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夕陽
開篇
老付媳婦抓了三遍,終於找對了顧客要的那種香煙,找零錢時又少了兩毛錢,顧客終於火了,衝著她咕嚕了一句:Such a stupid thing!
老付媳婦笑容滿麵地回了一句:You too!
正要出門的顧客竟然愣了一下,破口大罵了一句,摔門而去,把老付媳婦給摔得愣愣的。
站在旁邊正和她胡侃神聊的我也給弄糊塗了。
“我地媽呀!”老付媳婦一口道地的天津話:“這鬼子吃了槍藥了是怎麽地了?發這麽大的火。剛才那洋鬼子說嘛了?”
“嫂子,你聽懂了他說什麽了嗎?”
“我就琢磨著人家說的是個感謝話嘛的,咱別的不會,就會說上個‘三顆藥喂你媽吃(thank you very much)’,還有就是這句You too 了!”
“嫂子,這You too 可不能亂用,鬼子剛才不是說客氣話,他是罵你呢,你這一You too”, 就等於咱把他那句髒話又給他摔回去了!
“我地媽呀,這英語真他媽裹腳,這個倒黴國家咱們是來錯嘍,都怪我,把我們老付徹底給坑了……”
超市和小店
一日到多倫多公幹,忽發奇想,要回當年我開超市的那一帶轉悠一下。九月秋高日淡,楓葉正紅,人們身上涼爽多了,正是意大利人大量買西紅柿做番茄醬的季節。
每年此刻,超市的大卡車清晨五點就出發,到農貿批發市場去拉西紅柿了。我的超市九點開門,門口的意大利人已經急不可待,爭著要去挑選最好的西紅柿、茄子、青椒、紅椒,拿回去在自個家的車庫裏醃製各種過冬的蔬菜。
西紅柿自然是重頭戲,這個季節每天都要賣掉五六噸!意大利人先用攪拌機把西紅柿攪成醬,裝在有特製瓶蓋的玻璃瓶裏,放進一個巨大的鍋裏煮上幾分鍾,氣體從特製的瓶蓋下排出來,瓶蓋兒就密封起來了,放上幾年一點事都沒有。
茄子要切成條,放上自己喜愛的各種佐料,放進玻璃罐裏,浸在上等的橄欖油中,一放就是好幾年。
老店的規矩是,顧客買上五大件批發的貨物就可以幫助送貨了。有時一件貨還可以掙上一加元的送貨費。我的那輛大卡車就出入在這一帶的大街小巷之中,車上裝滿了各家要的西紅柿、大袋土豆、整筐的蘋果、整箱的橘子……藍色的車身就像我的工作服,大人小孩兒都認識我和我的工人,他們會來問候一下,招招手,有人順便還會告訴我們,他們家也想要上幾件這種那樣的蔬菜水果(都是整箱賣)……
一個中國人,在意大利社區裏做著生意,順風順水的,日子就這麽過著。
生意就像一條河,總要流淌,拉也拉不住,索性就順水行舟了,從來也沒覺得這條河會幹渴枯竭,亂石一片。
有一天,在一個居民區內不規則的小小十字路口上,忽然看到一鼎小小的雜貨店。小店前冷冷清清,雨簷下的一溜空間被生鏽的鐵絲網亂七八糟地圍著,裏邊胡亂堆放著空的可口可樂托盤、生鏽的老貨架子,倒扣著幾盆早已幹枯的花草。兩扇門的玻璃被電話卡公司的銷售廣告貼滿了,無情的夕陽,每日匆匆一漂,已經漂掉了廣告所有的色彩,門框和牆壁上的油漆早已剝落,側麵的一扇牆被“噴漆黨”噴上了各種各樣的、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含義的圖案。這個破廢頹敗的小店那麽不協調地嵌入十字路口,突兀搶眼。
我覺得奇怪:天天在這個街區轉來轉去,竟沒注意到這裏會有家這麽破舊的小店。一股驕傲油然而起:我的小超市光可照人,店外邊永遠是擺放著鋪天蓋地的水果、蔬菜和鮮花,幾百隻西瓜,幾千磅的蘋果,工人上貨卸貨,店裏邊永遠人頭湧湧……
推門進去,不知道是外邊太亮了,還是裏邊光線不夠,昏暗的燈光照亮了貨架上稀稀拉拉的一些貨品。故事的主角老付,在昏暗中慢慢現身。
老付個子不高,臉色黝黑,牙齒有點黃,完全是一副河北老農的模樣。見我推門進來,他和善地笑著,說:“是查立吧,我早就知道下邊有家超市,是中國人開的,還到你的店裏去買過幾次東西呢,見你忙著,沒過去打招呼。沒想到你跑到我這兒串門兒來了,快坐!”他和我握了握手,拉過一隻牛奶筐,讓我坐,我說站著好點兒,他自己坐了下去。
老付媳婦年輕時一定是個漂亮女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舉手投足,還透著點兒當年殘存的風情萬種。她在櫃台裏忙著些什麽,原來在燒茶呢。她笑眯眯遞過一杯西湖龍井,好香的茶!一口下肚,回腸蕩氣。我解下腰上綁著的工作腰帶,讓自己輕鬆輕鬆。
“生意怎麽樣?”一句套話,做生意的人見麵都是這句。
沒想到卻像是炸塌了個小水庫似的,引出老付媳婦滿腹的苦水,才知道世界上還真有生意做不下去的。
“這倒黴生意是沒法做了!我們上邊就是一家大連鎖超市,今天打折,明天特價,東西賣得比我們進貨都便宜,周圍的住戶全奔那兒去了,誰也不到我這來。別人出主意說,賣點兒水果吧,可鄰居們說了,你們店裏的倒黴水果,賣的比大超市還便宜!我讓你們這兩頭一夾一擠,除了能賣上幾包煙、幾瓶子水,嘛事兒沒有了!”
心裏一聲微微的歎息。
我能說什麽呢?一盤生意大概就像海灘上的小石子,潮起潮落的瞬間,浪頭把你扔在哪兒,你就呆在哪兒;又像是賭場裏那點兒錢,賭場掙夠了,剩下的都在那兒擺著,我要是贏了,你就輸了。
付老總
老付出國前是威風凜凜的華北大電網的老總!咱胡亂猜著,怎麽著也是個廳局級幹部了。這個覆蓋華北數省的中國最大的供電係統之一,主宰著幾個工業大省的經濟命脈,甚至首都北京的電力供應,都被覆蓋在這個巨大的網絡下。那時的老付,一言九鼎,一跺腳,地皮都是顫的!各省的電力生產和開發,與華北大電網的並網,新建的電力項目,沒有老付的簽字,想都別想。
要是在國內,別說我這麽居高臨下看老付幾眼了,想認識老付?門兒都沒有!
老付就是這麽個人物。家裏的門檻都讓人踏破,修了好幾遍了。
當年老付跟老婆說了:一句話:不能收任何人的錢!有了這句話,老付家的房子越搬越大,檔次越來越高,汽車也越來越豪華了,汽油票多得用不完,親戚朋友都拿去用,大米來了,白麵來了,金龍魚油來了……老付招架不住,幹脆讓老家的親戚都拉走了,拉得多了,老家大街上居然多出一家食品店來了。
老付抽煙。自打十七歲進了變電所當學徒,一沒留神,學會了抽煙,從一毛七分錢一包的煙開始,逐漸抽到了和鄧小平抽的“熊貓”煙平起平坐了。再說老付喝不喝酒就沒有意義了,反正要喝就是茅台五糧液這個級別。
老付年輕有為,穩穩當當再混上十年,電力部的部長寶座並不是太遙遠,當個中央委員什麽的,不是太新鮮的事兒。可就在這個坎兒上,老付的腦子短路了。移民加拿大?人人都說老付腦子進水了。
老付媳婦一提起這檔子事兒就淚眼婆娑:全怪我呀!都是我,把我們老付給毀了!
老付媳婦
看得出來,老付媳婦當年可不光是有姿色,還是個非常能幹的利落女人。年紀輕輕,已經是一家大醫院的護士長了。嫁給老付之後,更成了醫院辦公室主任的最佳人選。
就在這時,她發現幾個小護士躲在一起嘰嘰喳喳的,扯著什麽秘密故事。稍微一掃聽,護士長就聽見了“移民”、“出國”這些個字眼兒。再一打聽,原來內科和婦產科都有年輕護士悄悄地出了國,目的地都是加拿大的多倫多。小護士們見護士長見天來聽他們胡聊,也不再偷偷摸摸。
老付媳婦忽然開始抱怨了,這個那個都有點兒不順眼了。
“老付,你瞧,咱周圍的大灰樓都快把咱們包餃子了……”
“就咱門口的那把野草,那是讓羊啃剩下的,也敢叫草地?”
“有一陣子沒見藍天了吧,說是大晴天,可你看看,地上嘛都不帶著影子,鬧鬼呢。”
“廣場下邊那條髒水溝,還好意思叫清涼河?誰給起的名字?斷子絕孫去吧!”
老付一張報紙遮住臉,不去看她,也不去理她。更年期沒這麽早吧?
終於有一天,老付媳婦拿著一大把借來的照片,張三李四家的都有,都是加拿大寄來的。她乘著老付心情特好的時候,擺在了老付麵前。
“你瞧瞧人家加拿大,多麽藍的天啊!”
“昭倉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是這個意思吧?”老付倒挺幽默,老電影《追捕》裏的台詞順口而出。“你是不是也想拉著我往下跳啊?你自己跳去吧。”
“你想得倒美,我跳下去了,你就自由身了,沒門兒!要跳咱就一起跳!”
電器技師
羅伯特的公司接下了整個一個組裝廠的電氣電路安裝工程,他又是喜來又是愁。喜的是公司鯉魚跳龍門,上了個台階,愁的是人手不夠,別說持牌的電工技師不夠,就連有安裝經驗的現場雜工都不夠。
招聘公告發出後,來應聘的人簡直是來自五湖四海。
羅伯特留下來的人當中,有個年紀偏大、英語不好,但看上去對工作現場和工具、設備熟悉得非常快的中國人。他告訴羅伯特,他正在考電工技師牌照呢。
事實證明,羅伯特這回可是撿著了寶貝。這個中國人工作一絲不苟,幾次重大的線路改裝問題,連電氣工程師都有點沒招了,這個中國人雖然說不出多少話,但畫了幾張示意圖就讓人茅塞頓開。
工程結束那天,羅伯特告訴他,他的薪水提高了,他也正想告訴羅伯特,他的電工技師牌照拿下來了。
我是在雜貨批發商那兒碰上老付的,他正推著一輛板車,在給他老婆的雜貨店進貨呢。
“老付,不簡單啊,該好好慶祝一下!”
“咳!慶祝什麽啊,慶祝我從今天起就有資格給人家安插座、修電盒了?”
“這……”
酒桌上,老付話不多,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我忽然發現他的眼角似有淚痕。
“老付,我知道你天上地下,反差太大了,就好像……”我搜腸刮肚地想找出一個恰當的比喻。“就好像你牛津大學博士畢業了,教小學的卻不要你,說你沒有教小學的文憑……就好像人家說,高射炮打蚊子,我看你呀,這可是原子彈打蚊子了!”
老付淡淡地笑了,指著桌上的菜:“別貧嘴了,今天這桌子菜都得吃了!喝!”
“吃不了給嫂子帶回去啊。”
我忽然有了個話題。
我有個表叔是安全部裏副部長級的幹部,平日裏走動不多,隻是逢年過節的,禮數上有個來往。我從小腦子裏的安全部,就總是和特務之類的陰險人物連在一起。我看表叔,怎麽看都是個居心叵測、眼睛後麵還有眼睛的人物。我公派去德國留學,到他家告辭。
表叔剛離休在家,心情非常複雜,一副很落魄的樣子。我想他大概是告別了往日前呼後擁的日子,還不太習慣人生的冷清。
“玉子,國家要派你到哪個國家去讀書啊?”
“德國。”
“會說德語嗎?”
“會一點兒,這不剛考過國家的德語水平考試嘛。”
一陣沉寂。表叔突然說出了一句話,真不敢相信是他嘴裏說出來的!“去了,就別回來了!”
表嬸送我出來,我問表叔怎麽了?表嬸輕輕歎了口氣。
原來他前腳出了辦公室,後腳就被街道上的小腳老太太們給盯上了,說表叔是安全部離休的,街道上總算有了專業人士了。他們給表叔發了個紅袖套,讓表叔跟他們一起去巡邏!
“哈哈……”老付終於大笑了起來,飯粒兒都從鼻子裏噴出來。
小店
我開著車,在當年我給鄰居們送貨的大街小巷中穿行。
那些當年的小孩兒,已經是胡子拉碴、一副大人模樣,或者是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了。我還能記得起他們,他們卻不認識我了。拉住一人問起,你父母還好?卻是母親已經去世了。
有個老太太,每次去給她送貨,她的坐在輪椅上的丈夫總是讓我自己從冰箱裏拿上一瓶墨西哥啤酒。我現在就在老太太麵前,她坐在她丈夫以前的那輛輪椅之上。她認出了我,激動得不得了,說現在誰也不給她送貨回家了。
心裏有點下沉,若有所失,看看夕陽又至,忽然想起了老付兩口子和他們的雜貨店。掉轉車頭,迎著夕陽而去。
遠遠地看到了那棟越來越顯蒼老的建築了。逆光下一切都有些恍惚,小店處在紅泛泛的夕陽光暈之中,有些朦朧不清。
我在一片陰影中把車停好,轉身一看,夕陽把那棟小樓染得血紅血紅一片,像油畫中的景色。冥冥之中,好像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了。小店死一般的沉靜,大門緊閉,玻璃上不見了當年那些電話卡廣告,卻貼滿了報紙!
玻璃上、大門上貼了滿報紙的店鋪,就像是掛滿了白綾的靈堂。那扇側麵牆上,“噴漆黨”們又有了新的傑作,是一串怪獸的頭,長著青白色的利齒獠牙。
老付的小店不知何時關張了。
從報紙縫裏望進去,依稀辨認出當年陳設如舊,櫃台煙櫃都在原處,貨架上還有少許貨物,垃圾遍地。看那厚厚一層塵土,應該經年有日了。
一個踩滑板的少年滑過,叫住一問,竟說,他家兩年前搬來,這個店就是關門的!一時間,心中忽然一陣惆悵,有些隱隱作痛,是替老付和他老婆的命運傷感,還是想想自己命運,也是惶惶?忽然開始恨自己,離開多倫多後,連一個電話都沒給老付家打過,如今他們海角天涯,何處尋覓?落日西斜,一切物體都投下長長的藍紫色的影子,在街麵上起伏爬行,加深了一層我們這個世界的不真實的荒誕感覺。
沒有了老付兩口子,這座小樓的存在,不再那麽真實親切,它眩晃在殘陽的光暈中,有點忽忽悠悠的海市蜃樓的意思。是人生如夢,還是夢如人生?
我發動了汽車,任馬達空轉。
有點不想離開老付家的小店,知道自己一腳油門踩下,就再也不會到這條街上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