學到另一個大學,出沒於那些在學生們在某個偏僻的教室中自發組織的、美其名曰黑燈貼麵舞會裏,常常隻有兩隻一紅一綠的塑料盆,倒扣在置於牆角的幾隻瓦數很低的燈泡上,隻有最低的辨認度。黑暗中男女們緊貼對方,合著緩慢的音樂,身上的衣褲一件件剝落,剝落……你抓到一個舞者,隻要摸上去是異性,就牽手而去,找個角落去完全釋放自己的原始狂野。春潮泛起,那些男生女生們高潮迭起的呻吟和低嚎,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現在回想起來,他對那一段糊塗人生已經完全無動於衷。當年場場春夢,早已如霧散去。他鬧不清楚,怎麽隻有這個阿夏,老是像個魂兒似的,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