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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糊的天鵝

(2011-04-02 21:15:53) 下一個

        趙淩雲的博士後導師皮特森象喝醉了酒,走進趙家。 
        趙淩雲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時,覺得奇怪。
        皮特森是百分之百的白人,一頂四季雨雪風霜的光頭,刮得是青光閃閃,臉上骨象支棱,骷髏表麵隻是蒙上了一層皮,大大的眼睛從眼眶深處很安全地看著你。皮特森有日耳曼血統,看上去高貴而有點冷漠,給大家的印象很傲慢,平日裏從來不到他的博士生家中做客。同事們在一起歡度春節、慶賀生日、喬遷新宅、小孩滿月、漲工資、燒烤……每次盛情的邀請,都被皮特森婉言謝絕了,一幅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在皮特森的實驗室工作的同事們,一看見他就下意識地整理一下領帶、看一眼皮鞋,拉拉上裝下擺,或者幹脆一個急轉彎,繞著走算了。

        趙淩雲的老婆秋月一聽皮特森要到家裏來,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跳起身來,想收拾一下這個平常非常隨意、但透著點兒淩亂的家。沒想到,這垃圾越收越多,她無可奈何地放棄了,把不中看的東西一股腦搬進了後院裏的工具房。她剛剛摘下那雙橘黃色的橡膠手套,就看見一輛黑色的林肯轎車停在他們家的車道上了。

        和平時一樣,皮特森的光頭青光閃閃,一身黑色的西裝,黑色的襯衣,領帶也幾乎是黑色的,上麵飄過幾道波浪形的粉紅色的水紋,讓他的一身黑衣很有藝術品位。 
        皮特森是個 190 的大個子,身材瘦削得體,說他走進了屋裏,還不如說他鑽進了屋裏。他偏著頭,繞開那頂大大的水晶吊燈,對著那些尖銳的水晶吊件多看了兩眼,好像他的光頭受到了威脅。他下意識地用手撫弄了一下他的光頭。 
        他知道,他的到來讓趙淩雲兩口子手忙腳亂,不知所措。他長手長腳地癱坐在大沙發裏。趙淩雲畢恭畢敬,在皮特森出聲兒之前,先揣摸一下,他今天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

        皮特森果然語出驚人,像個小炸彈,炸了:“我——離婚了。” 
        正在廚房裏忙著沏茶的秋月,手一哆嗦,一隻瓷杯“啪嚓”一聲,摔成八瓣。 
        她端著給皮特森泡的“鐵觀音”低著頭走進客廳,忐忑不安地看了皮特森一眼,他那像海水一樣藍的眼睛中,此刻濃雲翻滾,好似那曾經橫掃路易斯安娜的卡特裏納颶風正在來臨。

        “又離了?”趙淩雲驚叫一聲。

        秋月是中國有名的芭蕾舞演員,出國兩年多了。趙淩雲在研究所裏沒日沒夜地做課題搞項目,把秋月這個大美人扔在家裏。秋月百無聊賴,又種花又剪草,想上街轉轉,可又怕開車,到了市中心就要無休無止地轉來轉去,尋找停車位,好不容易有了,又要費盡移山心力,進進出出多少下,她常常憋得滿臉通紅,還經常看著好心人的手勢,才能把那輛小型的寶馬車塞進停車位。

         他們結婚五年了。秋月知道,熱戀的激情早晚要冷卻,特別是趙淩雲這種人,像個機器人一樣,在專業上死纏爛打的,很有成就,可對更需要細膩感情的女人卻無從麵對,好像秋月就是客廳裏的那個長沙發似的。他那個在鄉下開磚窯的老爸,要的就是一個能傳宗接代的兒媳婦。不知多少電話打來,問了又問,恨不能把趙淩雲和秋月的肚子都弄開看看,裏邊到底是個什麽裝置搭錯線了,為什麽就沒有個孩子呢。 
        沒出國的時候,越洋長途電話是他們夫妻之間唯一的聯係。她在話筒裏聽著趙淩雲逐漸有點不耐煩的聲音,要當個好妻子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好不容易在國外團聚了,可趙淩雲像是個移情別戀的二流子,全部的身心都撲到大學的生物實驗室去了。她甚至懷疑過,他的團隊裏是不是有隻漂亮的小狐狸在勾魂兒攝魄,可趙淩雲把她帶到了團隊的聚餐會上,大夥認識了一遍。團隊裏的那幾員女將真是一副讓人放心的麵容,深度的眼睛片後麵是那種坦然而又有很大的學問的眼睛,和善得一點城府深度都沒有。

  趙家的廚房裏,鍋碗瓢勺叮當作響,那是秋月在發狠苦練烹調。燉紅燒肉的高壓鍋買來了,蒸包子的大鍋、和麵機也裝備了,水果榨汁機和攪拌機都有了。越來越多的美食出現在趙家的餐桌上,這裏慢慢成了一大幫中國科學家最願意來聚會的地方了。和趙淩雲他老爸的願望正相反,秋月的肚子沒大起來,趙淩雲的肚子卻慢慢大起來了。不能怪秋月,一點英語都不懂的她,又能幹什麽別的呢?

        她到政府開辦的英語班學英語,那個俄國口音很重的老師把教室的氣氛弄得更加沉悶,幾個胡子拉碴的來自伊朗、烏克蘭的大塊頭新移民,賊溜溜的眼睛根本不看黑板,老是在秋月身上掃視,弄得她好像虱子上了身,怪怪癢癢的。
        秋月出色的身形讓街上所有的男士駐足而望。幾個月前的一天,在大學的食堂裏,一雙海藍色的眼睛,對她投來探索的一觸。那個高大得有點不正常的男人,大約五十出頭的年紀,正坐在她對麵,他是趙淩雲的博士後導師皮特森。
        秋月在那片大海中讀出自己的一片慌亂。糟糕的是,她竟然不知這一波海潮緣何而起。藝術家的直覺告訴她,那雙眼睛肯定不是一雙科學家的眼睛,裏邊是一片令人驚詫的藝術的浪漫和似水柔情。她禮貌地對這位大名鼎鼎的生物學教授點了點頭。她回頭看了看身邊正在狼吞虎咽的趙淩雲,心想趙淩雲你真是一頭特別會幹活的牲口。

        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暴,在城市上空翻卷肆虐,這個宇宙中的人們就像是些色子,在賭場中被放進賭色子的罐子裏,搖個不停。等停下來了,你揭開一看,人生中的一些定命之數已經悄然改變。
        秋月在迷茫的大風雪中趕到學校,可學校因為雪太大,關閉了。她給趙淩雲打電話,趙淩雲說今天忙得不得了,讓她在學校附近的一個高檔的購物中心逛逛,吃頓午飯,再看一場電影。他下午才能來接她。
        購物中心裏人很少。一家家裝修講究的店鋪,玻璃窗深處反射著別的閃閃發光的店鋪,玻璃裏麵還是玻璃,冷光閃爍,虛虛實實的幻境像進了鏡子迷宮一樣,到處都有秋月窈窕的身影,都被切得支離破碎,半截半截的。她才想找一麵鏡子看看自己的妝,周圍又有好幾個秋月,不懷好意地湊了過來……緩緩的樂聲飄飄揚揚,不知來自何方,像天堂的仙音偶泄。
        她停在一家時裝店前,並沒有在意那些珠光寶氣的時裝,而是癡迷於店裏那一片橙紅色調的裝飾牆板,一片嚴冬裏溫暖的夢幻小島。
        “秋月?”一聲怪聲怪氣的呼喚,讓她從夢幻小島中回到現實。她正身陷一個高大的陰影中。是皮特森。
        “我休假了,”皮特森盡量將語速降慢,他知道,秋月的英語是從零開始的。 
        “我今天應該去巴哈馬度假的,因為大雪暴,航班取消了,我隻好到旅行社來改其它航班,正好遇見你。” 
        秋月認真小心,緩緩地用英語說,她的英語學校關門了,趙淩雲不能來接她回家,她隻好在這裏麵東遊西逛。 
        “趙先生幹起工作來不要命,他是我手下最能幹的人了……我想邀請你到那邊的一家小小的咖啡廳喝上一杯咖啡,你不會反對吧?那個老板是我的朋友,以前是個畫家……” 
        秋月滿心歡喜,跟著皮特森走進那家溫馨的咖啡廳。那裏麵色暖融融,燈光很暗,紫紅色的牆上,大幅小幅的油畫在昏暗中留下了浮雲淡淡、森林河流、野渡無人,風帆片片。咖啡香氣四溢,樂聲浮動。笑容滿麵的意大利老板迎了出來,有點兒異樣地看了秋月一眼,秋月當然明白其中的含義。

        “這是趙太太,她先生是我的實驗室的項目主管……” 
        “歡迎您到我的小店來,趙太太,嗚嗚!您太美麗了,嗚嗚!一定是位很有品位的表演藝術家吧?” 
        老板滑稽地做了一個舞蹈動作。秋月微微一笑。她並沒有聽懂老板的英語,但見他那麽一比劃,秋月就知道他想說什麽了。她點點頭,說:“芭蕾。” 
        她發音不準,皮特森和老板都沒明白她的意思。她隻好站起來,作了一個瀟灑的芭蕾舞的姿態。就這麽一下,有點兒石破天驚了。 
        皮特森瞪大雙眼:那個優美的芭蕾舞姿,她做得如此輕巧,比煎一隻荷包蛋還容易。趙淩雲喜歡吃荷包蛋,大口大口的吃。秋月常說,看他吃荷包蛋比自己吃還香。這麽乖巧的女人,每天在家中煎炸爆炒,燉骨頭湯,包餃子……

        秋月對咖啡沒什麽好感。那東西苦苦怪怪的,就像她在北美的日子,放多少糖和牛奶都沒用。這家咖啡館的咖啡怎麽這麽香噴噴的,她呷了一口,連連點頭,咖啡館老板滿意地笑了。

        秋月的目光落在牆角裏的一架乳白色的大鋼琴上。那架琴血統高貴,虎死不倒威,蒼蒼涼涼地呆在那個清清冷冷的角落裏,像極了老電影《簡愛》裏邊那個瞎了眼的老貴族羅切斯特先生。 
        老板注意到秋月的目光,說這架鋼琴是他家祖傳的,二戰時從意大利運過來。如今,家中沒有人再好好彈琴了,他把它放在咖啡館裏冒充風雅,自己胡亂彈上幾曲,偶爾還有人鼓掌,直到皮特森發現了它,說這是一架名鋼琴。 
        皮特森?他怎麽知道這是一架名鋼琴呢? 
        “趙太太不知道吧,皮特森是一位很有造詣的鋼琴家呢?” 
        秋月如入五裏霧中。 
        咖啡廳老板告訴他,皮特森早年受過專業的鋼琴訓練,造詣非常高。前些年皮特森隻是個大學教授,時間很多,一直有個專業演出經理公司為皮特森安排鋼琴音樂會,直到他成了實驗室的老板,才沒有時間去演出了。

        皮特森在鋼琴前坐下。秋月的心不知為什麽跳得厲害,一種從未有過的渴望。皮特森沉默了片刻,那有點神經質的忻長的手指輕輕滑過琴鍵,像蜻蜓劃過水麵,一連串音符泉水般跳躍而出。 
        秋月的母親是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這首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從小伴隨著她,時時鳴響在她家簡陋的房中……她忽然有了回家的感覺!家中的那架鋼琴聲音悶悶的一點共鳴都沒有,聲音像是一隻小鼓在敲擊,可母親那雙象是會說話一樣的雙手讓那隻奏鳴曲響徹了那個小院子,流進鄰居們被煤球爐子熏得漆黑的過道和廚房。父母可曾安好?她臨行時母親心髒病發作住院了……秋月禁抗不住,淚眼婆娑。地球上人種繁多語言各異,唯獨這音樂語言,心有靈犀一點通,居然走到哪裏都引起如此的共鳴。

        皮特森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是趙淩雲。他非常抱歉,說不該在皮特森度假的時候給他打電話,可是他們的項目遇到了大麻煩,連經驗豐富的趙淩雲也一籌莫展,急需皮特森的幫助。 
        皮特森作了幾點指示,說他被大雪所阻,沒走成,下午會去實驗室。他順便告訴趙淩雲,不用來接秋月了,他會送她回家。

        周末,趙淩雲叫了幾個中國同事在家裏包餃子。那天皮特森在實驗室發火的情形,大家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兒哆嗦。 
        趙淩雲知道這次是他的錯。有幾個他認為非常無關緊要的數據,他帶了點兒僥幸心理,為了趕時間沒有作最後一次核實,還真就出了大事了。 
        “這老禿鷹真是一點麵子都不給啊,咱們每天加班加點的幹,一分錢都沒要他的!再來一次吧,大家打起精神來,要不然咱們隻好走人了。” 

        秋月笑了。皮特森身高手長,風度翩翩,智慧過人,又沉浸在藝術之河的流淌之中,簡直就是秋月理想中的白馬王子的化身,這會兒忽然和老禿鷹這種飛禽形象扯到一起,居然也挺貼切的!這就是為什麽尼古拉斯·凱奇和瑪麗蓮·夢露這類帥男俊女,讓那些高明的漫畫家一鼓搗,也變得半人半鬼的,讓人笑得那麽開心。秋月越想越覺得皮特森像個老禿鷹。 
        “笑什麽?你不就是欣賞老禿鷹的那點兒藝術細胞嗎?”趙淩雲有點醉意了。
  “去你的!”

        皮特森和趙淩雲談起過,他不太讚成趙淩雲和他的團隊的做法。他提醒他們注意自己的生活質量,總是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生活就失去了意義。在一個周末,他拿出兩張芭蕾舞劇票,是秋月最喜歡看的《胡桃夾子》,他讓趙淩雲放下他的工作,陪他的大美人去換換腦子。可趙淩雲一聽說去看芭蕾舞,就一臉的褶子,他寧願叫上一幫哥們兒,找個館子坐坐,也不願意去看什麽舞劇!他撥了一通電話,可朋友們居然都有了節目,誰都沒空下館子。他吃完了晚飯,開著車到實驗室去了。
        趙淩雲從小精力極其旺盛,求知欲強,素質優秀。一路讀書上來,從國內讀到國外,科研能力卓越超群,所有教過他的教授都對他刮目相看。隻有秋月知道,除了他的專業,他的腦子就像沒完成一個完整的發育過程。他從小到大隻看過半本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古今中外這麽多名著,都是他小時候在賣連環畫的地攤兒上東看西看,知道了那麽一點兒。
        秋月沉著臉,拿著那兩張票,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撥通了皮特森的電話。

        秋月驚訝地發現,這一步跨出去了,以前認為遙不可及的事,原來近在咫尺。世界級的音樂會、歌劇、舞劇,在中國時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在北美卻像到超市買菜一樣容易,買張票就進去了。 
        一天,她對皮特森談起一場《天鵝湖》,對其中的女主角的演技的評價不是太好,皮特森因勢利導,主動提出,去找這家舞劇院的業務經理,當麵向他提出這些問題。 
        秋月顯然不太適應這種方式:這麽找上門去行嗎?人家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 
        皮特森說,哪有什麽不合適的?你在中國認為是天方夜譚的事兒,在北美卻簡單得很。既然我們的話題是《天鵝湖》,就拿天鵝來說吧。比如說,在中國你要想帶上幾條麵包去公園裏喂天鵝,不太容易吧,在北美的大城市裏,天鵝多得很,你到哪裏都能找到。

        皮特森在藝術界的人緣很好,輕易地約定了見麵的機會。
  稍微有點吃驚的業務經理知道碰上懂行的人了。他從眼睛框上麵看著這個有著非常出色的體形的亞洲女人,聽著皮特森的翻譯,收下了她帶來的一盤數年前她在美國紐約百老匯劇場演出的光盤。過了幾天,一份三個月試用期的工作合同就寄了過來。

  趙淩雲傻了:連英語都不會說幾句的老婆要去芭蕾舞劇院跳舞?
  秋月也傻了:機會這麽容易就來了?她每天毫無希望地把大腿放在廚房的工作台麵上,狠狠地壓下去,像垂死掙紮一樣在客廳的地毯上翻來滾去,練著她的基本功,極力想延長一下她的已經走下坡路的舞台藝術生命。

        秋月像一隻雛鳥,出現在舞劇院巨大的排練廳裏。靜極了,大家看著這個來自中國的東方孔雀。她那有著強烈表現力的肢體語言讓大家驚歎,對她那稍嫌生疏的舞技,也隻是會心一笑。大家都知道,這個曾在百老匯大舞台上飛舞的“天鵝”已經闊別舞台六年之久。

  皮特森覺得他又多了一個學生。
        他敏感地感覺到,秋月在他心中一天天重要起來,那個重要的東西壓得他的心髒嘎嘎作響。一個如此完美的東方女人!讓他奢侈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每當那隻東方的天鵝在聚光燈下輕盈地飛轉、滑翔時,皮特森簡直覺得靈魂出竅而去。他不想承認,可他生命中每一次對一個女人產生異樣的感覺時,都像是硬物劃過光滑的金屬表麵,細如遊絲的尖銳的摩擦,會讓全身心發出異樣的顫動。在皮特森麵前有點羞澀的秋月哪裏知道,她的一顰一笑都在給皮特森加溫,終於融化了他那冷漠的外殼,熾熱的火山岩噴薄欲出。

        以他在藝術界的人脈和名聲,他像指導趙淩雲做生物實驗一樣,一步步將秋月帶入了主流社會。秋月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主流社會的社交場上,來捧場的都是些律師、醫生和大公司的頭麵人物,到後來,連一些議員、部長之類的人物也慢慢出現了……時間像剛剛解凍的河流,緩緩地流動著。這個東方女人的魅力逐漸征服了一個個的社交圈子。

        她在廚房裏、客廳裏努力延續的藝術生命讓她恢複了狀態。正好舞劇院又要上演《天鵝湖》了,天賜良機啊!多年來在國內的《天鵝湖》的演出經驗,終於讓她爭到了那個美麗的天鵝的角色。

  有好心的朋友悄悄地提醒過趙淩雲,皮特森經常和秋月在一起。趙淩雲什麽都沒有說,實驗室的工作已經到了緊要關頭。他心裏明白,皮特森不是胡來的人,他對秋月的激情完全是藝術家的瘋瘋癲癲一廂情願,連趙淩雲自己也覺得,他老婆的舞蹈天才儲藏在廚房裏太憋屈了,如果皮特森能幫秋月指出一條光明大道,有什麽不好呢?可要命的是,現實中的生活有點亂套了。 
        以前,他晚上回來都是秋月做好了飯菜在等他,現在可倒好,秋月早早地就跑了,坐在舞劇院的化妝室裏描眉毛、畫眼、穿戲服。趙淩雲的餐桌上,大大的青花盤裏扔著幾片芹菜炒肉,芹菜已經有點幹了,像一條條的毛毛蟲一樣贄伏在在盤子一角,肥肥的肉片鼓鼓囊囊地癱平在盤子裏。桌子另一邊放著一大盤已經半幹了的紅蘋果,軟塌塌的一臉的褶子,好像有九十多歲了,老幹媽辣椒醬的瓶子總是忘了蓋,瓶子口四周的辣椒醬幹幹的,泛著白色的鹽霜,水池子裏泡著家裏所有的杯盤碗碟,一根從桌上掉下來的筷子疲倦地靠在一隻拖鞋上。
  日子過得全然沒有一點兒章法了,爭爭吵吵的時代降臨了。這場沒有觀眾的表演拉裏拉雜,兩個拙劣的演員你一句我一句,說著一場一點都不讓人發笑的相聲,像一陣陣淅淅瀝瀝的毛毛雨,讓人粘糊糊的難受,然後雨聲漸大,直到大爆發前的電閃雷鳴……

        趙淩雲諷刺秋月:秋月你還真看上老禿鷹了?那家夥在學術上是有一套,藝術天分也挺高,可別的不說,他都離過兩次婚了,他的那點財產全都讓前兩屆老婆瓜分得差不多了。現在這位夫人聽說又跟他鬧得雞飛狗跳的了,你們這些藝術家都怎麽了!你要再煽乎一下,老禿鷹這回不光又變成老光棍,他還會變成一個窮光蛋,隻能靠著他那二十多萬的年薪,把他的餘生從頭來再一遍。 
        秋月說趙淩雲你真是俗到頭了!你聽聽你說的這些話,像學校食堂的老娘們說的。平常你看誰順不順眼,都拿人家的財產當鏡子,你哪像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趙淩雲火了。我俗氣!我是鄉下長大的,你看著不順眼了是吧?當年我千辛萬苦掙出這份家業,把你也接出國了,你現在成了小天鵝了,看我不順氣兒了。秋月你要真是不想和我過日子了,什麽時候告訴我都行。 
        很少發火的秋月急了。趙淩雲!你真以為我隻能靠著你這個大博士活著?到實驗室做你的試驗去吧,你這個活死人。指著我給你生孩子,做夢去吧,我受夠了。這麽些年,你就拿我當個大沙發,席夢思,我一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你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咱們的緣分也就算是盡了。現在就告訴你,這日子不過了! 
        嘩啦啦一陣撕心裂肺的雜物撞擊聲。

  北美的大房子就這點好,裏邊鬧翻了天,外邊卻是月明星稀,烏雀南飛,暗淡的樹影下,獾熊出來找吃的了,一輛夜車無聲從趙家的門前滑過,刹住了車,紅色的刹車燈亮起暖融融的一片:一隻老臭鼬帶著幾隻小臭鼬,旁若無人,靜悄悄地在過馬路。

  秋月很委屈。趙淩雲的胡說八道,讓她突然真覺得,在趙淩雲眼裏,她簡直矮小得可有可無。
        在中國給趙淩雲打電話時,他那冷漠的聲音在電話裏帶著回聲,就像那精彩絕倫的老電影《簡愛》裏那個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救了簡、卻不會愛她的牧師。

        她永遠忘不了 聖約翰那空洞的聲音:

        “……除了肉體之外,有更多的道路通向幸福。我常常感到很奇怪,在生活中很少有人懂得這個道理。不過,當然,人不是用同一塊泥土造成的,有的人被賦予超過他們所需要的力量。我要他們知道這力量和為什麽賦予他力量。我現在奉上帝的旨意,讓你參加他選民的行列,我說,跟我走吧!我要求你侍奉萬王之王,我要你從事巨大的事業。跟隨我!不要懼怕,上帝會保佑你,因為你從事的是他的事業……
  嫁給我!我們結合在一起的力量將會是無窮的!我們把它獻給上帝。這一定會填補你的空虛,事業是種良藥,最好的治療!你要掙紮出來,專心侍奉上帝。
  簡:可是我們彼此不愛!
  聖約翰:會愛的,會合得來的。我們一起去國外,用我們的全部精力傳播上帝的福音。也許在愛上帝的同時,我們會彼此相愛的。這樣不好嗎?不好嗎?答應我,簡!

  秋月現在才更深地體會到,簡要是嫁給了那個牧師是個什麽下場,就像她嫁給了趙淩雲一樣!

        最隱秘的田園已經被皮特森的海水淹沒。那些水霧升騰迷迷蒙蒙無形無影的感覺,好像一點點清晰了。這個人不動聲色地托舉著她,嗬護著她,讓不諳水性的她在他的海洋中遊向藝術的彼岸。她能感覺到,這是他那雙深澈的眼眶中深藍清澈的海水。秋月知道,她再也遊不出這片溫情的海灣。

        現在,這個皮特森離婚了。事情怎麽會到了這一步呢?秋月心底掠過一絲自私的歡喜,莫名其妙,但很快被迅速生出的巨大不安取代。那不安像是水下長得過分茂盛的水草,在心海中飛快地失控蔓延,填充著每一處空間。

        “我妻子對佛教著了迷,馬上就要去印度了。她要去幫助那些貧窮的孩子。他從十幾歲就喜歡幫助窮人,在教會裏已經工作了三十多年了,我不能幹涉她,隻能尊重她的選擇。我同意把我們的財產都讓她支配,沒想到,她最後的要求是離婚。
        她說她從來就沒真正愛過誰,她愛的是整個人類。是看到我上次離婚後悲慘的樣子,心生憐憫才嫁給了我的……她見我這一年多為秋月的前途奔波忙碌,以為我鍾情於秋月了……總之,我們非常平靜地分手了。”皮特森淡淡地笑了笑:“趙博士,你不會也這樣認為吧?你真的不覺得我和秋月呆在一起的時間太多了嗎?”
        趙淩雲沒想到皮特森會這麽直截了當!他尷尬得很,結結巴巴地笑了笑,好像隻有臉皮動了一下:這洋鬼子的思路和中國人真是不一樣。
        “皮特森,你一把歲數了,你還記得這是第幾個老婆嗎?結了離,離了結的,你累不累啊?還想再結一回嗎?”趙淩雲那眼角餘光瞟了瞟秋月。他沒有直接回答皮特森的問題。
這句話聽上去是不溫不火的,其實更有挑戰性。
        話題終於涉及到自己,終於躲不過去了。秋月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
        “怎麽會這樣呢?皮特森,需要我去向你妻子解釋一下嗎?”
        “越描越黑!”皮特森忽然說出一句地道的中文,語驚四座,稀釋了他們三人之間奇怪的氣氛。三人都笑了起來,笑聲有點兒古古怪怪的。
       
        那是個非常愜意的夏日的夜晚,晚霞散落在樹頂上,和那些嘰嘰喳喳的鳥攪在了一起,紅光點點,像是一幅印象主義的油畫。一串鄰居的小孩們穿著旱冰鞋,飛快地滑上趙家長長的車道,嘩嘩作響,圍著皮特森的林肯轎車轉了一個大圈,揚長而去。

        那個夜晚,皮特森成了單身漢。

        那個夜晚,趙家的廚房裏有了劇烈的動靜。又是一次激烈的毫無意義的互相揭傷疤揭老底的尖酸刻薄的爭吵,隻是在出血的舊傷疤上灑上了更多的酒精和鹽。趙淩雲在廚房裏瘋狂減壓,那隻秋月專門買來燉紅燒肉用的大號高壓鍋,連蹦帶跳地從廚房裏逃了出來,在客廳的地板上,像是一隻失去了能量的陀螺,原地歪歪地轉了兩圈,不動了。秋月不動聲色,扭動柔軟的腰肢,瀟灑地掃走了一大桶破盤子爛碗。

        第二天,幾個好朋友龜縮在一家中餐館的角落裏,他們想勸勸趙淩雲,夫妻一場,別幹傻事兒。趙淩雲大概沒睡好,換上了一對兒熊貓眼,他醉了。
        上大學的時候我們是在一個煎餅攤上認識的。我忘了帶錢。我們甘肅哪有長得這麽水靈的女人?我不聽人勸,先是吃了豹子膽,後來又吃了天鵝肉,生生是把這個課題給解決了,攻關成功,秋月就成了我老婆。別人的話我當時那裏聽得進去?總覺得別人說得實在太難聽。都說文藝界的人不靠普,一個大院子裏,今天張三和李四睡了,明天王五就躺到張三的床上去了,趙六又在王五家折騰呢。
        那時秋月剛從舞蹈學院畢業沒幾年,挺單純,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扯不到一塊兒去。她一天到晚和我聊的都是藝術藝術藝術。我說我對藝術一竅不通,她說她非要把我培養成一個半吊子藝術家不可。那年一個意大利歌劇團訪華,她非要拉著我去看。後來我告訴秋月我後悔極了,那一舞台的人都像是貓在叫,弄得我第二天上課的時候耳朵裏全是那嗷嗷的聲音。秋月說,藝術是條大河,平常沒人理也照樣流淌。什麽人下河了,就被浸洗、衝刷,連心靈都被洗淨升華了。現在,老禿鷹把我老婆拽到河裏去升華了,可我他媽的卻掉到河裏淹死了。

  秋月坐在那個購物中心裏的咖啡廳裏。好久沒到這兒來了,那架大鋼琴上蒙上了一塊沉重的紫色天鵝絨的套子,上麵放置了一張不知哪位藝術家的油畫,上麵標明了價錢,看來是放在這兒連展帶賣的。
  皮特森納碩大的身形出現了,咖啡廳顯得更小了。秋月把他和趙淩雲的事兒告訴了皮特森,她已經搬出去住了。
        皮特森好像已經有所察覺,說今天早上在實驗室裏趙淩雲垮著一張臉根本不理他。但他萬萬沒想到秋月會搬走。他的情緒波動,平時高傲冷峻的城堡裏邊兒好像塌了一堵牆似的,他有點疲憊地在她對麵坐下,看著秋月。她顯得那麽可憐無助地坐在那隻半圓的圈椅裏。

  皮特森從小就相信教堂裏那耶穌身後的靈光。
秋月的出現簡直就像是一幕舞台劇:一束來自天頂的靈光,照亮幽暗中一隻雪白的天鵝。他不願意這隻天鵝像一隻鴨子一樣,默默無聞地呆在一個小水塘裏,他要引導她去尋找更廣闊的水麵,讓秋月正在枯萎的藝術生命找到新的土壤。現在這隻天鵝正在水麵上起飛,在皮特森的死水一般的生活裏拉出一道長長的浪花晶瑩的漣漪……真沒想到這個嬌小的秋月,會跟趙淩雲針鋒相對,就差沒動刀子了。皮特森內疚萬分,他不知道說什麽好,也什麽都不想多說,任何有關他們倆的話題都會顯得更加愚蠢。
  秋月說,皮特森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沒怪你,我隻想告訴你我非常在乎你,欣賞你的才華和氣質,真正的心靈神交一次就夠了,我欠你一輩子的情。
  皮特森知道秋月想說什麽。這個中國女人,那沉默的嫣然一笑、一汪清水一樣的目光,那舞台上翩然若仙、鵝毛一般輕盈的飄柔,走起路來好似一點體重都沒有的輕盈……和她在一起簡直是妙不可言。
  那個夜晚,他們從咖啡廳出來,皓月當空。秋月說,湖邊上一定很美。
        那很美的湖邊是大自然專門為情人們準備的。
      
        月兒如鉤掛長天,清輝流瀉照無眠。秋月乖乖巧巧自自然然地縮進皮特森的暗影之中。他們寂靜無言,隻讓目光隨著湖麵上閃閃的銀輝,隨波散開、合攏。
一艘大帆船從碎碎的月光中穿行而過。
        秋月湊著皮特森的耳朵悄悄地說: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小青蛙呆在一張巨大的荷葉上。皮特森笑了,說他小時候個子就很大,所以很喜歡一本有名的美國童話,叫《小鎮裏的大青蛙》。在皎潔月色下他吻了秋月,輕輕的,秋月隻覺得他的唇軟軟地在頰上印下一個無痕無跡的水印。
        她如此貼近看著皮特森,那外凸的眉弓和深陷的眼睛讓她回想起新疆高昌故城遺址。夜幕下古城披上有點冷冽的銀灰色月光,蒼穹深邃,那一個個隱入黑暗中的洞穴深不可測。離得太近了,她甚至能看清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粗粗細細的皺紋太多了,皮特森的滄桑暴露無遺。
        皮特森說,那天晚上在你們家,趙博士問我累不累?這個問題很中國化。我想了很久,真是很累了。我祖父是德國貴族,父親是天主教徒。從家中繼承來的愛情觀非常老式,結局一定是“婚姻”這個墳墓,就像農場裏的牛羊,不管白天跑到哪裏,晚上都要回到圈裏。
        秋月想到了趙淩雲,聖約翰,那些牛圈羊圈,婚姻。
        她想起了老禿鷹這個雅號,偷偷地笑。皮特森問她笑什麽,她沒回答,心安理得地靠在他那富有安全感的懷中,像用放大鏡一樣,仔細地琢磨著麵前這個五十歲的大孩子。皮特森從小到大都在非常優越的環境中度過,他多愁善感浪漫柔情,沉浸在藝術的虛無縹緲之中,不食人間煙火,而現實中鍋碗瓢盆的人生和愛情,實實在在的一個接一個的女人,真實到結婚證上的名字想塗都塗不掉的一個接一個的女人,和他開著一次次的玩笑。他太能體會不同女人的不同的可愛之處了,肆意流淌的熾熱的火山岩漿一次次被澆鑄進“婚姻”這口標準模具,這讓他疲於奔命。
        那個浪漫柔情、風靈水動、融化在貝多芬的《月光》中的皮特森,像個精靈一樣離開了他疲憊的軀殼,這個軀殼才是那個在生物實驗室裏威風凜凜的老禿鷹。

        秋月忽然有了個主意:自己走回去。借著皮特森的大陰影的掩護,她在他的唇上印下了自己的唇印。
        月光如水,皮特森似水流波的眼中忽然透出萬念俱灰的無奈:天鵝總是要飛走的。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肌肉和筋骨嘎嘎作響,轉動不靈,空蕩蕩的血管像城市的下水道一樣,流動著不新鮮了的血液。
        熟悉的城市在月光下也會完全陌生。秋月以前從未在夜幕籠罩下,單獨在一條條不知通向何處的大街上行走。路燈半明不暗,兩旁的店鋪櫥窗中,明燈暗影,櫥窗設計精彩,很有藝術品位,上演著一幕幕商業活報劇,那些風情萬種的模特兒們濃妝豔抹、鳳目低盼、朱唇半啟、柳腰輕舒、玉臂漫展,一條條長的出奇的大腿像有生命一般彈動扭轉,一片大腿的森林……這些個大美人兒像是被孫悟空突然施了魔法的蟠桃女郎,立定在那裏,保持著最後一秒鍾的豔姿。秋月忽然想,要是她自己正在跳芭蕾舞時被定在了舞台上,一定和這些模特差不多吧!
        在一個街角上她停了下來:一棟房子亮著燈,薩克斯管吹出的藍調旋律婉轉鑽出窗縫,悲涼地流到了空空的大街上;一個男人走過來了,在手機裏和什麽人大聲叫罵,日爹操娘的聲音把沉靜如水的空氣震蕩開來,和憂傷的薩克斯管藍調纏繞在一起,水銀瀉地一般溜進街邊的下水道。
        前麵就是那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飯館了。以前她每天很早就到這兒來,把她和趙淩雲的早餐買回去。剛到國外時,她心裏無限充實,冬天一身滑雪衫,夏天一身緊身短袖,頭上的馬尾巴上下煽動著,飯館老板說她的每一步都透著笑意。
        她忽然心裏發空:秋月你真的是一隻一塵不染的天鵝了嗎?你真能在異域的水麵上環遊徊轉、臨風亮翅、翩翩而舞?一陣輕微的風就可能讓你折翅铩羽,灰溜溜地回到鴨子陣中……當她轉上那條熟悉的街道時,她吃驚地發現,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趙淩雲的家門口。房子裏黑燈瞎火的,長長的車道上一個人影,像個魂兒似的遊來蕩去,一星煙火明滅……趙淩雲抽上煙了。

        皮特森辭去了實驗室的工作,回到大學生物係教書去了。沒有什麽懸念發生,學術水平高人一籌、實踐經驗豐富的趙淩雲博士成了生物實驗室的頭兒。
        雪白頭發、臉紅得像胭脂水羅卜的大學校長,扶著金絲邊的眼鏡,在宣布大學的任命書時擁抱了他,說他是大學曆史上第一個掌管生物實驗室的中國人,他為中國人感到驕傲。
他的博士後論文在皮特森導師的手下通過了,過了沒多久,教授職務也水到渠成地弄到手了,他成了大學裏人人羨慕的中國人,還真有點兒揚眉吐氣的感覺呢。
        趙淩雲不願意回家。他的家裏冷鍋冷灶的,米忘了買了,醬油早就沒有了。那頂像個帶蓋的小棺材似的博士帽,他一生追求的最高榮譽的象征,幾個星期以前就一直扣桌子上的一堆花生殼上。那天,他想看看那堆花生殼裏有沒有沒剝過的炒花生,見到那頂帽子,一股無名火竄上腦門。他抓起那頂博士帽,狠狠地往牆上扔過去,砸在了那張秋月在百老匯大劇院演出的劇照上,那是他讓秋月留下來的。
電話鈴聲突然大作,嚇得趙淩雲一激靈!老爸又來關心秋月的肚子了。

        《天鵝湖》的演出結束了,掌聲和呼叫聲陣陣滾過天頂,空氣震蕩著,好像就要掀掉大廳的天蓬。秋月接過一束束鮮花,她仰起修長的脖子,目光越過一層層來祝賀的人群,往皮特森的座位的方向望過去,見到他和他的三個妻子生的四個孩子在一起,白人小孩子們穿西裝、打領帶的可愛感覺真是妙不可言。他身旁是一個衣著考究舉止高雅的四十多歲的女人,激動地望著秋月,正起勁地為她的演出鼓掌。皮特森對秋月點了點頭。
        秋月知道,這是皮特森的第一任夫人,他們又要結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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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就跑 回複 悄悄話 讀您的作品回腸蕩氣,筆法很奇特,老是從想不到的地方紮下去,冒出來,鬼氣很大!一會讓人感到是個老頭子,一會兒又覺得是個很有閱曆的中年人。您說您早年在德國呆過,你的文風很像早年在《萊茵通信》上寫雜文的“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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