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長沙來的這幫客人就坐在寬大的客廳裏,麵前的桌上,擺著大山裏能見到的最好的食物。慶大媽一看就是手腳麻利的女人,像變戲法一樣,一個一個大盤大碗,從廚房裏端出來。查自從上次在工棚裏醉酒,像是一下開了酒戒,現在是來者不拒,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
“老周,你看那炸丸子,有個柑子那麽大,比你們上海的‘獅子頭’還大!”
“這哪裏是獅子頭,這是大象頭!”
老孫:“哎呦!這梅菜扣肉可是有日子沒吃了!”
慶書記:“這是新殺的豬,比你們城裏人吃的凍肉好吃多了。來來來,開始!端杯子!幹杯!”
“謝謝省裏來的同誌們!這公路已經修好了,下一步就是把山裏的好東西運出去賣,我們這裏好啊!又有林子又有田,現在又有了公路,搞好了會發大財呦!祖宗積德啊!當然了,沾了毛主席的光了。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幹杯!”“毛主席喝酒嗎?”
查這下可把大家給問住了,都知道毛主席抽煙抽得厲害,可沒人知道毛主席喝不喝酒啊?
“他就是不喝酒也麽得關係,他老人家派來修公路的人,都替毛主席喝了很多我們的酒!我們這個山裏,盡是好木頭,那些修公路的工人都買了很多,帶回去打家具。你們也可以買啊,我讓林場收最低的價錢……”
大家都有點兒動心了,
查覺得很好笑:“我這個小孩兒要什麽家具!我要是能有個裝胡琴的小盒子就很不錯了……”
他剛說完就後悔了:山裏人厚道,說給就給!真要是多出一個胡琴盒來,這走路爬山的,豈不是要了我的命?
慶書記一聽,哈哈大笑,當下裏拍了拍查的肩膀:“一個胡琴能有多大,明天白天我沒有事,做一個給你就是了!”
查連忙拽住慶書記:“哎---使不得!這胡琴盒我是千萬不能要!您看,我們每天像行軍一樣,身上的這點兒東西都嫌多,哪能再背個大盒子!慶書記,您饒了我吧,使不得!”
“怎麽不行!又不讓你背著走,我讓人先給你送到零陵去,你回長沙時再帶回去,怎麽樣?”
查的心情沉重起來,好像這個胡琴盒已經背在了身上。
慶大媽的廚藝真不錯,四個人喝空了兩瓶白酒,吃得那是風卷殘雲,盤盤碗碗全是空的。老孫熱得脫了衣服,怕辣的周生,旁邊放了一大茶缸水,隨時漱口。周生被辣得麵似桃花,居然有點兒像查小時候看的老戲《貴妃醉酒》裏那個楊貴妃的樣了。
“慶書記,這大山裏最貴的木頭是什麽樹啊?”查對這些名貴木材很是好奇。
“紫檀和香樟。沒有見過吧。我家祖傳一根紫檀木,有四米多長,四十多公分粗。三四個人才搬得動啊!”
老孫和周生都是長年在森林裏走的人,一聽都來勁了:“這可是不得了的好東西呀,我們能看看這根木頭嗎?在家裏嗎? ”
慶書記猛喝一大口酒,遺憾地說:“咳!被我給輸掉了!輸給了一個城裏來的後生。那時,公路剛修好。我帶著全村的人幹了兩個冬天,幫助修路的工人幹活,終於修完了,可以開汽車進來了。當時村子裏沒有人見過汽車,第一輛卡車開上來時,老人們嚇得要死,把牛羊豬都趕到山上藏好,以為是什麽怪物來了,連年輕娃娃都嚇跑了。那天是唐縣長乘第一輛車來看望大家,那些後生見到活人從汽車裏出來了,才慢慢跑下山來,圍住汽車看。唐縣長讓那些後生爬到卡車上麵去,讓司機開一圈帶大家兜兜風,沒想到,汽車才從一個坡上滑下去幾百米,車頂上的男男女女喊成一片,都喊頭暈咧!真是笑死個人!大家下來後,都說還不如坐在牛背上!
周生:“您還沒說到那根木頭呢!是縣長把你的木頭給贏走了?”慶書記:“哪裏!我是說,路修好了,唐縣長這樣的大好人能來看我們了,可是狗日的壞人也可以跑進來了!一天,一個後生伢崽到我家裏討口水喝。他坐在現在小查坐的那個地方,一眼就看見了門背後那根大木頭,他眼睛都看大了,應該是識得貨色的。我開玩笑說,如果他能拿走,就送給他了,他說,此話當真?我說你要是拿不走,就要請一桌酒席!那後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用條繩子拴住木頭的一頭,用了吃奶的氣力,將木頭放倒,拖出門外,順著山坡拖下山去。
我心裏好笑:你能拖上多遠?這方圓上百裏的大山,我就不相信你能把它拖回家去!過了一個時辰,我把豬食都切完了,我想,這個後生可能在什麽地方累得癱瘓了吧,玩笑開得太大了!往山下走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頭:現在可是通了公路了呀,這小夥子一定是從新公路進來的,他要是有輛車……我罵自己太傻了,急急忙忙朝公路上跑,到了公路上,媽媽呦!哪裏還有那個後生的影子!
我順著公路跑了一截,遇到兩個放牛的娃子,他們說。一輛汽車剛剛下山,是他們幫他把木頭放到車上去的!費了好大的勁!我爺爺留下來的這樣好東西,就這樣丟了。這木頭太珍貴。舍不得打成家具,因為鄉下人的家具太難看,這木頭一破開,就不值錢了。一根這麽好的紫檀,起碼可以賣個千把兩千塊錢咧!這公路才修好,就有這種雜種進來騙我們!這條路很不好修,工人又不夠,我們每年都派人幫忙。早曉得,老子不修這條路了!”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慶書記趕緊招呼大家:“大家喝酒吃菜!想想也是怪我,我想用那根木頭贏上一頓酒菜,卻丟了老祖宗的傳家寶。對不住我的娃子嘍!”
老孫抬起頭看著慶書記家的房子:“你現在這個小磚樓傳給下輩子也是很拿得出手的了!我們城裏人哪有房子? ”
慶書記擺擺手:“哎!這是個麽子東西呦!怕是以後到了共產主義,家家都比我這間房子漂亮!那根木頭就不同嘍,眼下這珍貴樹木越來越少,到了共產主義,怕是一根都找不到嘍!”
查敞開胃口又吃又喝,現在總算是喘過一口氣,他撂下筷子,“我恨不得後天就是共產主義,慶書記開輛飛機送我們到雞腳鎮去!”
周生又想起了拖拉機的事兒:“慶書記,說真的····,這手扶拖拉機可真是夠危險的!我在湖南好些年了,還沒有坐過這個玩意!”
“那個東西看著是很嚇人,但我經常開,就覺得莫得事。下坡、轉大彎,多加小心就是了。以前沒有公路,也沒有拖拉機,我也才學會了一年多。最怕的是後邊來了大卡車,他要超過你,這公路又這麽窄,總是怕被他擠到山下邊去……”
周生變得憂心忡忡:“我怎麽越聽越害怕啊!還是共產主義好!”
查說:“這不是沒轍了嗎?四個軲轆總是比兩條腿好。慶書記,後天您開慢點兒,我們的周同誌有點魂飛天外的意思!哎,有了!上路之前喝他個爛醉,我們給你螣個地方一躺,睜開眼就到了。”
周生:“你就不怕一路顛來顛去,我吐你們一身一臉!”
大家對這頓飯讚不絕口:“慶書記,這頓飯真是太有水平了!慶大媽,這要費多少功夫啊?你看,這豆沙是怎樣放進肉卷裏去的?”
慶大媽站起身來:“你們都在說共產主義,我也想共產主義早點來。那時,不用我們婆娘圍著灶台轉了,一按電鈕,人就飽了!連碗都不用洗了····”
查:“我看還是現在好,吃著東西有味兒,還有酒喝,多好!一按電鈕人就飽了,總覺得有點兒邪門兒,那不是成了氣球了?”
老孫做著很嚴肅的表情:“那可不能多按,多按兩下,就爆了個球的了!哈哈哈!”
慶大媽對著慶書記吼:“老慶!你可不要和你們那個婦女主任眉來眼去的,惹翻了我,趁你睡覺時我使勁按!”
大家開心死了,慶家的笑聲一陣又一陣。後院的豬叫聲也越來越大了!
慶書記聽到豬叫,忽然想起來什麽事:“哎呦!壞了壞了!婆娘!你還是趕快去給我們的豬按按電鈕吧!同誌們來吃酒,老子今天一高興,忘了喂豬了!”
慶大媽:“哎呦!你個死人!老娘今晚就要按你個共產主義電鈕,整死你!”
慶大媽風風火火,幾步就不見了。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慶書記,你好福氣喲!你老婆真是又能幹,又體貼,百裏挑一呀!你要是一按電鈕,整出幾百個婆娘來,你反而不曉得哪個好了!喝酒!喝酒!”老孫覺得自己的這個笑話很有點兒畫麵感,他好像真看見了慶書記的那幾百個老婆,人頭湧湧。他自己在那裏笑著。
周生:“我還沒有老婆呢!怎麽辦?按出一個來也好啊!再按一個給小查!老孫不能再要了,要犯錯誤!”
查酒足飯飽,坐在板凳上伸了個懶腰:“我看現在是來不及了,等不到共產主義的飛機了,手扶拖拉機還是要坐。今晚慶書記家這頓飯,真是絕了!這個電鈕按得好!下一次就不知道哪裏再有這麽好吃的飯嘍!”
老孫對大夥說:“大家明天把這裏的工作結束,後天一早出發。不早了,慶書記該休息了。萬分感謝慶大媽的飯菜,這幾個豆沙肉卷我吃不下了,但還想吃,我就帶走了,明天再吃。慶大媽,千萬別按我的電鈕,我已經撐得要死了……”
查喜歡這些山裏人。山裏人隻有一個心眼,太樸實了。公路來了,山外的歪風邪氣也很快就要來了。這不,慶書記家的傳家寶就這樣丟了。長沙林業設計院的司機小楊家最近新添了一套紫檀家具,搞林業的,對木頭有特殊的感情,所以,院子裏全轟動了。那個年頭,這老林子裏,除了搞林勘的,根本沒有外人來,小楊又是司機,那扛走慶書記家木頭的人不是他還會是誰!那個年代,一立方紫檀木都要好幾千塊錢,基本上是國家的工藝美術機構統一收購,做成工藝品出口。
慶書記家的那根,長達四米,沒疤沒節,直上直下,四四方方,是國寶啊!隨便找人做成家具,就不值幾個錢了!這國寶愣是被小楊騙來,給糟蹋了。
查喜歡這大山裏淳樸的民風。慶書記說,早曉得,老子不修這條路了!很有點兒道理。大山隔斷了與外界的交流和聯係,也隔斷了大工業衍生出來的罪惡的滲透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