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斜陽。
直升機從林區深處的雙牌縣起飛,環目四顧,密不透風的森林仿佛塞滿了整個宇宙。筆直的樹幹像是這綠色蓬帳的骨骼,層層疊疊的枝葉濃濃地遮蓋著方圓數百公裏的清涼世界。這片森林下麵所覆蓋的,是湘南地區的七八個區和縣,生活著幾十萬與森林的命運密切相關的人。
滾滾綠浪莽莽而來,隨山勢翻騰起伏,那可真是氣勢磅礴!鳥瞰之下,滿目青翠欲滴,林海茫茫,竟不見一點岩石裸露,厚厚實實的原生林像綠色的變異精靈,像粘稠的液體,向四周緩緩流淌、擴張、滾動、漫延,似乎要想覆蓋整個的中國大地。然而,這綠色生命的膨脹勃發一觸到了無情蔓延的農業文明的邊緣便日漸式微,麵對更為凶猛的人類的幾千年來不斷的索取,森林變得軟弱、無奈,隻能固守著一片片日益變小的領地。
森林,人們夢寐以求的世外桃源、靜怡之地、鮮活的人類生命的搖籃,正麵臨著人類曆史上從未有過絞殺行為。
幹渴的中國的主要林區分布在東北和西南地區,中南部地區因為幾千年來過度的開發,除了湖北神農架地區有成片的原始林以外,已經沒有什麽大片的森林了。
直升機在爬高。已經能看出,剛起飛時聲勢浩大的茫茫森林,已經縮小成一片與其他幾塊森林斷斷續續連在一起的林區,而湘南這幾小片林區,已經從以前的一條東北-—西南走向、覆蓋了湖南和江西、廣西交界地區的大林帶中被農業的開發分割、切斷,似乎小得可憐。但渺小的人類身於其中,這片林帶尚有數百平方公裏之闊,依然覺得這大森林無邊無際,蒼蒼莽莽,黑黑沉沉,虎踞湘南一隅,居此山中,依然覺得人和自然無比親近,依然忘卻了身在何年……
直升機飛離了林區,向北飛行,極目所至,全是農田,規劃齊整的農田,間或有村落、小鎮、城市鑲嵌其中。在感歎農人不浪費一分土地的辛勞時,也覺得人類與天鬥與地鬥的精神到了一個極限。看的時間長了,就覺得沒什麽可看的了。不見了大森林,總覺得缺了點什麽令人類和大自然之間更親密無間的東西····
查在深山老林裏已經呆了好幾個月了。在山裏呆久了,最容易得的是健忘症:大家都不太記得年月日了。
他初中畢業時才十五歲,因為家裏的事兒在政治上永遠摘不清楚,高中是上不成了,他跑到長沙來,本想在姨媽家住上一陣就回去,沒想到在林業勘探設計院工作的姨父說勘探隊正想找人進山,協助林業專家們進行河流勘探。一聽可以進大山裏轉轉,查立刻就答應了。
從長沙出發時,查興奮極了。聽說河流勘探的任務一般都是林業部下達的,好像好多年才有一次!他哪裏知道,其實,老勘探隊員最怕的就是河流勘探!
林區的河流多在峽穀中穿行,礁石密布,彎曲折拐,沒有多少直直的河道,落差大、水流湍急,時常遇到高高矮矮的斷層,形成像小瀑布一樣的跌水;河道裏陰濕晦暗,瘴氣、蚊蟲和螞蟥的攻擊苦不堪言!常常是大晴天,你望著遠方明媚的陽光掠過大森林的樹頂,再一想,已經是幾個星期沒見到那珍貴的強烈的陽光了。
出了長沙後,他們一直是在一些醜陋無比的黑灰色的城市中繞來繞去。這些大人們一路上總有那麽多的工作要幹,那麽多的會要開,查是一點也插不上手,也真不想插手,每天就等著那幾頓飯吃。他唯一的樂趣就他那把京胡,撂在長沙了,姨父說山裏的工作很艱苦,每天一身汗一身水的,每天走幾十裏山路,根本不可能帶著一把胡琴。再說了,拉給誰聽呢?在長沙時,已經有鄰居被那吱吱呀呀的尖銳的聲音吵得要發瘋了。
湘潭、株洲、衡陽····他們的那輛大客車無休無止地開著,一車人睡得口水流出來都不知道,大包小包的行李、儀器設備都堆在車中央。隨著無聊的行程的延伸,查也越來越麻痹、失望了。原來這勘探隊出外業並不是小說電影裏的那麽有浪漫情調!途經查的從未到過的老家——湘潭時,他竟連城都沒進。
他開始想:要在山裏呆上好幾個月呀,要命!我跟這幫人能聊上點兒什麽嗎?他年齡太小了,隊長老雷和技術部主任老孫已經四十三歲,其餘的都在三十多到四十多歲上下,有家有室,最年輕的就是二十八歲、仍然單身的周生,可能他自己也覺得孤單吧。查甚至有點兒後悔加入這個隊伍了。
衡陽市郊,慘白的太陽毒毒地曬著,剛才的那場豪雨點滴不漏地滲進了幹渴的田野,變成了帶著很強的泥土氣的、乳白色的水蒸氣,從田埂上、水田裏,從大地的各個角角落落裏詭詭秘秘地飄出來,一眼看過去,像溫泉一樣,熱氣騰騰的。
他們的客車像一條蟲子,在一條很窄的鄉間公路上爬行。兩邊都是水稻田。除了司機,每個人都昏昏睡去。查的眼睛雖然還在望著窗外,但單調的景致已經不能讓查再興奮起來了。
對麵來了一輛大卡車。憑直覺,查覺得那輛車好像開得太靠中間了點兒,還沒容他有任何反映,他聽見“紮————”的一聲不太響、但很尖銳的金屬摩擦聲,他們的客車左邊一側整個抬了起來,車裏所有的人和物件兒,都往右邊翻騰過去,坐在左側的查,被極大的力量拋起來,然後往下摔了下去!
右肩膀的一陣劇痛讓查恢複了意識:翻車了!他糊裏糊塗地看著周圍變了樣的一切:
他躺在現在成了“地板”的客車的右側車身上,客車的左側車身現在成了 “天花板” ,他就是從那兒掉下來的!前方的司機座高高地懸在空中,司機也不知道摔到哪兒去了。左側的一排車窗現在成了“天窗”,在一片鬼哭狼嚎般的呼喊聲中,車裏的人們正在用各種不同的方法爬起來,把能找到的東西墊成階梯,試著從上邊鑽出“天窗”去。
查的一條右膀子疼得動不了了,老孫嚇得要命,他本來是坐在前邊的,摸到後邊來,等其他的人都鑽出去了,幫著查,順著別人搭好的梯階爬上去,上邊來搭救的人們把他們從窗口拉出去。
老孫和查站在車的左側上,看清了出了什麽事兒:他們的客車被卡車給擠翻了。整個客車翻了個滾兒,現在躺在水田裏。幸運的是,大家都沒什麽大事兒,但鼻青臉腫、渾身疼痛是少不了。
在醫院的走廊裏等著檢查的時候,大夥好像沒有一點關心查的意思,反而非常心疼那台被查給撞壞了的經緯儀,在什麽都不值幾個錢的七十年代,一台經緯儀要值一萬六千多塊錢!
是啊,查算個什麽?初中剛畢業(那也叫初中!),這幫人誰不是文革前畢業的大學生呢?那麽年輕的周生都是上海的名牌大學畢業的。
這幫人都是久經考驗的探險家了。他們能憑著樹幹上樹皮的不同來辨別方向,可以用一根火柴點燃熊熊篝火,知道怎樣製煙葉切煙絲卷煙卷兒,知道野豬和眼鏡蛇的習性和脾氣,還知道怎樣在密林裏避開成千上萬的掛在樹上的“旱螞蟥”的襲擊。在大山裏,和這幫人一起,還有什麽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