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事兒就那麽怪。查在這一大片方圓好幾裏路的宿舍區裏住了多年,認識的七七八八的人多了去了,可以前他還真的就沒見過羅小曼。自打上回在羅師傅家第一次見到小曼,現在是走路過橋、上下台階、進出工廠,小曼就像個魂兒似的,飄飄乎乎的,哪兒都有她了。次數多了,也就難免讓查每回都多看她兩眼了。
原來小曼和查還都在一個時間段上班,隻是分屬兩個車間,中間隻是一牆之隔。隻要機器一切正常運轉,查一上夜班就偷偷找地方睡覺去,查所在的檢修組的天花板裏邊是首選的好地方,誰也發現不了,但容易睡過頭,所以,他一般都跑到隔壁的車間躲著睡覺。
小曼她們車間裏,靠著牆有一大排木架子,分成兩層,本來是工人們放置產品的地方,好多工人都喜歡在上邊躺躺,打個盹兒。這大木櫃子很像是雙層床,又像是火車上的上下鋪。要想爬到上一層,得站在下一層上,雙手使勁一撐才能爬上去,女孩兒們沒那麽大的勁。所以一般都在躺在下一層。工段長們一般也不說什麽,有時太累了,自己也在下邊坐坐。查沒到民兵指揮部來之前,一輪到上夜班,一般都是溜到這裏,爬到“上鋪”去睡覺。
和其他工人一樣,小曼上夜班時,下半夜要是有空,也跑到這兒來眯一會兒。查當民兵以前,常常和幾個別有用心的小夥子們爬上“上鋪”,偷偷欣賞著下邊兒一個個看著齊齊整整的睡美人兒,對各個美人的品頭論足就成了當天最激動人心的話題。
沒戴口罩的羅小曼,還真像海燕說的,是個很漂亮的妞兒。一張端端正正的鵝蛋臉,還真有點兒古典美,小鼻子小嘴兒的,配上一雙好似會說話的大眼睛,像極了三十年代上海灘的海派月份牌畫裏的小美人兒。小曼稍微下垂的肩膀,圓滾滾的手臂,挺受看的。上身的體積小小的,細細的腰聯接著圓圓的臀部,像麵條似的,走起路來那是左旋右轉、軟軟綿綿、嫋嫋婷婷;再往下就是她的兩條長長的腿了,應該是很好看的,可惜那個年景,沒有超短裙黑絲襪,更沒有牛仔短褲、露臍裝之類的,小曼褲筒裏的兩條大腿的模樣,查隻能靠想象力來完成了。好在車間裏是恒溫的。大家上班時穿的都很少,要想象一下這個充滿性感的胴體,並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
當年,好幾億中國人就穿那麽兩三種衣服。羅小曼這麽個美人兒,就淹沒在她們車間裏的好幾百個和她打扮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兒、婦女、老媽子們的海洋裏了。
查認識了小曼之後,去民兵營的路上就常常繞著路走。他從車間裏穿過,看看能不能碰上小曼。他常常遠遠地看見小曼在幹活兒,有時,小曼和一大幫工人在一起聊著什麽。更有那麽好幾次,他見小曼在“下鋪”上睡著了,就索性爬到“上鋪”去,居高臨下、從頭到腳、完美無缺地欣賞著小曼美妙的全身。
沉睡中的她,那可真叫沉魚落雁,越看越美得厲害!不知為什麽,他覺得小曼最美妙的地方是她的脖子。她的脖子很修長,白皙得像一段玉雕,從下頜開始了一段美妙的曲線,一直延伸到她的隨著呼吸平緩地起伏的胸部。
那時候男女之間通常保持著很大的距離。能像這樣近距離觀察一個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的異性,一般的男人哪有這個福氣!這排大架子簡直成了一幫小青工窺視女色的洞天福地了。
小曼不睡覺的時候可是沒那麽可愛。她像個冰美人兒,查一次都沒見她笑過。每次碰上查的時候,昂首挺胸,目不斜視,這是沒有勇氣的女孩兒的盔甲和護身符,好像炸饅頭的事兒壓根兒就沒發生過。
小曼可能已經察覺了查在“上鋪”上的窺視,因為大家都在這兒躺躺,她也沒法說什麽,當她發現查就在她的上麵時,她索性擺出一幅更加性感的姿態:讓你看吧,看你還能有什麽招數!弄得查每回都看得心驚肉跳、血流過速、恨不能出個事故,這大架子一下塌了,他就掉在羅小曼身上!
查就像所有看見漂亮女孩兒就走不動道兒了的男孩兒一樣,一閉上眼,就是滿腦子的羅小曼,像紙片兒似的,飄來飄去。
汪大明是車隊的司機,長得身形魁偉,但辦事兒心特別細。他跑來告訴查,廠裏所有的電瓶車用的蓄電池都堆在一個不太大的倉庫裏,歸車隊管理。這倉庫裏最近來了一群野貓,住在裏邊不走了,越生越多,讓車隊的人心煩。野貓躲在蓄電池中間,誰也搬不動這麽多沉重的電池,去抓野貓。
查懶懶地笑了一下,連眼皮都沒怎麽動:“你這麽老遠的跑來。就是要告訴我這個?”
大明神神秘秘地透露了更重要的信息:他們車隊的一個廣東人說,貓肉可是好東西!
查一聽有肉吃,立刻精神起來了!那個年代,一塊肉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房子、汽車、女朋友。
查沒住過好房子,也長這麽大了,都說他們家樓下的那間房有點潮,可查每次夏天滿頭大汗地走回家時,見不到陽光的家裏又涼又爽,連床和被子都是涼的,他常常對著媽媽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垛猛地撲上去,胸口和臉瞬間接觸涼爽的被子和床單的感覺,就像跳進遊泳池一樣。
汽車是當年想都不敢想的東西。阿爾巴尼亞的電影裏才見到一家人有輛汽車。查的那輛自行車是匈牙利進口的,質量很好,是老查五十年代還在官位時買的,傳到小查這兒,二十多年了,一點都沒有要壞的意思,比起那些騎飛鴿、永久、鳳凰車的人來,查有件洋玩意兒,已經是夠驕傲的了!
女朋友的事兒,才十九歲的查,連想都沒想過,什麽是真正含義上的女朋友。他曾經在朋友的起哄、慫恿下,借酒發瘋,親過對他一廂情願的、比他大幾歲的“小黑豬”,但那是“小黑豬”自己願意的呀!他全當成是男孩和女孩之間的調情逗樂了。直到現在,他還是認為,小黑豬雖然不太好看,但比羅小曼有更多的人情味兒,不會像羅小曼那樣,每天裝成個小天鵝模樣!查要是稍微仔細想想,就會覺得羅小曼除了那天生麗質而外,沒有展示出其他讓人著迷的素質來。要不是小黑豬隨她父母的軍隊調回北方去了,誰知道現在是怎麽回事兒呢。
可肉就不一樣了。這東西天天都得有,斷了肉的人四肢無力,眼冒金星,八個鍾頭的班才過兩個鍾頭就頂不住了,想的全是好吃的東西,夜裏做夢,不是他師傅家請客,就是自己家過年。幾年前,他和妹妹還要帶上小板凳,半夜就要到肉店門口排上隊,清晨才能買到肥點兒的肉,既能有肉吃,還能熬出一罐子豬油。父母老是開玩笑地說,他們家有兩隻餓老虎。
從小查就喜歡看過年之前家裏買來的年貨,特別是那些紅紅白白的豬肉、豬頭、豬肝、豬尾巴,切成條的,剁成塊兒的,鉸成餡的……隻要有這些東西在家裏放著,不定什麽時候,媽媽就會把他們做成各種各樣、大盤小碗的菜,保證是餓不著。
他跟著大明來到蓄電池倉庫一看,琢磨了一陣,計上心來。他和大明用兩根小棍子支撐著一扇門板,用繩子牽著小棍子,門板下麵放上了好吃好喝的。兩個人匍匐在一個角落裏,躲在一堆報廢了的電池後麵,抓著那根繩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扇門板和倉庫裏的每一個角落。
一個鍾頭過去了。倉庫裏很靜,這一靜,好多平時忽略了聲音反而都聽得見了。最近的地方就是查的頭頂上。幾隻蒼蠅不厭其煩地嗡嗡地飛著,不斷地停在查的耳朵上。再遠點兒,是外邊車間廠房頂上一架巨大的鼓風機轟轟地響著,查能聽出來,鼓風機的中軸有點磨損過大,不圓了,轉動的聲音大一聲小一聲的;再遠處,工人們正在冷加工一些鋼板,大概是掄起大錘猛砸吧,節奏很慢,但發出尖銳震耳的當當聲;再遠,還有隱隱約約傳來的木工房的大電鋸破木頭時發出的錚——的響聲。這些聲音加在一起,讓人昏昏欲睡。
查沉不住氣了:
“大明,不是說鬧貓嗎?怎麽一隻都不出來啊?”
“你著什麽急啊。”
大明穩穩當當地坐在那裏。平日裏,他喜歡坐在市區那條黑乎乎的河邊上,架上個魚竿,運氣好的時候,還真能弄回三五條魚。
一隻大貓終於出現了。它似乎知道查和大明躲在倉庫的這個角落裏,但又實在忍受不了門板那邊的誘人的香味,它慢慢地向門板那邊走去,但警惕地注視著大明和查藏身的地方。它來到門板旁邊,十分謹慎地往門板下麵的空間望進去,又抬頭看看門板。查的腦子裏給這隻貓設計的擬人化的情節是:它應該伸手去搖搖那扇門板,看看是不是“咣當”一聲就拍了下去!可貓畢竟還是貓,它馬上就要鑽進那扇要命的門板下麵去了……
“邦邦邦”!大鐵門被拍得震天響,正在聚精會神地祈求那隻貓慢慢走進門板的查,嚇得全身一激靈,一下子震到心裏去了!
“誰在裏邊?大白天鎖門幹什麽!”是車隊隊長的聲音。
那隻大貓一轉身就沒影兒了。
大明把門打開,隊長披著滿身的陽光走了進來,一看地上那扇充滿殺機的大門板和下邊伸出的那根繩子,全明白了:“大明,太不像話了,上班時間幹這個?查!你不是去當民兵了嗎?怎麽跑到我這兒來胡鬧!不過,這群貓也實在是讓人煩透了。這麽幹能抓著嗎?”
“剛來了一隻,讓您給嚇跑了!”
“這窩貓把這倉庫弄得臭的要命,也該收拾它們了。大白天貓不出來,又妨礙工作,你們晚上來吧!最好全抓走!”
夜裏,查和大明等到半夜,大門板終於威風八麵地倒了下來,把三隻貓壓在了下麵!大明慢慢地移動門板,就像是搓泥團兒一樣,幾隻貓被門板壓著,滾動著,慢慢地被搓到了門板邊上。查帶著燒電焊用的大手套(這樣就不怕貓抓傷了手),一隻一隻把貓抓出來,扔進一個大鐵箱子裏去。
他們倆興奮異常,發出一陣陣尖銳的歡呼聲。
第二天,海燕加入了進來,這下就熱鬧了。抓貓的行動變成了一個計劃精密,分工明確的有組織的戰鬥行動。
查借來兩把氣槍,躲在離大門兩、三米左右的一堆電池後麵;大門開著,但隻留一個縫,僅夠一隻貓出入。氣槍雖然幾乎不是槍了,但在這個距離內射殺野貓還是很有殺傷力的。大明在查射擊時負責給另一隻槍裝上子彈。海燕在倉庫裏燒了一盆木炭火,上麵放上鬆樹枝子,弄得濃煙四起,他用一根帶著手搖鼓風機的風筒,把滾滾濃煙吹進貓藏身的蓄電池的縫隙裏去。
這下子那些貓呆不住了,竄出來滿屋子亂跑,有的貓跳到蓄電池堆的頂上,驚慌失措地傻呆在那裏。那些貓發現門是開著的,爭先恐後地往大門跑去,要逃出這硝煙彌漫的死地。門縫那裏一下子擠滿了要逃命的貓,就像是泰坦尼克號要沉了,人們爭先恐後地上救生艇逃命的那一幕。
查開槍了。正在準備參加民兵射擊比賽的查,把練出來的那點兒功夫全用在這兒了。
十年之後,查正在攻讀碩士學位。在學生宿舍周圍出沒的大老鼠,讓大家頭疼不已。情急之下,他用同樣的手段,把大老鼠殺得一個不剩,那是後話。
第二天,工人們在倉庫裏打掃了衛生,噴灑了消毒劑,貓災被徹底清除了。大明受到車隊領導的表揚,而在另一個地方,一幫工人正湊到一起喝酒猜拳,開心死了。桌上當然是幾大盆紅燒的貓肉,是車隊裏的那個廣東佬烹飪的,果然是身手不凡。
“海燕,咱這輩子也算是沒白活了,貓貓狗狗的,都嚐了一遍!下回該吃蛇了!幹杯!”查舉著酒杯子,笑著說道。
海燕正在精心地把一小塊肉從一根骨頭上啃下來,他說:
“廣東佬,你們廣東人好像是……越邪性的東西就越好吃,是吧!廣東人吃屎殼郎嗎?屎殼郎肉在你們廣東一定特別貴吧!”
大家讓海燕這個臭笑話鬧得酒都從鼻子裏出來了!
“我說,海燕!你他媽還讓不讓人吃東西了?真煩人啊。”
大明不太能喝酒,他隻是一點一點地品著一小杯二鍋頭:“你別說,上回我師娘說是請我吃兔子肉,她在糧店工作,其實就是她自己在糧食倉庫裏抓的大耗子,蒙我呢。我哪知道啊,吃著比豬肉好吃多了!後來一聽是糧店裏的耗子,也沒覺得有多惡心。”
查留下一隻受了點兒傷的小貓。他想用這隻貓讓傲勁十足的羅小曼出點兒洋相。
他趁小曼打盹兒的時候,從“上鋪”把那隻小貓、扔在小曼的頭旁邊,然後悄悄溜走了。小貓在查家呆了幾天,已經不怕人了,乖乖地趴在那兒,時不時用後背拱一下小曼的臉。
“哇!”小曼覺得有個毛乎乎的東西在臉上蹭著,嚇得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周圍的幾個正在休息的工人被她嚇了一跳。
小曼的心髒劇烈地跳著,都快跳出來了!她兩腿一軟,癱坐了下去,哭起來了。
“車間裏哪來的貓啊?”一個老大姐模樣的工人,用手撫摸著小曼的後背,扶她坐到下鋪上。小曼的頭埋在膝蓋彎處,雙手捂住臉。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抬起頭,問道:
“那隻小貓呢?”
“在我這兒呢。”
那隻小貓坐在一個女工的手掌裏,若無其事地東看西看,不時地舔著那個女工的手。
小曼站起來,接過那隻小貓,看著那個小可憐的樣子,擦了擦眼淚,說:“我要了吧,它的腳傷了,要是放了,它會餓死的!”
小曼沒出什麽大洋相,查以為她會被嚇得尿褲子的。她比查想象的堅強多了!
從此。羅師傅每天下班回家,手裏多了個塑料袋,裏麵是從食堂帶回家的小貓的口糧。可能是有了夥食團的背景,這隻貓長得飛快,比鄰居們的貓大出一圈兒來,看上去有點兒像隻小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