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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慶書記(下)

(2010-12-29 18:19:54) 下一個
   有一次,查看著地圖,單獨到一個小村子收集一些數據。到了才知道,這個村子隻有三家人。這個地方躺在群山之間的一個長長的山坳裏,就像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一樣。村民們從來沒見過電,醬油是除了鹽和辣椒醬之外的奢侈品。他們用竹竿綁成支架,架著一節節破開的竹筒,把水從山崖上的瀑布引到村裏來,推動一架四米多高的水車,取水,灌田,磨米磨豆子全是它的事兒,再加上三家的房舍、豬圈和山坳裏一塊塊平平整整、形態各異、高低不一的玉米地和水田,就是這個村子的全部家當了。
      查來的那天,漫天大霧,玉米微搖,隻剩下淡淡的影子,群山都不見了,想象中,好像不是在大山裏,而是在廣闊的田野上。
      查經曆了村子裏史無前例的大事兒:他住的這家小兩口不知為什麽吵架了!
  這可是村裏驚天動地的事兒,另外兩家全來了!一家架走了男的,一家架走了女的和兩個孩子,把查一個人留在家裏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小兩口帶著孩子回來了,笑眯眯的,跟沒事兒一樣,給查坐了豐盛的早餐,道歉的話說了不知多少,弄得查反而覺得不好意思。
     勘探隊上路了。車鬥中間,躺著那個香樟木的箱子。慶書記說,在半路上一個什麽鎮子上,他要托一個零陵來的運糧食的卡車司機把這個古怪的胡琴盒子帶到零陵去!查認了,他的胡琴盒與眾不同,不是平時提著胡琴走路用的,而是原子彈打來時,他的胡琴的藏身之地。
       手扶拖拉機“嘣、嘣、嘣、嘣”地響著,敲著大山的門。加上山穀裏的回音,像是千軍萬馬齊奔騰。這架小小的馬達,居然拖著四個大活人,在深山裏左旋右拐,扶搖直上,穿雲破霧!在每一個緊要之處,他們都覺得這拖拉機直直向山穀外邊駛去,跌下山穀;而每一次,慶書記又力挽狂瀾,將拖拉機給扳了回來!要說才開了一年拖拉機,這慶書記的技術是真不錯!
       周生一路上一直用一個他自己發明的奇怪的姿勢,半站半蹲,隨時準備一躍而出,在拖拉機跌入山穀之前逃之夭夭。不過,這手扶拖拉機隻是慢騰騰地翻山越嶺,特別是上大坡時,簡直慢得跟走路一樣了,你可以跳下車去,走上幾步,鬆動一下腿腳,到了坡頂,再跳進車鬥裏,耳邊風聲漸起,拖拉機像個戰戰兢兢的長跑新手,有點把握不住,左偏右晃,速度越來越快,跌跌撞撞衝下坡去。
       快拐彎了!周生嗖地站起身,準備往下跳••••過了兩座大山,周生終於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歪倒在車鬥裏,任憑慶書記把個手扶拖拉機開得上天入地,周生這回是豁出去了。
       中午,他們停在一個小鎮上,到一個小飯館吃午飯。除了慶書記,大家的一副骨頭架子都被抖散了。周生的臉色還有點發白,但他的神色篤定,相信乘坐這拖拉機是死不了人了。
       一會兒,一輛東風重型卡車駛進了鎮子,停在飯館門口。一個五大三粗的司機進了館子。他往門口一站,屋裏的光線立刻暗了下來。  
    慶書記站起來打招呼:“洪師傅!老洪!我在這兒呢!”
      洪師傅大著個嗓門兒,聲如洪鍾一般,震得小飯館直搖晃:“這個鳥館子,燈都沒有幾盞!老子什麽都看不見,怎麽吃飯哪!”
      老板急忙迎出來:“洪師傅,那是您剛進門,外邊太陽太大了,呆一會兒就好了。”
      洪師傅梗著脖子,看著飯館的天花板:“您要不要老子給你裝幾盞燈啊!一個月不要收我的飯錢? ”
      老板為洪師傅沏了一壺茶,端在手上:“您是常客,就是不裝燈,您白吃幾頓飯也沒什麽嘛!說是一個月,您又不是天天來……嘿嘿嘿,這燈一裝了,不就要掏電費了嗎?您坐!您認識慶書記?要不您就和他們一起吃? ”
      “洪師傅,過來坐。老板,把洪師傅的茶端過來,再加上幾個菜就行了。這幾位是省裏來的同誌,我送他們去雞腳鎮。我托你帶的東西就在拖拉機上,麻煩您帶到零陵林業局,交給收發室就行了。”
      洪師傅在慶書記身邊坐下了,他看著慶書記,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你那個東西是個麽子嘛,還用毯子裹住,硬是像一付棺材板子!”
       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慶書記覺得有點狼狽:“莫要說不吉利的話!這個東西可能做得太笨了,是給這個伢崽裝胡琴用的。要不我拿回去改一下?”
       查急了,這個盒子真是沒完沒了!“慶書記,我求求您了,別再為我那把胡琴費神了。在長沙,我一拉那玩意兒,滿院子的人都是一腔怒火!我姨家的房子高,聚音效果特好,我姨都讓我鬧得快要神經衰弱了!”
       洪師傅笑得前仰後合的:“你這個還不是最壞的咧!我隔壁家個女兒,學拉個什麽提琴,那才是咿咿呀呀吱吱寧寧,和母貓叫得一模一樣。我家有隻公貓,本來好好的,隻要是聽到隔壁那個鬼叫喚,毛都立了起來,滿屋亂跑,把家裏的門和沙發都抓個稀爛!”
      眾人大笑不止。
        山,還是山。這一帶的山太大了,以至於失去了體積感,神龍不見首尾,齊齊堵在麵前。查看著迎麵而來的大山,忽然感到一種恐懼感!這山像紅鬃烈馬一樣,揚蹄而起,好像一下就要踏下來!慶書記的手扶拖拉機就像一隻螞蟻,突、突、突地在努力地爬一道山梁,快到坡頂時,突然熄火了。
       慶書記氣壞了,對著拖拉機亂罵:“簡直是胡鬧!出洋相!這拖拉機從來就沒熄過火!今天硬是要讓我丟人現眼!”    
  他拿出工具箱來,開始修理拖拉機。沒有了馬達聲的群山,一下子靜得出奇,微弱的山風無聲無息地穿過森林,劃過山崗,在穀底消散了。
       查無所事事地在公路上走著。從一進山開始,查就覺得這神秘的崇山峻嶺,無邊無際的森林,好像在冥冥之中將他吸入,像一個綠色的陰謀,要在他的生命中開啟一片魔幻的時空。今天,好像天意把查引導至此,查隱隱覺得他要和周圍的山結為一體,讓他覺得他突然有了山的語言,可以和周圍的大山說話,有問有答。他越來越覺得他可以融化在大山裏,然後,大山再把他塑造成另一個人。
       初中畢業才一年不到,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他由裏到外,在深山老林裏一天天悄悄地變化著。
       查突然想起了那個深山風雨之夜,他看著抽煙的老土匪,很想上去和他說點兒什麽,又不知說什麽好。那是山裏人的善良把自己的心弦撥動。他太年輕了,沒有語言來訴說一種源於人類本性的東西,就像個小孩子,見到父母就想撒嬌一樣,沒什麽可說的。
       現在,查看著慶書記滿頭大汗地修著拖拉機,這種感覺又很強烈地冒了出來。
       慶書記一籌莫展地站了起來:
       “隻有一個辦法了,把他推到坡頂,然後滑下去,在下坡的時候啟動……”        大家慢慢地推著手扶拖拉機。查一點都不著急,他幾乎還是個孩子,跟著這幫大人,他有天然的安全感。他繼續陶醉在山清水秀之中,忽然想,要是會畫畫就好了,有個照相機也行,可以把這些讓他心靈震動的景色紀錄下來。他怎麽也想不通,這些山當初是怎麽長的,能生成如此奇異無比的結構組合••••他當時不知道,多少年過去,拖拉機熄火的這一帶的崇山峻嶺,已經幻化為一片永遠存於他的腦海中的一片沒有什麽細節的抽象意境。
        慶書記大叫:“大家坐好!我要衝下坡去了!”        周生嚇得臉都白了:“慶書記,行嗎?這馬達要是不起來怎麽辦?我們要衝到山下邊去了!”
      慶書記臉色鐵青,根本沒理他,隻是鬆了刹車。拖拉機動了,越來越快地往下衝去。查看了慶書記一眼,他兩眼發紅,聚精會神地和發動機說著什麽,大概是讓它聽話,別讓大家太難堪。
       慶書記拐了個急彎,過來一看,是一段更陡的坡道。老孫的臉都發白了,周生牙齒打抖的聲音大家聽得清清楚楚。查緊緊盯著前方的路況,一旦拖拉機失控,他就毫不猶豫地跳下去!連怎麽落地都想好了!六隻眼睛都盯著路,再看看慶書記的臉。慶書記低著頭,眼睛卻往前方翻上來,很像是兩隻牛互相頂鬥時的樣子。慶書記終於憋不住了,大概是太緊張了,他大罵起來:
       “起來啊!日你個先人哪!老子要整死你呀!”
      “突、突、突突、突突突……”拖拉機的發動機終於啟動了!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呀!車鬥裏的三個人如釋重負,癱倒在車鬥裏。慶書記大概也不行了,下了這個坡,他飛快地把拖拉機停在路旁,掏出一包煙來,一連抽了兩根。
       “我們今天還是有運氣啊!它要是再不動,我也莫法子了。速度越來越快,沒有動力,那個刹車沒有用了啊!”
      拖拉機終於在一個寫著“公路到此為止”的大牌子前麵停了下來。慶書記跳下車,手裏抓著個鼓鼓的塑料袋。
       “同誌們哪!我老慶的任務完成了!今天真是命大,要是在那個鬼地方等人來拖,那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這條路基本上沒有幾輛車啊。下次來就好了,這一帶正在籌建兩個林場,那時候人也多了,車也多了。從這裏到雞腳鎮的路不是太難走了,都是在山梁上,上下坡不是太多了!幾十裏路,你們可以在鎮子裏吃晚飯了。這是一袋肉包子,你們路上餓了就吃。小查同誌,你年輕,前途遠大,以後當個司機就可以常到我家來了。我再找一塊好木料放在那裏,等你來騙我!大家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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