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那麽一天,查喝了酒,而且是一醉方休。
那幾天,他們有急事兒要趕到一個炸礁地點去。老雷拿著地圖犯了傻。走公路要走整整一天,實際上是繞了大彎兒,從後麵翻過幾座山可能六個時辰就到了。老雷對這一帶山區還是比較熟悉,雖然人煙稀少,但要說沒有路可行,是不可能的。以前進山,每次遇到難題,當地人都有辦法幫他們解決。
老土匪就象一顆熾熱燃燒的流星,短暫而燦爛,出現在他們之中。
老土匪是當地村政府派來當向導的,要帶著林勘隊穿過這片山林,到五六十公裏外的一個炸礁工地去。
昨天下午,他走進林勘隊的駐地時,查還以為來了個要飯的。他帶了頂式樣很古怪的禮帽,身上的衣服已經說不清是什麽顏色了,布滿了各色的補丁。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布腰帶上插著一支沒有槍套的駁殼槍,背著一個拴著繩子的手電筒和一個繡著大紅牡丹花的包袱,一下子讓人說不出是哪個時代的人。
他的第一句話就讓老雷失望了。
“我看你們最好還是不要走這條路,找輛車從大路上走算嘍。這一帶以前是土匪的地盤,到處都是山穀,很多木橋都是當年的土匪修的,現在還結實不結實,誰也不曉得,有人住的地方,大家都還在用,維修得還不錯,但有的地方太偏了,幾十年都沒有人去過,就不好說了。要是一個橋斷了,大家隻好往回走!”
老雷用手撓著腦袋:“走大路幾乎就是繞個大圈圈,您還是帶我們走一趟吧。”
老土匪誠心誠意地說:“我倒是無所謂,很久沒出遠門了,出來轉轉,還有幾個錢掙。我是怕萬一路斷了,耽誤省裏來的同誌的時間。”
老雷拍拍老土匪的肩膀:“不多囉嗦了,老大爺多幫忙了,大家早點兒睡,明天清早上路!老大爺,我們該怎麽稱呼您哪?”
“大家都叫我老土匪,你們也這麽叫我吧!”
“老土匪?”老雷笑了起來。這算是個名字?老子在這一帶九死一生,才把土匪都收拾幹淨了,怎麽又冒出個老土匪來了。
入夜,無數個霹靂火雷,打得是山搖穀動!雷聲之間,可聽到整個宇宙被震得像窗戶紙一般嚶嚶顫顫。查從未見過那麽亮得刺眼的閃電,瞬間照亮無底洞一樣漆黑的峽穀中的每一片樹葉!一種無名的畏懼感震懾著他。
小小的木樓嘎嘎作響,山雨似瓢潑,屋漏如注。幾個人抱著被子在閣樓上躲來躲去,最後終於全跑下樓,還不如在樓下的堂屋裏靠靠算了。
堂屋的大門半開著,山風攜雨出出進進,閃電陣陣,堂屋內,明明暗暗,隻見這些不愧是走南闖北之人,倒在臨時搭就的鋪上,仍舊一一睡去。查哪裏經曆過如此奇異詭秘、震天撼地的深山風雨之夜,他時睡時醒,索性爬起來一觀山景。
大屋簷下竟有一星煙火明滅,是老土匪!一股淡淡香香的葉子煙的味道飄來,這老頭不睡覺在這兒幹什麽?老土匪紋絲不動,像一尊木雕坐在那裏,他用勁抽煙袋杆兒的時候,一片淡淡的紅光罩在他那張像用一塊木頭很粗造地刻出來的臉上,隻有那股慢慢上升的藍藍的煙,隨著老土匪的呼吸忽左忽右地微微搖動,才知道老土匪是個活人。
他在想什麽呢?查很想過去和他說說話,可不知該說什麽。這一老一少差得太多了。查想起了老土匪的那支駁殼槍,老土匪的一生對查來說是一個長長的神秘故事。
沙沙嗦嗦的雨聲裏,查又昏昏入夢。
好一個山景!一夜的山雨,把個綠色的大山裏裏外外洗得幹幹淨淨。晨曦微露,早霧如紗,山坡下,梯田裏,卻已是人形朦動,水牛倒影。城裏人哪有這個福分,得見如此絕美的景致!
老土匪帶著一行人上路了。
“老土匪,這一帶有野獸嗎?”周生問道。
“麽子野獸?”
“就是老虎、熊之類的動物。”
“老虎隻是聽老人說過,我都五十多歲了,都沒見過,肯定是沒有嘍。熊是有,但很少見到,多是見了人就跑。我們村裏有人被熊咬死了,但那是打獵時沒打準,熊發火了,當然要咬你嘍。野豬很多,特別是夏末,包穀熟了,野豬就一群群跑來吃包穀,但是一響槍都跑了。隻有單個的野豬不好惹,槍一響它對著你就衝過來了。碰到單個的野豬,你不要回頭就跑,站在那不要動,過一會兒它自己就走了。” 查問:“山裏人都有槍嗎?”
老土匪點點頭:“很多人家有獵槍,我是民兵連的連長,所以可以用民兵的步槍打野豬。我看到你們有兩支快槍呦,沒有用過,可能打獵不太好用吧,槍身太短。”
查說:“用熟了,和步槍差不多。這槍是自動的,也可以一槍一槍打單發。”
老土匪:“好槍呦!要是碰到野豬衝上來,怕是三、五頭都打死個球了!” 老雷和老土匪走在一起,:“你這個名字是怎麽回事兒?為什麽叫你老土匪呢?你當過土匪?”
老土匪說起當年的事兒來。
原來,這一帶幾乎家家都當過土匪,這一帶很久以前就有匪,但都是小打小鬧,從來沒聽說過殺人的事情。清朝完蛋了,軍閥混戰,有的軍隊被打散了,跑進山來成了土匪,這些人就凶險了!他們的武器好,殺人如麻,小土匪慢慢地都投降入夥了。你要是不聽話,把你弄到土匪住的地方做苦工,老婆孩子也沒得東西吃,隨時都可以要你的命!到解放前,從前線潰退下來的國民黨敗兵進來了,更不得了,所有的男人都要去當土匪。山裏人搶光了,就去搶外邊的村寨。山裏頭成了大本營,所以路也修的四通八達,哪裏都可以跑。聽說還有條秘密路可以直出零陵,那時是去襲擊共產黨的,現在林子長得這麽深,誰也不知道那條秘密路在哪裏了。
老雷:“我當年就在湘南剿匪,怎麽就沒碰上你個狗日的老土匪?你的命還真好啊!你這個國民黨土匪,還變成共產黨的民兵連長了!你要是在山外頭,就憑這“土匪”兩個字,骨頭都給你錘扁!”
老土匪:“鄉裏還真是有人來查過,查個麽子嘛,家家都當過,總不能把個個都捉來關起來吧。喊了一陣就沒得聲音了。”
查哈哈大笑起來,因為老土匪說到“捉起來”時,他的手勢很像是捉雞一樣。
一大幫人,說著,聊著,笑著,不知不覺的,十裏八裏的就走過了,也不覺得有多累。老土匪心情今天好得不得了,大家眾星捧月,把個老土匪捧得像成了仙。
大家爬上一道山梁時,老土匪突然說:“野豬在過橋呢!”
大家一下子緊張起來,往山穀裏望去,果然,又一頭野豬正在過獨木橋。橋是用三根圓木並起來的,對人來說是窄了點,對野豬來說,可就是康莊大道了!
老土匪說:“你們下去打著玩兒吧。”
沒想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去。查想和老土匪去,卻硬被老孫給叫住了。
老土匪搖搖頭:“你們倆杆快槍都不去,我隻好自己去嘍,不能放它走,這是好幾百斤肉啊。”
他拔出那把駁殼槍,下山去了。
查覺得有點不對:老土匪一把手槍能幹什麽!他要是讓野豬傷了,我們連個帶路的都沒有了。
這時,留在後麵拉屎的老雷趕了上來,一聽這事,抄起自動步槍就要下山去!
就在這時,坡下麵傳來三聲槍響,聲音很小,像小鞭炮一樣,但山穀裏蕩著很大的回聲。
老土匪喊著:“打死嘍!你們下來嘍! ”
大夥跑下去一看,這老土匪三槍都打在野豬的頭上!老雷是當兵的出身,他太知道,這手槍比步槍難打多了。三槍命靶,都打在這小小的豬頭上,是什麽功夫!要知道,這手槍子彈要是打在野豬身上,根本是一點用都沒有!
他抓過老土匪的駁殼槍,拉開槍機,放了一張小紙片在跳彈口裏,(用反光照亮槍筒裏麵)用一隻眼從槍口望進去:
老雷服了:“好你個老土匪!好槍法呀!你這把槍,老得連膛線都快沒有了,還可以殺野豬!當年剿匪要是碰到你,你肯定是三槍打在老子的腦殼上! ”
老土匪露著隻有一半了的牙,嘿嘿地笑著。
老孫:“那老雷的腦殼就是野豬腦殼了!哈哈哈!”
他們幫著老土匪把野豬藏好,做好了記號,等老土匪回來時,要找人來,把野豬抬回去。
老雷搖著頭,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滿臉慚愧。
“你們這幫書呆子呦,那野豬哪有那麽可怕,那就是頭豬嘛!這麽多人擠在一個山頭上,放個老頭兒去打。老土匪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連家都回不成了。幸好,老土匪活得快快樂樂,沒心沒肺,要不然,人家會打心眼裏看不起我們。”
山風懶懶地吹著,拂過沙沙作響的樹頂。這地方荒涼得連鳥都不來了。老土匪帶的路仿佛消失了,這一帶的灌木叢和樹太密了。山體明顯有塌方發生過,地形特征全變了。老土匪犯了傻,他不太有把握地說,爬上那個塌方的地方,就應該有一座大木橋。
大家小心翼翼地在很陡的斜坡上爬著,腳下全是大大小小石頭,腳一動,石子就稀裏嘩啦往下滾!很短的一截路,居然走得渾身冒汗!等到了坡頂,老土匪更傻了,四周全是密不透風的高大灌木,青藤纏繞,麻麻紮紮,千絲萬縷,筋筋吊吊,哪裏還有路!那個老土匪記憶中的大木橋,像是被風吹散了的海市蜃樓,不見了蹤影。
老土匪急得額頭上青筋暴起,不斷地說,他老了,不中用了,對不起同誌們。大家雖然嘴裏安慰著他,心裏也有點兒發毛:走了這麽久了,難道真要回去不成?說好了今天要趕到一處有電話設備的炸礁工,老雷要和長沙聯係,大家也能吃上一頓熱菜熱飯,喝上幾杯酒。
老土匪在這塊百米見方的灌木叢裏奔來跳去,最後筋疲力盡地倒在草地上。周圍到處是藤爬苔裹的百年老樹,看哪裏都是一模一樣,因為久無人跡,連腳下的路都不見了,完全消失在灌木和草叢中。
查看著老土匪蒼老的額頭,汗珠漣漣,不禁心生憐憫:“老土匪,要不然我們往回走走?或許找錯地方了,這兒明明是到頭了,沒有路了呀。”老土匪不說話,隻是固執地搖搖頭,他現在簡直是無計可施,無法可想了。
陽光斑斑駁駁地灑在每個人的臉上、身上。樹頂上,總算是有了點兒生氣,幾個不知名的鳥兒嘰嘰喳喳。昨夜大雨,地上還是濕的,太陽一曬,一陣陣濕濕的熱氣蒸騰上來,更增加了大家的愁悶。
查看著灌木叢,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人穿著迷彩服,埋伏在四周,真是離你隻有兩米,你都看不出來!他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得後背發涼,再加上剛才出了一身汗,一陣風吹來,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老土匪盯著不遠處的一大片灌木叢,又看了看周圍,突然跳起來,對著那片灌木林跑了進去。大家都疲憊不堪,也不太在乎老土匪的舉動了,他已經瘋瘋癲癲找了這麽久了,還能找出個什麽來?肯定是走錯路了。
“ 找到了!找到了!”老土匪的聲音都變了,隻見他手舞足蹈地從那邊跑回來:“這滕子長得太厲害了,把這麽大個橋都包了一大半!我看這橋還蠻結實嘞,這個橋還硬是造得好!”
大家來了精神!剩下的事兒也不輕鬆:要把灌木和滕子砍掉很多,把橋清理得能走人才行。
砍滕子的事兒,周生是不靈了,砍了幾十下,藤子沒砍斷幾根,周生的手掌上就冒出幾個水泡來。查前段時間老是在河邊上砍灌木叢,練出來了,現在是一把柴刀上下翻飛銀光閃閃。懸在空中的滕子最讓人心煩,那是晃晃悠悠,很難對付。大家齊心協力,不一會兒,一條通向橋頭的小道就湊合著可以走人了。
木橋的樣子漸漸顯現出來了,真是不簡單。這橋由圓木作梁,三寸厚的木板鋪設橋麵,兩側還有扶手,當年真是可以走大隊人馬呢!
謹慎起見,大家拉開距離,一個一個上了橋。老橋上多年無人行走,布滿青苔,昨夜大雨,今日豔陽高照,橋麵上居然長出密密麻麻一層菌子!老土匪興奮地說:“這是好東西呀!每個人都摘一點兒,下在麵條裏。好吃極了!”
家的情緒好極了,都蹲在橋上摘菌子。老雷心裏掠過一絲不安:誰知道這橋的結構到底如何?
他叫道:“好了,好了,為了安全,最好早點兒過橋!”老土匪也意識到自己不該讓這些人在這麽危險的地方摘菌子,也催促大家快過橋。
因為下雨,每個人都穿了雨衣。現在,每個人都把菌子放在另一個人的雨衣帽子裏,都裝滿了。大家一個個過了橋,隻有查和周生還在摘菌子。
老土匪大叫:“走嘍!要不了那麽多,夠嘍!”
周生抬頭一看,大家早已過了橋,他站起身來,一溜小跑,去追趕隊伍了,後麵的查也加快腳步跟了上來。老土匪一看,嚇得大叫:“不能跑!慢慢走 .... ”
話音沒落,周生被橋上的青苔滑倒,重重地摔在橋麵上!周生爬起來,變得輕手輕腳往前走,他知道,他跑的那幾步已經犯了致命的錯誤,加上摔那一跤,都給這老朽橋的結構極大的震動,就看天命了。
突然,橋身發出幾聲悶悶的裂響,橋身左側的一段裂了,連梁帶板碎成好幾塊,坍塌下去,周生在大家的驚叫聲中,跌入近十米深的河穀中,查絕望地抓住了橋的扶手,但那朽木哪經得住查的重量,隻見查手裏抓著一截木棍,也跌落下去。
查可是親身體會了高處落水的滋味兒。他根本沒有時間和反應,像電影裏的英雄那樣大喊一聲“毛主席萬歲”,就悶悶地栽進水裏去了。乾坤顛倒,查稀裏糊塗浮出水麵,覺得太幸運了,他發現這一截的河水雖然急,但並不深,大小礁石很多,但他和周生都竟奇跡般地沒有落在上麵!他站到底了,還能露出腦袋。他往岸邊的方向走了一截,水深了,他隻好用極其差勁的遊泳術向岸邊遊去。周生已經到了岸邊,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著,不知是冷,還是驚嚇過度了。
怎麽才能爬上岸去呢?他們的頭頂上全是帶刺的灌木叢,又近十米高,而且根本看不見上邊的人,隻聽得見老雷他們在喊:
“這裏不好上來,你們堅持一下,我們往兩邊找找,看哪裏能把你們拉上來!往下遊走,一百米左右,有一處岩壁,能看到你們就好辦了!往下遊!喂!你們聽得見嗎? ”
查和周生往下遊順流而去。查嗆了一口水,他抬起頭,發現他的頭周圍漂著很多圓圓的東西,原來全是那些放在帽子裏的倒黴的菌子。
這一帶的山十分陡峭,河岸常常是高出水麵二十多米的懸崖峭壁,河水在峽穀底部奔流。炸礁工的工棚建在一處峭壁的上麵。每天,工人們乘坐升降機下到河邊,打眼,裝藥,再回到岩頂,用遙控器起爆炸藥。這一段河床本來就窄,幾年前的一次大塌方,把大量的巨石堆放在河岸邊,竟把河流擠成一道閘口。炸礁工人已經在這兒幹了快一年了,看來至少還要幹上一年才行。
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他剛洗了個熱水澡,正等著工人們煮雞蛋肉絲麵,裏邊當然少不了他們在木橋上摘的菌子!他已經聞到香味兒了。屋子裏熱鬧非常,下象棋的,打牌的,快吃晚飯了,工人們都回來了。老雷在打牌,他興奮得滿臉通紅,大概是贏了不少。滿屋子的人都在抽煙,屋子裏一層淡淡的煙霧。幾張桌子已經鋪好,上麵放著已經做好的涼菜:白切雞,鹵豬肝,花生米,幾瓶白酒放在中央,一個工人正在夥房裏忙著,幾個熱菜一起鍋,就要開吃了。
查這才覺得餓得不得了。下午落水時,在河裏呆了半個鍾頭,怎麽好象所有的能量都耗盡了。查看看周生,他坐在被子裏,臉色還有點兒發青。
“老周,瞧你那個德性!又不發燒打擺子,蒙著被子算幹什麽的? ”
“你個小赤老,今天我兩個是到閻羅殿門口打了一轉,又回來了,你真的一點都不怕嗎?”
是啊,查太年輕了,他隻覺得挺刺激,而沒有意識到,他那樣失足摔下十米深的山穀,下麵是深深淺淺、礁石密布的真川野水,他又幾乎不會遊泳,能落在一處那麽絕的地方,實在是撿了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