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
總理府,保安六處的大樓,石板鋪成的街道,一切都顯得熟悉而陌生。昔日的記憶撲麵而來,總理府的聖誕晚宴就如同在昨天。唯一新添的,是防空洞的標示和街邊偶爾的施工車輛:工人們正在修複被炸毀的路麵。
脖子上掛著橡葉騎士勳章的三井夢遊一般走出總理府大門,對其他軍官投來的豔羨目光恍若無視。剛才,拍照的記者抱怨他表情太嚴肅,和元首握手,難道不能微笑一下嗎?他努力擠出一個讓他們如獲至寶的笑容,卻耗盡了自己的耐心和力氣。恍惚中,眼前有個軍官向他敬了個禮。HJ的臂章?青年師不是在法國嗎?
那個上尉是特地衝他來的。對方告訴他,HJ的指揮官們都在附近的酒館給師長赤木慶祝生日,赤木聽說三井也到柏林授勳,就叫人在總理府攔截他,一起去吃飯。
從進入SS起,赤木就沒有在家裏慶過生日。一開始是公務繁忙,後來就變成了一個傳統。現在青年師正在法國南部練兵,營以上軍官都跑到柏林來匯報進展,正好趕上師長的生日,得以在柏林的啤酒館裏熱鬧一番。
三井還沒明白過來邀請的意義,他已經站在了酒館裏,眼前正是仙道。後者坐在一堆剛剛從椅子上“下馬”,正準備解甲歸田的軍人中,朝天發尤其顯眼。
也許不是因為顯眼,而是三井在聽到HJ師部在柏林的消息那一刻起,那一頭頭發就一直在他腦海裏晃動。
還未等赤木有所反應,櫻木第一個撲上來,把三井抱在懷裏好一頓揉搓:“小三,想死我們了!旗隊師的老兔子們怎麽樣 --- 你怎麽搞得,怎麽隻剩下一把骨頭?”
三井麵對連珠炮似的發問,有口難辨,隻好看著赤木,福田一幹人傻笑。仙道也隔得遠遠的衝他微笑,手裏的紅酒在酒杯裏一蕩一蕩。
由於釀酒管製,柏林已經沒有幾個能稱得上是啤酒館的地方了。大家喝的大都是紅酒。傍晚時分,大多人的臉色已經呈醬紫色。生日酒會盡興而散。赤木拍拍三井的肩:“不好意思,這麽晚,耽誤你回家了。”
糟糕!三井這才想起,已經誤了班車了。晴子不在柏林。從得知盟軍開始轟炸那一天,三井就讓她搬到了慕尼黑的親戚家去住。
看到三井捧著腦袋,仙道走上前,拉過對方:“算了,今晚先在我那裏將就一下吧。”
習慣了東線的簡易窩棚和茅草房,距離保安處不遠的軍官宿舍成了舒適的代言詞。青年師的幾個高級軍官都暫時留宿在這裏。仙道憑著中校軍銜搞到了二層樓上的一個單間。
在此之前,仙道隔三差五就給三井寫信,內容不過是青年師訓練的近況,法國南部的風土人情等等,好像分手時的爭吵根本沒有發生一樣。收到第一封信時三井對於仙道這種厚臉皮的功夫實在感到佩服。信件繼續寄過來,三井開始仔細閱讀每一封。原因之一是他確實想知道青年師和幾個老戰友的情況,另一個原因是他慢慢回想起來,仙道的選擇也無可厚非。青年師沒有任何曆史,很難預測其戰鬥力和日後在SS幾十個師中的地位。換作自己,三井也不確認是否會申請調動。
隻是他沒想到,庫爾斯克和東線的第三個冬天會這麽難熬,耗盡了他最後一點力氣。戰事日漸不妙,一隻螞蟻又如何左右整個世界的齒輪?有一陣子,他覺得一切都無意義,更無所畏懼。他的回信中幹巴巴的記述著一連串烏克蘭的無名小鎮,重複著團隊日誌上的內容。
這些平淡如白開水的信件演變成了與對方的定期招呼:還好,勿掛念。
此刻,仙道繼續聊著青年師的瑣事,他二十歲左右的手下所做過的種種愚蠢業績等等。新兵們鬥誌昂揚,學習的進度也很喜人。比較懊喪的是,他們原計劃象當年訓練旗隊師一樣用真槍實彈,但本著節省彈藥的原則,這事就隻好不了了之…
三井坐在床上,看著仙道。他沒有什麽變化,一如八個月前分手之際。雖然他看得出來對方的每一次微笑都是發自肺腑的,說明仙道確實很喜歡自己的工作和部隊,但不知為什麽,他每一笑都讓三井感到隱隱的不安。
“青年師預備上東線嗎?”三井打斷仙道的滔滔不絕。
“大概不會。上麵有話,說盟軍今年可能就登陸了。”
“你確認?”三井暗想,安西那老狐狸,什麽都沒有跟他透露詳情。這倒在他意料之中。
仙道笑了笑:“我也是估計。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你在教這些孩子怎麽做炮灰,仙道。為什麽?”
仙道的笑容消失了。這是個吵架兼惹麻煩上身的好話題,兩個人在信裏誰也沒有提起過。誰知道秘密警察在私拆什麽人的信件?
“不用我們參予,他們都要上戰場。”仙道的眼光投向窗戶。窗外可以隱約看到總理府的頂樓。“現在征兵的年齡下降,這些20歲不到的孩子不進SS,也會進國防軍。”
三井想反駁,被仙道的手勢製止。後者苦笑一下:“SS的配備比國防軍要好,他們留在這裏,活命的機會還大些。”
三井哼了一聲。“誰都知道安西是想要一個未來的旗隊師。那些十幾歲的孩子現在見到坦克就眼紅,跟咱們當時一模一樣。你怎麽叫他們在戰場上明哲保身?”
(仙道,隻要你還對他們喊‘跟我來’,而不是‘給我上’,在這個盲目崇拜的年紀,這些孩子從兒時培養出的狂熱馬上就可以迸發得一發不可收拾。)
“至少我可以教他們如何找掩體,不做無畏的炮灰!”仙道的聲音揚起來,但眼神卻暗淡下去:“再給我一些時間,他們就可以學會修車,焊鋼板,鋪路架橋!…”
“因為他們已經學會炮彈上膛和爆破了?”三井實在忍不住聲音中的譏諷之意。不到五年時間,仙道變成了一個理想主義者,而自己隻剩下簡單的殘酷,對敵人,也對自己。
隻是一瞬間,仙道突然顯得老了十歲。他的雙肩塌下來,無奈的看著三井。沒有了往常的微笑,此時的仙道第一次露出了筋疲力盡的神態。
他慢慢跪在地上,低下頭,伸手抱住三井的小腿,把額頭放在了對方的膝蓋上。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仙道把頭側開,讓臉頰貼在他的腿上。
三井從沒有預料到這情形。現在,他反而感到異常安心。仙道堅硬的頭發在他指尖劃過,每一根都如同正在心中顫抖的琴弦。
他低下頭,用隻有兩個人可以聽得到的聲音說:“對不起。”
仙道抬起頭,正迎上他的嘴唇。兩個人互相遷就對方的姿勢,結果兩人的嘴唇都在對方的壓迫下微微發抖,很難談感覺是否美妙。隻有短短幾秒鍾,三井推開仙道。他從腋下抱起對方,轉身把他壓到床上,然後開始解仙道的衣扣。
同時,仙道的神情由驚訝,好奇,迷惑的看著三井,轉到手足無措。直到三井解到他的第三顆紐扣,他才恍然大悟: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仙道猛然坐起,被按倒,又坐起,再次被按倒。他隻好伸手抱住正在和腰帶糾纏的三井,翻身把對方壓倒。沒錯,這才是往日夢中的正確姿勢呢。
兩人開始爭奪有利地形,誰也不願意被壓在身下。幾次你推我攘,反倒沒有時間顧及那些扣子了。小小的單人床上一片狼藉,兩個男人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原始的戰鬥。混亂中,仙道的腰被硌在床沿,好痛!你玩兒真的?!他幾乎叫出聲,但是不能被鄰居聽到…
最後三井放棄了掙紮。高他半頭並且身強力壯的對手在較量中逐漸占了上風。他鬆開雙臂,仰麵躺在床上,雙眼緊閉。
仙道反而不再壓迫他,用肘支撐起身體,然後低頭開始吻他的額頭,耳朵,鼻子,下巴…用嘴唇探索他的五官輪廓。三井嘴唇的線條,可以算造物主的一份傑作。
三井依舊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仙道一邊吻,一邊用自己的臉頰擦過他的鼻子。
他有點兒擔心起來。對方的呼吸實在太輕。
“…喂?”仙道不得不打破這一寂靜的美好。
三井睜開眼。奇怪,以前為什麽沒有發現他的眼睛是深藍色的?近乎黑色的深藍,卻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仙道支起上身,凝視著對方的雙眼。
這一刻過於完美,讓人擔心它的真實。
別走啊,請留下!
“抱著我,抱著我就不怕了。”三井說。他在仙道給出的空間裏側過身來。於是仙道就滑到一邊,從背後抱住他。三井好像怕冷似的,很自然的蜷成一團。
胸腹間都是愛人的充實,仙道把鼻子埋到對方的頸窩裏,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使他回想起兒時夢醒時分的恬靜。他突然想哭。
桌角的台燈一直沒有熄滅。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也不知道是否睡著過。
寂靜中,三井的聲音傳來。
“如果沒有這場戰爭,你會去做什麽?”
仙道想了想。“釣魚。我家在北海有一座祖傳的漁場。”
他忽然莫名其妙的高興起來。海鷗的叫聲似乎就在窗口。“我上中學的時候常逃課去釣海魚。你呢?”
“不知道。”三井無可奈何的回答。如果沒有那些火炬遊行,那些昔日的榮華,那些雄圖大誌……我浮出了水麵,卻無力上岸。
“怎麽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有人問過我,問休戰之後我想做什麽。”
仙道微微一笑。“不管怎麽樣,先努力活到停戰吧。”
他抬起頭,咬了咬三井的耳朵。“而且不許缺胳膊少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