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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花妮子(下)

(2010-12-28 21:52:26) 下一個
打穀場上的幾盞大燈滅了,舊舊黃黃的“ 新聞簡報”開始了,音樂有點兒走調兒,祖國上上下下的新聞舊聞都在上麵;毛主席接見紮伊爾總統蒙博托,上海又造出了更大的萬噸巨輪,蘇修亡我之心不死,北方麥子豐收,那真是麥浪滾滾啊!聯合收割機張開寬大的臂膀,嘎嘎嘎,麥子就被收到口袋裏去了……
鄉親們在下麵指指點點,大聲說著話:這些地方真是太好種莊稼了!這收割機要是弄到我們這裏來,怕是連這條公路都不夠它走啊。我們這裏的高坡水田,隻好用牛來耕,人來收了。
查問花妮子:“姐,剛出來那陣我是和你開玩笑,我其實挺喜歡你這個名字的!這是你的大名還是小名啊?”
花妮子:“什麽大名小名啊?我上學也是用的這個名字呀!怎麽啦?” 查說:“沒什麽,挺隨便,挺親切的,就像我們北京人叫的二愣子,錢串子,半傻子,門橛子……”
花妮子看著查的一臉壞樣兒,覺得他是不是有點不懷好意,她懷疑地說:“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名字啊!你又在取笑我了!” 查:“沒有沒有啊!真是有人這麽叫啊!”
正片開始!片子放倒了。打穀場上一片混亂,人們胡吼亂叫,有些鞋和帽子飛上天空。
片子終於正過來了:《龍江頌》!查差點兒沒暈過去!好幾十裏山路啊!這幫電影隊的孫子!放什麽不行啊,非要放這麽難看的電影!
江水英出來了,來了個一點新意都沒有的“亮相”,嗚嗚噎噎地唱了起來。
查說:“姐,我說你的名字好聽,你聽這名字才叫惡心,就是江水裏冒出來的英雄的意思,生怕別人不知道她似的!我看哪,還是你的名字好。”
花妮子:“我的名字不是呢子大衣嗎?”她怕被別人聽見,捂著嘴笑。
“呢子大衣又怎麽啦,這件花呢子大衣,歸我了!”(話一出口,查又覺得有點不妥,是不是又惹花妮子生氣了?
花妮子果然嚇著了。這小子是什麽意思啊?花妮子雖然工作兩年多了,但從來沒和小夥子這麽近過,查那個即興的惡作劇,突然將兩人的距離變為零,今天居然讓這個才認識兩個鍾頭的小弟弟又摟又抱的!弄得花妮子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軟軟的感覺,肚子裏像是有小螞蟻在爬。
查這麽小就遠離了家人,飄蕩在外。他自然而然地覺得堪探隊就象家一樣。今天,花妮子突然出現了,第一次把查從一幫比他大兩輪的成年男人中間獨立了出來。
花妮子畢竟是女孩兒,又比查大幾歲,從查叫她第一聲姐的時候,花妮子就覺出查的一種模模糊糊的依戀感,還不完全是男女之間的那種依戀,好像離開了老孫、雷隊長他們,很孤單無依靠,更類似小孩對成年人的依戀,或者說是對所有比他年長的女性的依戀。
查,別看你在山裏摸爬滾打,穿著破舊的衣服,你不是山裏人,你來的地方離這裏太遠太遠了。
銀幕上的階級鬥爭越來越激烈了。階級敵人要搞破壞,放水淹田。下麵的鄉親們都不幹了,有人用不文明的手勢做成剪影,伸出中指,指著銀幕上的階級敵人——黃國忠。打穀場上一陣哄堂大笑,這些可愛的山裏人。
查沒怎麽看電影,他和花妮子嘰嘰咕咕說著話。花妮子知道查不喜歡看這個電影,索性不看了。
電影結尾了。人們像往常一樣,影片還沒結束就亂哄哄地站了起來,有四處找鞋的,有叫孩子的,放映機的光柱照亮了人們的頭。銀幕上的人們還在踴躍地交公糧,可銀幕下方也是人頭湧湧的剪影,忙著要回家了。
大喇叭叫起來了:“坐下!坐下!電影還沒有完!下麵還有一個片子要放!”
大家一聽,紛紛又坐了下去。
《龍江頌》演完了,估計快十一點了,查想,再有什麽好電影也不能看了。這黑燈瞎火的,光走回去就得倆鍾頭。明天六點多就要起床去雙牌,今天夜裏怎麽也要睡上幾個小時才行。可他不認識路,自己沒法兒回去。這大山裏小半年才來一次放電影的,大家興致很高,沒有人想早回去,大家都知道,第二個電影都會比第一個好看。
花妮子說,“我陪你回去吧。誰讓老主任把你交給我呢?”
查舉著火把,花妮子拿著手電筒,東照西照。她忽然覺得挺傷心:這麽個大活人,突然就跑到她身邊,說說笑笑,裝鬼嚇她,和她手牽手地走著,可觸可摸,再過幾個鍾頭,就要從她的生活裏永遠消失了!花妮子不小了,大概是長相平常,鎮子裏的小夥子沒多看過她幾眼。花妮子她媽還催著鄰裏給她說媒呢。今天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後生,跟她熱熱鬧鬧的,加上那幫女孩兒起哄,讓花妮子覺得好舒服,可她還沒來得及想想是怎麽回事兒,等明天她去上班時,他早就消失了。
查在前麵悶聲不響地走著,大概他和花妮子的感覺差不多,讓今夜的事兒鬧得有點兒六神無主了。他好幾次回過頭來,好像要和花妮子說什麽,可看看花妮子,又轉過身接著往前走。
花妮子趕上幾步,抓住查的一條膀子,攬在自己的懷裏:“你走這麽快做麽子嘛!”她下意識地看看周圍,隻有無邊的黑夜包圍著他倆。天上的月亮不見了,星鬥滿天。查手上那根鬆明火把,孤零零、不合時宜地燃燒著。
花妮子想逗著查說話,可查這會兒是什麽都不說。花妮子大著膽子,伸手去摸了摸查的臉。離鎮子不遠了,他們又到了花妮子被嚇壞了的地方,花妮子一把扯下查高舉著的火把,扔在水田裏。嗤的一聲,黑暗徹底包圍了他們。花妮子摟住查,摟得很緊,查明顯地覺得花妮子的心“嘣咚、嘣咚”地跳著,振得查的耳膜一鼓一鼓的。十六歲還不到的查,那一刻是懵懵懂懂,全亂套了。他輕輕試了幾下,居然沒法從花妮子的懷裏出來。
“查,你真想讓我當你姐姐嗎?我們也算是緣分了。你來的那個地方太遠了,我覺得簡直是在天邊邊上。拿著我的地址,給我寫信的時候寄幾張你的照片給我,我就很知足了。明天你走,姐姐不送你了,我怕我會哭,姐妹們拿我當笑話講。花呢子大衣你還是拿不走了。我知道,我們這幫姐妹誰也走不出這大山,這是命。以前老輩子女人出去了的,都想回來……“
查心裏的滋味兒任什麽詞句也形容不了,他一句話不說,時不時拿他的臉頰擦擦花妮子的臉,用手撫摸著花妮子的後背,摳著花妮子的肩胛骨。他們仿佛融化在黑暗裏了。
遠遠地,火龍陣星星點點,緩緩而來。第二場電影也放完了,鎮子裏的人回來了!花呢子懵然驚醒,說,我們該走了。花妮子拉著查,慢慢走到鎮門下邊,查把那個大電筒使勁塞在花妮子手裏,頭也不回地走回旅館去了。
天亮了。清清朗朗,一絲雲都沒有。不到六點,山區小鎮就很熱鬧了,街上推車的挑擔的,行色匆匆。各色早點店鋪都開門了,桌子都擺在大街上,長凳子上作了不少人了。查坐在旅館對過的豆漿攤上,這豆漿是現磨的,油條是剛炸好的。他在這兒坐了半天了,沒見到花妮子的影子。大白天,什麽都實實在在擺放在那兒,昨夜的卿卿我我,好似一場春夢,消失在空氣裏了。他忽然想起老雷說周生的那句話:“你真想娶個雞腳鎮的女子當婆娘,還要把她帶回大上海去不成哪?”警世恒言哪!花妮子就像是一汪清清的水,在陽光下蒸發了。她更像是《聊齋誌異》裏的一個狐仙,千般妖媚,萬種柔情,都要在日出之前隱去。
周生出現在旅館大門口:
“查!你是想再喝上兩盅酒再走嗎?快點,我們還要走下公路去,雙牌水庫的車在那裏等我們。”
查將豆漿喝完,跑進旅館,他到處竄來竄去,服務台,餐廳,洗衣間,後院兒……哪裏都沒見到花妮子的影子。他把行李放在旅館門口的地上,手裏捏著空空癟癟的挎包。他知道,花妮子正在什麽地方,拿著那個大電筒,在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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