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梁實秋對李敖說,人過六十以後,誰比誰先走,就不知道了。李敖牛轟轟地說,比起我那些同學來,我是最有活力的!這大概和我坐牢的經曆有關。坐牢期間,上帝不算時間。
第二天,李敖住院了。
天底下的事兒,沒準兒。
拿著一年一度的體檢報告,看著一項項合格的指標,忍不住從暗暗自喜上升到一種自我欣賞和猖狂,就像當年考試又過關了一樣。
當年考大學考研究生考托福考公費留學,到加拿大後衣食無著,連計算機機箱都沒打開過,主板在哪兒都不知道,就硬著頭皮連續考過了五六門考試,拿到了好幾張微軟工程師證書……
這輩子,一遇到考試就興奮過頭,因為真本事很差勁,就會考試。一個排長的水平,一考試人家就以為我是個將軍。
人過中年,一張合格的體檢表,比考試重要多了,它更讓人信心鼓鼓。打電話給老朋友,大談一幅好身板的重要性,聽著他們身上的高血脂高血糖高膽固醇,連帶著其他雜七雜八的毛病,告訴他們深海魚油的妙不可言,用我居住的窮山僻壤的新鮮空氣和世界上最潔淨的水來引誘他們脆弱的大都市情結,然後沿著那條野鹿出沒的無名小河跑上一陣,胸中充滿了返老還童的喜悅和自我膨脹。
自我膨脹消退之後,仿佛在我的胸腔中留下了一粒小小的種子,微微有些硬碩。
那個午夜,心情激奮,衝上跑步機,用青柏姑娘的話說,就是來了一場《午夜狂奔》。右胸口撞上了跑步機的顯示屏,有些疼痛但沒在意,應該過幾日就消了才對。
忙碌之下忘了這事,不料數日之後,那小小種子竟有了果實的意思,硬硬的,藏在一枚乳頭後麵。對著鏡子仔細看看,疑心大起:兩塊胸大肌有點兒一大一小,右乳頭晶亮鮮紅,有點兒突出上翹如少女,而正常一側反覺得有些黯淡頹喪。
對著這粒異物仔細觀照比較,腦門都撞在了鏡子上。最後還是悄悄到診所去了。
那洋大夫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樣,一臉的胡子七長八短,蓋住了半張嘴,另外半張嘴裏果然吐不出象牙:80%是乳腺癌了!
我靠!真想掀起他那把胡子,看看那一半嘴是不是長了口瘡。
大夫當然不知道我想什麽,遞給我一遝表格,都是要去檢查用的。
憑心而論,診所四周的確是風光如畫,出得門來,卻是滿目的山河暗淡,疏林冷落。不由得來了一聲《天堂的歎息》!怪世道不公,這天下什麽疑難雜症都有,大到眼瞎耳聾,折手斷腳,小到頭癬腳氣,口瘡痔瘡,得什麽不行啊,非要來上這一出……
就算是癌,長到胃裏,饕餮了山珍海味,肉山酒海,也算是英雄一場;長到肺裏,不枉了噴雲吐霧,世上瀟灑走了一遭;長到口腔裏也讓人可憐一番腹中饑腸轆轆,卻滴水不進,唯獨乳腺這地方,說不清道不明,性別曖昧,一塊相當男性的胸大肌下麵,出現了異性才有的隱隱約約。這算個什麽事兒,這輩子沒去過斷背山,也沒讓老爺們摸過啊。
大夫說了,男子中年之後有些人乳腺變大,眼下病因不明,有的靠藥物可消,有的要動手術,有的就改變了性質……
可天底下這麽多人,幹嘛非要輪到我來改變性質呢?
即便得了性病,都比這乳腺癌聽著順耳,至少有點兒“大丈夫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還”的邊塞萬裏豪氣,不似這大男人得了乳腺癌,扭扭捏捏,難以啟齒。
滿心鬱悶,拿著那遝表格,奔走於某醫院各個走廊門內的種種儀器設備之間。回去等著的,不是大學和研究生的錄取通知,不是考試分數,也不是移民被批準的事兒,更不是真藝術家變成了假工程師的事……
知道了古人為什麽創造了“如坐針氈”這麽個詞兒。
於是牆角裏多了些平常沒有過的好酒的瓶子,法國波爾多拉菲酒莊的“卡巴涅”,幹邑名酒“人頭馬”……老婆一邊說我發瘋了,一邊爭著來上兩盅,怕我獨吞了美酒佳釀。
忽然想起當青工的時代,廠子裏的一個鍋爐工被診斷為癌症,隻有半年的活頭了,在那個月薪隻有幾十塊錢的時代, 此公居心叵測,瞞天過海,借了親朋好友和廠工會的五萬塊錢,上海北京廣州,上長白山,下海南島,繞了一大圈,花完了所有的錢,滿麵紅光地回到家中,原來是醫院誤診。哥們的命是保住了,卻落下了心病,整天疑神疑鬼地說有人逼他還債,最後居然不辭而別,渺然黃鶴。
檢查結果出來了,什麽都不是!他媽的大胡子大夫。
再照照鏡子,胸大肌鼓了起來,乳頭軟塌塌靠在上麵。我靠。
我看著那一堆空酒瓶子,大有噩夢驚醒、撿了條命的感覺。
聽說李敖出院以後,再也不敢拿自己的命說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