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點多了，天暗了下來。那條通到村裏來的土路已經拓寬了，雙慶的車可以一直開進村裏來了。他剛把車在齊家大宅子門口停好，永誌隻穿了短衫、短褲、拖鞋，就從屋裏跑出來了。
“哎？雙慶啊，你不是還帶了個客人嗎？在哪兒？”
劉雙慶用手指了指後座。齊永誌一看，一個人正在往車下拿一個挺大的旅行提包。車裏很暗，他看不清是什麽人。那人下了車，提著一包東西，朝這邊走來。齊永誌心突然狂跳起來：這人的身形怎麽對他的神經有那麽強的威懾？他全身猛地一激靈！可又來不及多想，他迎上前去，握住那人的手說：
“歡迎歡迎！我是齊永誌••••”
當他看清了來人的臉，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天哪，曾參謀長！齊永誌不顧穿著短衫拖鞋，一個立正，向參謀長行了軍禮！
曾朝陽笑著擺了擺手：“算了，我又沒穿軍裝，行哪門子禮嘛！”
齊永誌回過頭來對著雙慶大吼一聲：“劉雙慶！你成心出我的洋相是吧？還說是帶個人來讓我認識認識……參謀長，您這是從哪兒來呀？您可把我給想死了！一封信都沒有！您的事全弄清楚了？好好好！快進屋去說吧！”
曾朝陽沒有馬上進屋，他在寬大的院子東瞧瞧，西看看：這永誌家的祖上一定是大人物啊！這麽大的宅子，解放、土改、文革都沒收走，真是幸運！
劉雙慶說：“參謀長，您不知道，這一帶以前太偏遠，誰都不想管。聽說都解放了好幾年了，還有老鄉以為蔣介石還在呢！文革時期，也沒多少人知道紅衛兵是幹什麽的。68年為開發森林資源，成立了林區管理委員會，後來，以這個委員會管理的幾個縣的森林麵積為基礎，把道縣、寧遠、零陵三個縣的不毛之地收到一起，成立了雙牌縣••• 我轉業的時候，剛好被分到林管會，當時不是個好差事，誰想到會成立縣政府，被我撿了個便宜，要不然我哪裏這麽快就當上縣革委主任了。”
齊永誌說：“這個宅子是祖上傳下來的不假。我的祖爺爺曾經在道州做官，後來還做過永州府知府，但在我爺爺輩上已經破敗，到了我父親時已經是租人家的地種了。據說當時置業時祖上就說，廟堂高居難定其後，江湖遠處不思其成，有點遠離政治的意思，看來還有點遠見，這房子要是蓋在山外邊，甭管有多舊，一解放就得交公了。快進屋吧，曾參謀長，師長說您出事了，我是怎麽想也想不通。您會有什麽事兒呢？簡直是瞎胡鬧！您托王司令給我帶的書，王師長看得嫉妒得不得了！他還說，王司令要是半路上打開一看，沒準兒就直接給“沒收”了！我說不會！王司令當年是陳老總和粟裕將軍的猛將，他手上總得有點像樣的紀念品吧！”
曾朝陽進了屋，規規矩矩地給齊老太太和永誌媳婦行了個大禮，然後把給老太太和永誌媳婦買的禮物送上。齊老太太開心極了，她戴上老花鏡，要好好看看曾朝陽，說家裏從來沒來過這麽大的官兒，還是永誌的老首長。
曾朝陽笑了起來：“大娘！你們家永誌的官兒也不小啊！我比當兵比永誌早多了 ，還是永誌比我有出息！長沙的大官他不願意當，誰也不能強迫他呀。永誌是您的好兒子，在部隊也是好樣的！”
老太太幫著兒媳婦忙晚飯去了。曾朝陽漫步走進齊永誌的書房。桌上放著兩份入學通知書，一大堆紙攤在床上、桌上，他抓起幾張看看，都是關於廣東省經貿學院的介紹，課程安排之類的。看來，齊永誌已經決定要到廣州去了。他四處看了看，發現在枕頭下麵的地上有個信封。他撿起來一看，是軍事學院的那份錄取通知書。
劉雙慶在和老太太聊天，齊永誌跟了進來。曾朝陽說：
“永誌，你的情況雙慶基本上都告訴我了。不簡單！退役這麽多年居然能考上正規大學，真是給咱們當兵的爭氣呀！決定去廣州了？永誌，你是我的兵，可現在你不在部隊了，如果我非要給你下個死命令，你還能聽我的嗎？”
曾朝陽的眼神裏高深莫測，盯著齊永誌，讓他心裏直發慌。這是什麽問題啊？齊永誌陡地想起了那張軍事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這曾朝陽難道是為此而來？
“參謀長，您一直還沒告訴我，您現在到底在什麽地方工作呢。”
曾朝陽在椅子上坐下：“永誌啊，幫我把左邊的肩膀使勁錘上幾下！好了！你剛才說你為我想不通，我自己就更想不通了！你多好啊！接受審查，不上班了，天天東走西逛和度假一樣，偷偷地把大學都考上了。我可是蹲了一年多的牢房！可是，既然講清楚了，還是要幹啊，咱是部隊的人，老百姓養了你半輩子了，總不能為了這點委屈就撂攤子吧？所以我現在還在軍隊服務。”
齊永誌以為曾朝陽又回到他的機械化兵團去了，他的一下來了精神：“參謀長，我聽說您那個部隊可是在前線讓老毛子吃了大虧呀！快給講講！”
曾朝陽搖著頭說：
“大家都喜歡撿好聽的說。軍威是打出來了，臉麵也保住了，但損失慘重啊，這就沒幾個人說了。朝鮮戰場，我們是拿人肉和別人的鋼鐵打，這次中蘇邊界的戰鬥，我們是拿破銅爛鐵和別人的高科技打，中國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主戰坦克，都是人家多年以前就淘汰了的東西，不堪一擊，瞬間化為廢鐵，人員遭到重大傷亡。我們用重炮轟擊冰麵，炸毀了冰層，用戰士們的生命弄回一輛蘇軍的T- 62坦克，打開一看，設計水平太高了，我軍所有的反坦克武器對它不起作用！中國軍隊迫切需要培養高級軍事人員，適應現代化戰爭。現在，如果中蘇爆發大規模戰爭，他們從蒙古可以長驅直下，武器裝備相差二十多年的水平，現代的戰略戰術也差得很遠，說實話，在正麵我們是擋不住他們的，他們跑到北京來也就是兩個星期的事兒！你不是問我現在幹什麽嗎？審查還沒結束，我在南京上軍校時的教導主任就找到了我，讓我參加重新組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學院的事。總參一道命令，我的審查立即結束了。現在你明白我在幹什麽了吧！永誌啊！別去學怎麽發大財了，到軍校來吧，我現在是軍校的教導主任，從現在起，叫我曾主任吧。”
“參謀長，您正師級才當個教導主任啊…… ”
“齊永誌，你真是少見多怪！我算老幾啊？知道這所學校的第一任校長是誰嗎？劉伯承元帥！我現在是個光杆司令，新校長很可能是肖克大將！我們這幫師一級教官到齊了，大概得有五六十人呢！現在你知道軍委、總參有多重視這所學校了吧！”
曾朝陽看了看聽得雲裏霧裏的齊永誌，拿起那兩份地方院校的錄取通知書看了看，竟然一下撕成兩半了！齊永誌一下站了起來：
“參謀長！您……這可是我自從停職審查就下的決心啊！這掙錢的本事我是一定要去學的！我算是悟出來了，人沒錢是萬萬不行的，老百姓沒錢，拿什麽去養你的現代化軍隊！您把那張紙撕了也沒用，我照樣可以去報到的！ ”
“叫我主任！什麽？我的軍隊？那就不是你的軍隊了？齊永誌！（聽到參謀長這種命令聲，齊永誌機械地立正）對不起，我聲音太大了，坐下！永誌，你說得好哇！老百姓沒錢是養不活軍隊！可今年全國考上這麽多能人，這裏邊以後能掙大錢的人多得是！你說對吧！不缺你一個！可軍事學院就不一樣了，那不是誰都能來的地方！咱們四十一師一兩萬人，沒有幾個夠格的吧，連咱們老師長王懷中想來都來不了！雙慶說你這幾年把這個縣裏搞得是風風火火，但你的真本事不在這兒啊！
湖南省招生辦提供給總參的錄取考生材料，裏邊的一份檔案引起總參的注意，有個考生居然曾經在野戰軍裏當過團參謀長！我一聽，十有八九是就你了。我送你的書呢？陳毅元帥是怎麽說的？常備不懈，保家衛國！我軍這幾年光是講突出政治，已經快要潰不成軍了！邊境上這幾仗打得好，新疆那邊我軍失利得更慘，也沒關係！勝敗嘛，兵家常事！關鍵是把人給打醒了，比什麽都好啊。
你要是不參加高考，接著當你的縣長，我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和平時期部隊不招回轉業人員。可你考上了，再回部隊的機會就來了。這全國也沒有幾個人能當兩回兵啊！高教部和勞動部明文規定，五年以上工齡、軍齡的考生都帶薪上學，軍事學院也規定，從地方上來的考生，有工齡、軍齡的，參照勞動部的規定辦理，以後回部隊的，都會轉成連續軍齡。你軍齡長，級別高，對你畢業後到部隊的分配有極大的優勢！我敢說，這批學員裏你的級別是最高的了，各個部隊會推薦一批營級以上的幹部來學習，師級幹部一個都不會有，這一代人年齡太大，文化水平低。
永誌，今天我不多說了，你自己想去吧。你想到哪裏去，沒有人攔著你，我這次來，隻想把我這個老上級想說的話對你說清楚，我不是求你來的。”
外邊堂屋裏，永誌媳婦叫著：
“你們怎麽這麽喜歡悶在那個屋裏呀？出來吃飯了！永誌，你不是說要開你那瓶茅台酒嗎？自己開吧！我不知道怎麽開咧！”
晚飯開始了。酒行一巡，大家祝福了齊老太太、永誌媳婦，永誌說：
“這酒還是當年在貴州買的呢，和王師長喝了一瓶，這瓶珍藏了這麽久，成全了參謀長了……”
“別別別，永誌，你得叫我曾主任！你想溜號啊！大媽！您這個好兒子我還是要帶走啊！誰讓他是我的兵呢？永誌，你要是聽令，那杯酒喝下去！”
齊老太太說：“我怎麽越聽越糊塗啊？永誌都轉業這麽久了，曾參謀長這是怎麽……”
劉雙慶說：“大媽，曾參謀長現在是軍事學院的領導，他們學院也錄取了永誌。那可是培養大官的地方，以後永誌的官要當得比曾參謀長大多了！像我這樣的，這輩子都別想進去！可永誌還在犯嘀咕，要去學掙大錢的本事，八字沒一撇的事…… ”
齊永誌急急地打斷劉雙慶的話：
“我說雙慶啊，怎麽什麽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這麽難聽呢？你們容我想想還不成嗎？”
曾朝陽笑眯眯地說：
“行啊，你去想吧！反正我這次就是為這個事來的！喝酒喝酒！這麽好的酒，不喝酒就虧了！求大夥都幫幫我，勸勸永誌這小子！我早就餓了，今天中午，雙慶就給我吃了兩個小饅頭…… ”
劉雙慶這下可是急了：
“哎！參謀長這可是冤枉人了！今天我從冷水灘火車站接到他，立刻就帶他到那個冷水灘很有名的“瀟湘”飯館去了，人家正餐之前，有幾個小饅頭，據說是從什麽北京的皇家宮殿裏學來的，參謀長大概是餓了，兩口就給吃了。可是後邊的雞鴨魚肉您怎麽都不提了呢？”
大夥哈哈大笑起來，恍然大悟：這曾參謀長還真是幽默得很！曾朝陽呷了一口酒：“這茅台酒果然是名不虛傳！沒想到在湖南還能喝到貴州酒，真想回貴州去看看老首長、老戰友啊！其實，我很喜歡你們這個地方，山清水秀，還有很經典的曆史。莫怪永誌一回來，哪兒都不去了呢。明天帶我上陽明山上去看看！齊永誌，梁園雖好，男兒應該誌在邊關啊！我就在學校的新生報到處等著你！”
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學院。
新生報到處的辦公室裏，一個軍官正在整理文件。曾朝陽推門進來。那個軍官站起身來：“報告曾主任！炮兵指揮專業新生齊永誌還沒來報到！”
曾朝陽說：＂李教官，再等等吧，他從湖南山區裏來，路上要兩天多，什麽事都有可能耽誤一下……”
他心裏卻不踏實了：我這麽多年對他的直覺難道錯了？這個王八蛋！他真的去廣州那個花花世界掙大錢去了？我得把陳老總的給我的書給要回來！他要真是不來了，就不配再拿著我的寶貝了……人真是會變的？早知道，把他給綁來就好了！
李教官看了看牆上的鍾：“曾主任，還有幾分鍾就下班了，咱們別等了。 ”
靜靜的走廊裏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
曾朝陽樂了：
“李教官，來了！我不用看，一聽就是他！”
《天高雲淡》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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