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回 隱身人鬥法降妖道 石達開兵敗大渡河
紫打地。
當日萬裏晴空，秋陽高照。石達開問了當地老人，都說秋水未下，還要有些時日。他放心不下，請了數名道士設壇做法，定位乾坤之向，確保渡河事成。
陽光清冷，寒氣已升。眾軍手腳浸入河水，冰寒刺骨，不可久之。石達開三萬人馬屯於紫打地河灘之上，五千精兵待發，上下五裏，戰筏民船一字排開，旌旗如林，好不壯觀！
石達開擅長運動戰，此次進兵，周旋數月之久，聲東擊西，調動清軍數萬，疲於奔命，為的就是這一天。
他端坐於一個土坡上，身後戰旗獵獵迎風，思緒起落，感慨萬分。
起事之時，洪秀全和五大天王，何等聲勢！當年他領兵挺進湖南，圍長沙，襲湘潭，克嶽州，武昌會戰，淮陰大戰……兵鋒指處，所向披靡，直至建都金陵，洪秀全稱帝。如今天京被圍，他當年十萬精兵，隻剩三萬人馬，傷患頗多，糧草不濟，武器老舊，軍心不穩。
橫江一戰，渡金沙江不成，反折方元祥三萬兵馬，如同斷臂，如今已是孤掌難鳴。
石達開並不太在意對岸唐友耕兵馬，一旦五千精兵過河，他就要血洗清軍大營。身後張步這支軍馬卻讓他深感不安。勁敵張步，當年湘軍水師無名小將，就曾在湘潭城外大戰石達開水營，令人刮目相看。如今他羽翼長成，官至總兵，擁精兵數千，依仗武器精良，竟單軍渡河而來，在南岸四處搜尋石達開主力，緊逼不舍，二日前已追趕而至，後軍攔阻無力，吃了他一陣開花大炮，損兵折將而回。
傳令兵不斷回來，報五千精兵登船待發。他抬頭望去，天邊不知怎的有雲頭漸起，層層山巒上，黃葉漸淡，秋水已涼，木之蕭瑟，黯然而起。石達開默默點頭，下令太平軍開始渡河。沒有厲兵秣馬之豪言，反倒生出凜凜蒼涼悲壯之情。
他看似氣定神閑，心下卻忐忑不安。數日來他心神恍惚，夜出怪夢。
先有玉皇娘娘顯聖，說他人間殺戮太多，要取他右臂以示懲罰。石達開苦求不果，有操刀鬼入，紅發環目，口大如盆，將他一臂綁於石上，一刀砍下……石達開冷汗通身，落榻而醒！
又夢他獨步江邊，有船如飛而至，言母病速歸！他連忙登船入倉，卻見老母與人言笑正歡，見石達開入，忽然化作厲鬼，頭大如牛，雙目如炬，大呼口渴，吾兒速取水來！石達開忙不迭將一碗水遞上，老母暢飲不停，碗中清水竟是源源不斷，再看老母身後已是積水成潭！水！此字大有不祥之兆！
石達開從冥想中猛然驚醒，卻見那幾個道士跌爬而來，口中大叫：大事不好了！
石達開喝道：何事驚慌？
一個老道曰：我等主禳四宮尾、室、觜、翼四宿，皆主火，熔金養土而克水。幾日來主燈明亮，不想昨日忽然星陣偏移，南方朱雀軫水星明亮奪目，玄武座鬥、牛二星欲墜，五行不克，似有高人與我等禳星鬥法，而不入正統道行運程，故無可拆解，沙盤覘筆劃痕逆戧亂走，土崩碎弱，秋水必大至也……
石達開雙目通紅，拔劍而出，抓起一個道士，冷冷劍鋒橫於項上：爾等自稱學富五車，經天緯地，趕快設法，為我爭得一刻鍾，大事可成！
那道人臉上滿是一片惶恐：非是我等無能，對手神龍不見首尾，所禳之術，神鬼莫測，逆天道而行，不在四宮二十八宿之內，無法……
石達開大怒，一劍抹了那道士，其餘四散而去，他顧不得追殺那些道士，陣陣絕望，心底而發！
此時上遊隱隱有隆隆聲響，沉沉似滾雷，大地微顫！天邊濃雲突起，長風簌簌而至，濃濃水氣撲麵入鼻！
石達開下令擂響羯鼓，吹起號角，一霎間鼓角齊鳴，旗幡搖動，暫時壓住了恐怖奪命之隆隆水聲。河中五千將士隻當是統帥衝鋒令下，激勵將士最後向前！悲也，壯也！
天道不可挽回。那暗黃色水頭終於現身上遊河灣之處。水高數尺，看似緩緩，卻攜千鈞之力，蕩滌萬物而來。河穀中風聲突起，濤聲震耳欲聾。河岸上數百鼓手依然奮力，但戰鼓之聲逐漸湮沒於滿世界滾滾狂濤聲中。水頭終於如莽莽山峰般奔騰而來，厚敦敦密實實，漫漫壓下，土黃色的漩渦中，有碎板斷桅漂浮，疾速隨波而去，水麵上偶見伸手抬腳之人，瞬間消失。大水肆虐，數刻之後，水流逐漸平緩，旋旋而下。
眼見五千精兵被席卷而去，石達開呆若木雞，如一座石像一般。
大軍斷糧已二日，過大渡河進川南米倉之事，已是黃粱一夢。五千精銳，一命鳴呼，二萬多兵馬命懸一線。
這一刻，石達開胸中海嶽，史上無人知曉，但他認為最後這支兵馬，已是運交華蓋。後人有詩為證：
金戈鐵馬欲入川
旌旗亂卷刃飛翻
風推殺氣悲歌起
血濺斜陽日色殘
妖道禳星終乏術
高人鬥法助狂瀾
三尺水頭滔天浪
五千鎧甲沒沉冤
眼下，最大威脅還是身後張步那支人馬。那日裏，後軍與之交手，已經飽嚐一陣炮彈，令人膽寒。
石達開決定搶渡鬆林河而去。鬆林河之有幾十米寬，對岸清軍不是清軍精銳。
次日，攻擊開始後，一切順利，守軍不敵，太平軍前鋒已登岸，清軍潰退。石達開剛要下令全軍渡河，河對麵塵頭起處，莫桂源援兵殺到。一場血戰，直殺得血成河，屍骨堆山，天昏地暗，至午後，莫桂源終於不支，率兵退走。石達開大軍壓上，四千傷病也奮力衝殺，何其悲壯！
眼看勝利在望，蒼天卻開出大玩笑，張步大軍三路而來，石達開人馬雖三倍於張步，卻是哀兵，火統長矛，槍支老舊。河中半渡之舟皆成了大炮活靶，戰筏一個個中彈沉沒，張步炮陣上一片歡聲笑語！
莫桂源知張步兵到，怕他搶了頭功，半路回馬殺來！兩下夾攻，太平軍大亂，石達開萬劫不複，拋下數千具屍體，拚死突圍，入山而去。
兩軍相遇，莫桂源下馬進見曰：恭賀張將軍榮升總兵！
張步戲言曰：本總兵亦恭賀莫大人撿了條命！
莫桂源曰：承蒙唐總兵不殺之恩，著末將戴罪立功，才有了大渡河之戰之輝煌！
張步無語，卻在想，那叱詫風雲呼風喚雨之神秘人物究竟是誰，大渡河之戰，此人才是堪稱首功！
三日後，石達開移軍往鬆林河上遊十裏處磨坊溝搶渡，仍不利。九日後，他調集所有仍可作戰之兵勇，最後一次搶渡大渡河，唐友耕軍中重炮轟擊，如虎擒羊，石達開兵馬再次飲恨大渡河，慘敗而退。
石達開百般無奈，致函扼守鬆林小河的番族土司王應元贈金買路。王應元大笑曰：與其受他部分金銀，不如把他困死，而奪其全部金銀！乃拒而不受。
石達開決定率領殘軍冒死向東突圍。他們困守紫打地二十餘日，兵員銳減，除作戰傷亡，數千人死於洪水，由於缺糧疾病，死亡枕籍，糧盡宰殺戰馬，馬盡摘食桑葉，加上痢疾流行，少醫缺藥，原來三萬大軍，最後能參加突圍者不過六千餘人。
次日，洪水又至，石達開為水所阻，不能前進，全軍即將餓斃。生路隻有一條，即南渡竹馬河，搶占存糧倉洗馬姑鎮。
正當太平軍接近涼橋，準備與地方守軍拚死一戰時，清軍地方守軍首領楊應剛前來勸降，表示立刻供給急需之軍糧，石達開大喜過望。
當下議定：六千名太平軍中，四千餘人立即遣散，發口糧路票，各回原籍。石達開堅持餘下兩千精兵，不繳軍器，由石達開部下周宰輔率領，從洗馬姑鎮出發，暫時移駐大樹堡。
張步大軍將石達開三麵圍定，正要發兵攻擊，忽然有地方守軍首領楊應剛求見。楊應剛將勸降一事陳上，說周圍隻有張步為最高官階，請為定奪。
張步大喜曰：恭賀楊大人為朝廷立下天大首功！蒼天有眼，石達開既降，長毛匪亂，不日可滅也！張步無意貪楊大人之功為己有，你可繼續與石達開協商一應條件，同時派兵監視太平軍動向，嚴防詐降。待我把詳情上報四川總督駱秉章，隻要駱總督派人接收石達開並二千人馬，楊大人便大功告成！楊大人請回，待一切談妥，我隻要到楊大人處，見石達開一麵即可。
次日，張步一行策馬來到楊應剛營中，楊應剛、石達開迎出轅門。張步見石達開，滾鞍下馬，行大禮曰：翼王別來無恙！
石達開慌忙還禮曰：敗軍之帥，怎敢受張總兵如此大禮？！
張步曰：翼王神勇！張步從軍之日就如雷貫耳，今日有幸一見，平生足也！轉瞬間，年華逝去，翼王鬢髯已染霜矣！兩軍對陣，勝負天命，我等各為其主，翼王大可不必在意。你與楊大人所議之事，我無任何異議，張步今日趕來，隻是要見翼王一麵！
石達開黯然神傷。
眼下這位湘軍總兵，湖口之戰時隻是彭玉麟麾下小小營官，誤入石達開陷井，竟能拚死返身殺出，救了鄱陽湖上湘軍水師的大船隊，讓石達開全殲湘軍水師、生擒曾國藩的計劃落空。石達開出走，經廣西進湖南，張步一路窮追不舍，石達開使離間計、讓他和壯人結仇廝殺，才得以脫身。原以為他會被壯人困死山中，卻不知他又殺得壯人血流成河，神奇解圍而去。橫江一戰，他水淹白玉廷三千兵馬，又利用山中瘴氣毒沼，陷方元祥數萬軍馬於死地，招招狠毒，不留生機。如今見了，竟是個儒生長相！
二人海闊天空，竟似相見恨晚！談及曾國藩，張步曰：太平天國壽終正寢，全賴曾大帥掌控湘軍所致。不知翼王有何見教？
石達開曰：曾文正公雖不以善戰名，而能識拔賢將，規畫精嚴，無間可尋，大帥如此，實起事以來所未覯也。張步擊掌大笑：翼王此言，可謂言簡意賅，一針見血。
張步告辭，石達開送出轅門，曰：今日一別，即為永別。張總兵多多保重！達開既降，實是為七千兵士之命運，我必被朝廷處死，餘日無多。一句話贈將軍：石達開已除，西南初安，將軍正好借機掛冠而去，不要留戀官宦之地，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滅，走狗烹，千古恒定之理，將軍之位比韓信如何？千萬慎思！
張步心痛如絞，竟無言以對！
不想次日楊應剛氣急敗壞趕來求見，說他欲將石達開和他的兩千兵馬移駐大樹堡，起程上路之時，原駐北岸的唐友耕部將莫桂源，突然帶兵過河，悍然搶功奪俘，從楊應剛軍中搶走石達開及二個部下，還有五歲幼子石定忠。楊應剛的官階低，兵力弱，不敢反抗，眼睜睜地看著莫桂源把石達開等五人搶走，無可奈何，熟鴨又飛。
張步大驚：這唐友耕竟幹出這等齷齪勾當！再一想，此事誰也不好管了，隻是可憐了楊應剛，本可官升兩級，賞銀數千兩，告老回鄉，落得個自在，如今隻好還在軍中打熬！
話說莫桂源果然心機叵測，神機妙算，料定楊應剛官小，不敢和唐友耕叫板，他隻要兵貴神速，搶人後立即過河回到北岸，即便張步知道了，也無可奈何。
他說幹就幹，竟對友軍放了探子，探知次日楊應剛押解石達開等二千人到大樹堡，立即率兵過河而來！
楊應剛、石達開等正行間，側後突然塵頭大起，莫桂源兵到！他於馬上施禮道：楊大人，末將奉唐總兵令，將朝廷要犯石達開解至北岸大營，星夜押往成都！
楊應剛懵了。唐友耕官至總兵，又是駱秉章嫡係，還是張步以前的上司，怎敢不從！他眼睜睜看著莫桂源解了石達開等五人，絕塵而去！後隊一字排開，兵士手中武器精良。他氣急敗壞，將那兩千太平軍羈押，趕去見張步，沒想到張步也是一臉苦相，隻是連連相勸。
楊應剛知此事提籃打水一場空，一怒之下，竟背信對兩千太平軍發起攻擊，將他們盡數殺了！
果然，莫桂源橫插一杠，天上掉下大功一件，唐友耕興高采烈，又因自己所有好處都從部將莫桂源處撈得，所以對他格外關照，令莫桂源親自押解要犯石達開至成都，麵見駱總督，讓他有個飛黃騰達的機會。
駱秉章得石達開，大喜若狂，果然上奏朝廷，重賞唐友耕，擢雲南提督，建威將軍，黃金千兩，留屯川南，後禦賜黃馬褂，官至四川提督。莫桂源親赴成都押解要犯石達開，勞苦功高，竟拿了實授五品知州，軍中領副將，換了藍翎頂戴。
同治二年六月，石達開在成都公堂受審，慷慨陳詞，令主審官理屈詞窮，無言以對。八月，被淩遲處死，臨刑之際，石達開神色怡然，至死默然無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