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Combat
7月8日
昨天一天,沒有一刻時間可以讓我蜷在壕溝裏寫上兩筆。相機已經不能記錄那嘈雜,呼嘯和晃動的世界,因為它畢竟隻能提供一個無聲無味的定格。而在我的記憶中,一切都始終在搖晃著。燃燒彈和劣質咖啡代用品的味道填充了我的喉嚨和呼吸道。
重炮營被調去支援兄弟部隊了。我對此一無所知,因為戰鬥象前天一樣持續著。不同的是,我們把敵人的坦克趕回了陣線外,壕溝一帶又屬於自己人了。俄國人大概在不遠處正在拚命挖他們的戰壕。
昨天三井給兩個一等兵頒發了一級鐵十字勳章。戰地授勳,在我想象中本來是非常振奮人心,並有一絲悲壯氣氛的。沒有軍樂,沒有儀仗隊,隻有炮聲隆隆和四周陳列的屍體。但當時在場的隻有五個人,三井,鐵男,兩個戰士和扛著相機的我。大家在鏡頭裏都很狼狽,灰頭土臉,頭發一律是土黃色,配上趣青的下巴和看不出原色的迷采服,很有男人“味道” 。三井把勳章別在他們的胸前,狠狠的捶了對方幾拳(我猜,那別針不會就此紮傷對方吧) ,連一聲恭喜都沒有:“好好幹!”
兩個一等兵沒什麽反應,直到鐵男罵了一句,他們才憨厚的笑起來,讓我抓了一個完美的鏡頭。這幾天下來,我算明白,如果整個SS是田岡的保鏢的話,鐵男就是三井的保鏢。前天孤膽英雄表演完畢後,鐵男的臉色比往常更加難看。直到昨天三井用半包煙才換回他的胃口。
我一直奇怪三井為什麽不吃飯。從戰役開始,他就靠煙和咖啡代用品過日子,而且咖啡有越來越濃,越來越甜的趨勢。大家對他這種怪癖似乎習以為常了,也沒人管他。我看不下去,就給他開了瓶罐頭。雖然他道謝,但那開口的罐頭就一直放在那裏,直到上麵鋪了層土黃色的調料。
今天俄國人繼續他們一輪輪的攻擊。看來重炮營是盼不到了。戰士們伏在任何障礙物的後麵,用步槍,機槍,衝鋒槍,任何可以發射的槍械回擊。我爬在一邊,腦袋裏興奮的分析著戰況和四周的一切。我已經有幸生活在曆史中,現在隻希望能活到戰後,有朝一日把記憶化作曆史長卷中的一篇。讓所謂“史上最大的坦克戰” 見鬼去吧,對人性,生命和美的慪歌勝過這些虛榮的字眼。
這也許是我離開大發雷霆的父親,跑到這是非之地來的唯一原因。
庫爾斯克超越了時間,隻有夜幕降臨才提醒我們一天的結束。俄國人夜戰的技術和設備沒有我們好,炮火聲在傍晚時分逐漸消退下去。三井返回營部的棚子,不出所料,他又誤了晚飯。我給他遞上顏色和味道與泥漿酷似的咖啡,發現他情緒不振。不過幾天,他的兩頰明顯的塌了下去,眼窩也見深了,但眼睛還是很亮,似乎是被他身體裏的火支持著,維係著那點兒光亮。再堅持下去,燃料總有燒盡的一天的。
“501營到了” ,他對我說,“師部要在今晚開會。要不要一起去?”
他叫上我,可能因為開會這種事情沒有任何危險可言。我坐在汽車上,反醒著自己是否猜錯了。遠處的炮聲仍然不斷,有零星的一兩聲爆炸在不遠處傳來。不過比起白天已經可以放心不少了。
師部也不過是同樣戰壕中的一個大坑,擠不下多少人。如果一顆炮彈落到這裏,就應了清田那句“一窩端” 的老話。若幹個校級軍官擠在一起,領章上的星星讓我頭暈眼花。三井似乎很高興看到流川,那個坦克技擊榜上的狀元。他順便把我作了介紹。
流川也是個細高個,讓人疑心他縮在坦克裏的舒適程度。他比三井幹淨多了,黑色的坦克製服,黑色的頭發,極其秀氣的五官,卻作出一臉拒人千裏的表情。原來他不隻是在照片上裝酷,而是一貫如此。我不禁好奇他是怎麽和三井打到一起去的。
師長牧發話的時候,作為唯一的不帶軍銜的人,我有權東張西望。很難把照片中的英雄和這些疲憊不堪的人聯係在一起。我認出了澤北,洋平,神…三井居然在打瞌睡?!
可不是,他縮在最後一排,靠著流川,閉著眼睛,頭是越來越沉的樣子。牧一定看到他了,而且假裝沒看見。三井把我抓到這裏來,是讓我報道各位少校營長的散漫,還是牧的寬宏大量?
可是三井睡覺和他全神貫注的時候一樣能夠吸引我。燈光再次友善的撫著他的額頭一角,藏在陰影裏的麵孔象上課打瞌睡的學生一樣一臉坦然,連流川都忍不住轉頭狠狠瞪他一眼。無效。流川隻好捅了他一下,三井才無精打彩的抬起頭。
後來我才知道,三井的SPW營拚命突進,換來的卻是後援不濟,被敵人圍攻三天的下場。現在牧又命令他們隨重炮營轉移,放棄他們堅守的陣地。換作任何人都會很泄氣吧。
出了師部,三井,流川和我在戰壕裏聊了一會兒。流川話少,三個人有的沒的說著,有些拖時間的嫌疑。最後,流川和我們分手,向戰壕的不同方向走去。三井歎了口氣,習慣性的摸煙。他摸遍了全身上下也沒找到一根(最後半包給鐵男了?) 。黑暗中他朝我身上打量,我隻能作出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我不抽煙。
“哎!” 他轉身向流川的方向喊了一聲,但嘎然而止。後來他告訴我,流川其實也不抽煙,那一聲真夠蠢。但流川居然就一揚手,一個白色的紙盒飛了過來。三井接住,登時眉開眼笑。少見的精裝過濾嘴呢。
好大方。我還沒來得及感歎,三井突然一把抱住我,隨即整個戰壕猛然倒翻過來,我的腳離開了地麵,他是在推我,還是在拉我?騰空一秒鍾後,我被不知什麽東西重重的壓倒了地上。爆炸?為什麽沒有閃光?
我奮力坐起來,花了幾秒鍾辨清上下:原來戰壕沒有倒翻,足有半噸泥土蓋在我們原來站立的位置。有人跑過來,無聲的叫喊著…我的耳朵裏嗡嗡作響,眼鏡居然奇跡般的還架在鼻子上。看來我是直挺挺的被三井摔出去的。
三井?三井?!我跳起來。他一定是先聽到了呼嘯聲。我用手摸索著四周,戰壕裏漆黑一團,我的眼睛也糊上了不少泥巴。這幾秒鍾我沒有感到恐懼,隻是一片空白,有些絕望的空白。
很快就有人攔住我的腰。我繼續低頭翻找,直到他抱住我的肩頭,好好的晃了兩下。這次我終於大概聽到他說什麽了。他叫我的名字。謝天謝地,三井站在我麵前,完好無損。我咧開嘴,想哭,又想笑,但嘴巴裏的泥促使我先向地上一陣猛啐。
三井似乎一直在拍打我的身上,不是拍土,而是檢查傷勢。然後他轉身,一邊大喊,一邊向戰壕另一頭奔去。終於,嗡嗡的耳鳴換了個頻率,他分明在喊:“流川!”
四周的人都跑過來了。師部還在,我們三個碰巧站在了最倒酶的位置,但高聳的土牆擋住了爆炸的氣浪,卻推下來成噸泥土。三井沒有跑幾步,就被絆倒了。我以為他斷了腰或者腿,急忙衝上去。
絆倒他的正是流川。後者正跪在地上,瘋狂的用手挖刨著泥土,在黑暗中隻能看清他燃燒的雙眼,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恐怖的雙眼。三井爬起來,正要繼續向前奔,被我歇斯底裏的大喊叫住了。兩人這才環視四周,看清對方的麵孔。流川一把抱住對方,幾乎把兩人的骨頭擠得嘎枝響。三井似乎腿一軟,掙紮了一下才站住,然後他狂笑起來。
我止不住瑟瑟發抖。但現在不是發抖的時候。我上前試圖把他們拖到戰壕底下。很高興自己是這幾個人中還沒瘋掉的,我們站在土堆上,再來一炮怎麽辦?
三井笑得透過氣後的第一句話是:“T-34,85毫米,打得真他媽的遠!”
流川抱著他,居然也笑了。如果不是滿臉汙垢,他笑得一定極其好看。難得的是,他很專注的,無畏的看著我,卻是象回答三井:“我比他們打得準。”
這幫瘋子!
7月9日
大雨。
瓢潑的雨水洗淨了黃白的煙霧,澆滅了燃燒的殘骸。三營的SPW在泥濘中掙紮,所有的人都下去推車,車輪咆哮著,泥漿迸起半人多高。一群精疲力竭的年輕人赤著上身,輪班在泥水中躺著休息。如果可以用肥皂就好了…
帆布棚子裏,三井擺弄著他的望遠鏡。在水幕下它已經失去了作用。幾個軍官圍在他四周,替他手中的地圖擋著隨風而飄灑進來的雨水。“就是這裏了。” 三井指指外麵的白花花的一片世界。
我們到達了指定的新陣地,位於重炮營的左翼,而神的一團位於其右翼。今天,大雨對軍事戰術的“雙刃劍”意義可以用一句話總結:它使挖戰壕變得容易,但又在戰壕裏積了半尺深的泥水。
我提著兩個飯盒一路小跑,竄進了營部的帆布棚子。這幾天我的越野跑成績肯定能及格了。好心的廚子提供熱湯作午飯。我隻希望他們的湯水來路正當。
三井和崛田德男,鐵男幾個正在圍著地圖抽煙。他們隻能利用指揮部裏的一點幹燥過過煙癮。早上他們已經進進出出了幾次,這樣大的雨不允許他們噴雲吐霧。
“喂,你的副官送飯來了。” 鐵男不懷好意的提醒三井。
我把湯罐往地圖旁邊一放,暗示午餐時間到了。幾個人都心知肚明,轉身散去。埋頭的三井隻來得及“唉?” 了一聲,崛田就把地圖折了起來。這次他隻好吃飯。
桌子的地方不夠,我們幾個用手掰著硬麵包。崛田心滿意足的聞了聞帶鐵鏽味的湯,然後問我:“秀才,你打算怎麽寫我們啊?”
別看這些老兵經常笑我,其實他們待我還算不錯。我咬咬麵包,不行,還是需要浸在湯裏:“我還能寫什麽?還不是一樣,英勇奮戰,頑強不屈…”
“我們總和國防軍那幫慫人有區別吧?”崛田不滿意的搖頭。
“對,你們不洗澡,出門一星期連肥皂都不帶。” 我沒好氣的回答。
大家笑起來。崛田扔過來一小塊麵包作狙擊。鐵男接住,說:“別浪費!” 然後他聳聳肩:“有啥意思?宣傳部說什麽就是什麽。我們現在被誇得一朵花兒似的,還不是隨時要作消防隊?”
“宣傳部那幫笨蛋懂個屁。” 清田不屑的說。“他們隻會照相寫文章,和女演員鬼混。文化人都這樣。秀才,我沒說你啊。”
雖然如此,三井還是狠狠瞪了清田一眼。
我有些尷尬。三井看出來,轉移話題:“你臨走的時候,見過堂本博士嗎?”
堂本是宣傳部的總頭領,和田岡,安西象是同一戰壕裏的朋友。我搖頭:“沒機會,堂本要親自插手那個女大學生的處決報道。”
“處決?那個叫蘇菲的?” 三井擰緊了眉毛。
“嗯。據說她散發反戰傳單。”
崛田一拍大腿:“我說什麽來著?這些不上戰場的耗子,還在後麵捅刀子!”
我被那該死的麵包噎了一口。我知道,我也明白,兩邊的道理我都懂。學校,戰場,陸軍總部和前線。大雨中伴著隱隱的雷聲,慶祝我的成人禮:庫爾斯克再次證實了我的猜想,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黑白分明的事情,卻有黑白分明的立場。
我三口兩口吞下麵包,走到帳篷外尋找鐵鍬。雨水在泥漿中點出一個個微笑的酒窩。親愛的木暮,歡迎來到這個大泥塘。
泥土果然比往常鬆散,我一鍬鏟過去,卻把別人已經齊整好的牆挖垮了一片。奇恥大辱中,我隻好開始返工。
一隻手攔住了我。三井站在身後的雨地裏,命令道:“回去!”
我當然不會聽從。我不是當兵的,沒義務聽他的命令。甩開他的手,我愈加發狠的鏟著泥土。
他隻好抓住我的雙臂,和顏悅色的說:“好了,好了。” 那口氣和當初讓我去後勤部隊一樣溫和。如果他劈頭蓋臉的痛斥我一頓,我也不會這麽委屈。我試圖掙脫他的雙臂。
“木暮,住手。” 他果然嚴肅起來:“你把別人的工事都毀了。”
我無奈的看了看,果然。四周幾個列兵向我翻了翻白眼,繼續幹活。
雨聲嘩嘩作響。三井的沒有戴帽子,雨水先是在他的眉尖聚集,然後沿著鼻子,臉頰三條分明的線路流下來,在刮得很幹淨的下巴尖匯合。他的表情很嚴肅,但並不是單純作給我看的。
感謝上天,水幕中,我的眼鏡和臉上已經是一片模糊。
他就推著我,又象押著個俘虜一樣,把我押回了營部。不過這次,我真的是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傍晚時分雨停了,但我們錯過了最後一點夕陽。烏雲散開的時候,頭上已經是一片星空。可惜,聽說俄羅斯平原上的彩虹是最壯觀的呢。
三井破天荒的沒有錯過晚飯。我胡亂塞了幾口後,就想寫日記。心情一塌糊塗的時候,需要日記來清理思路。這時,他要我出去走走。
我們先在戰壕裏趟了會兒水,然後他伸手試了試土層的軟硬,幾步就攀到了較矮的土牆頂上。這肯定是個熟練工種的問題。我手腳並用嚐試了幾下,隻好承認自己失敗。
三井耐心的等我作完嚐試,然後伸出手。他微笑著,夏夜的星空給他作背景。我的身體如鴻毛般飄上來。
戰壕外無疑讓人神清氣爽。我們需要的不過是一點可以站直身體,遙望天際的自由。大雨造福了無數生物,四周平靜得幾乎讓我可以聽到腳下草地的吸允聲。空氣中隱隱飄來律草,薄荷和雛菊的味道。我驚喜的深呼吸,讓這甜美的幽香深深的浸入自己的肺葉。
三井又要點煙。我一手打斷:“不要。”
他有些驚訝,不過很快,他也聳聳鼻子聞了聞,說:“是丁香?”
無論如何,我很高興的看著他把煙盒塞回了胸袋。
“我們什麽時候進攻?” 我問。
“看明天地麵的狀況。太多泥濘會把坦克陷進去的。你應該在初春的時候過來,看看我們是怎麽手推坦克的。”
我回答,沒有戰地記者願意在冬春兩季到東線來。
“我為德男他們今天中午的話向你道歉。” 他說。
三井有個很神奇的本領,可以跟他的戰友一起罵娘,也可以很溫和的與我談判。他的詞匯表都突然換了一份。難怪牧和安西都很喜歡他。
“沒關係。” 我回答,語氣中是遮擋不住的言不由衷。
三井抱起雙臂,凝視著戰壕裏的燈光。“木暮,你覺得誰對誰錯呢?”
“兩邊都有道理。” 這問題我早就想過,所以回答的很輕鬆。“因為人各有自己的道德標準和底線吧?”
三井笑了:“沒有底線的,你沒看出來而已。” 他的手指了指心髒的位置。那個銀色的骷髏戒指一閃。
他看得出來?他看到過什麽?
我一定是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他坦然笑了笑:“算我給你的建議吧。在他們給你上軍銜之前,離SS遠些。萬一我們輸了這場戰爭,有很多爛攤子不好收拾啊。”
我忍不住問:“為什麽?為什麽我們會輸?” 那些狠挖戰壕的青年,那些咬著子彈夾的戰士,那些打水仗的小狼,還有,還有88毫米的老虎…
“你沒看到‘大本營’ 的戰略目標已經變了嗎?” 三井突然頓住,苦笑一下:“算了,你不會懂的。”
我腦袋裏走馬燈轉得非常熱鬧。連父親都沒有提到戰事的走向。現在一個一線指揮官已經看到了前方隱約的黯淡。反戰的父親一定很高興聽到我們的談話,他當初是用一個耳光送我出門的。
“我才不會參軍呢。” 我重複了一次向父親的解釋,左頰火辣辣的感覺記憶尤新。
“那就寫吧,把這裏的所見所聞真實的寫下來。” 三井說。
貝奧沃夫說,能被忠實記錄在曆史中的人,是幸運的。不知道總理,元首之類,他們是否有這福氣。反正長卷中沒有我們的位置就是了,盡管我們是先知先覺的小卒子。
“你的戰友中,有人這麽想嗎?”
三井扭過頭來,很奇怪的看著我,大概不明白我為什麽喜歡刨根問底。我隻好聳肩。
我是記者,我是學生,我曾經反戰,但我喜歡你們這些當兵的。
而且,我更喜歡你。
三井眼睛閃動著,拒絕回答。他不會以為我是安西的特派吧?
“安西?” 我虛心的詢問。
他大概已經後悔對我說了太多的話。
“流川?”
三井淡淡一笑:“不知道。你問他吧。”
7月13日
我一定是問錯話了。從那天起,三井就沒再提起任何相關的話題。他很友好的帶著我在各個連隊和陣地之間鑽來鑽去,但在心底拒我千裏。
好吧,我牢記你的話,好好記錄我的所見所聞。
可是,那一晚,眼光中閃爍著疑惑和心機的,才是真正的三井壽啊。我那愚蠢的問題,徹底把這扇異常敏感的門關上了。
就象什麽觸動了他長而黑的睫毛,眼睛就隨即閉起來一樣。
我伏在日記本上,長歎一口氣。
今天是我臨行的日子。三井也許是對的。“大本營” 戰役莫名其妙的結束了。雖然戰報上解釋這是多麽重要的一次戰略勝利,但如果不能說服不懂軍事的我,又如何說服其他老百姓呢?
我隻希望這些疲憊的擲彈兵們能夠盡快恢複過來,大家平平安安活到戰爭結束。三營的戰鬥力已經損失了一半,包括陣亡和受傷的。隻要還能在戰壕裏跑幾步,他們是不會寫“負傷報告” 的。
最後幾天,我的文筆終於得以大展其才:我寫了很多陣亡通知書。鄭重其事的手寫圓體字,希望能讓他們的父母家庭好受些。內容千篇一律:
“令郎的戰鬥曆程如夏夜中騰空的流星一般耀眼,為統一歐洲的偉大事業散盡了自身的光芒。他在彌留之際最後的願望,就是請您不要悲傷…”
笑話。一年了,剛剛燒焦的屍體的味道還是讓我嘔吐不止。裝甲戰爭的傑作之一,就是不能讓我象父輩在一戰中一樣謳歌:他躺在一個下士的腿上,口吐鮮血,死得其所。更可笑的是,我曾經為之憧憬過一陣呢。
三井單獨把我送到郵車旁。陽光下,他的雙頰瘦得可憐,迷彩服幾乎是掛在雙肩上,隻有眉毛和眼睛還是和我第一次見到時一樣精神。他交給我兩封信。其中一封的目的地是法國。出於禮貌,我沒有仔細看。
“ 記著我跟你說的話。”他看著我坐到了司機身邊。
“ 作不潤色的記錄?” 我頓時口幹舌燥。他第一次重提那場星空下的談話。這中間似乎經曆了千秋萬載。
“傻瓜,別參軍!” 三井笑了。
我恨死他,用這種能要我命的笑容送別。
車啟動了,我扒在車門上,看著三井越來越遠。天,我這白癡!我忘了跟他說,要活到戰爭結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