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什安卡,斯托米爾,車亞科夫…三井早就放棄記憶這些饒舌的名字了。庫爾斯克之後就是一連串的防禦戰,上百個師在東線拉鋸,德軍的戰線役點點被蠶食。他開始懷疑這是否是最佳的防守戰略。還是讓元帥們擔心地圖上的大箭頭吧。他所關心的,不過是側翼,後隊,給養和燃料。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今年的冬天將是第三個在俄國渡過的冬天了。
別人一定不會理解他的鬱悶。去年10月,三井出人意料的接手了旗隊師第一坦克團,並且升任中校。該團隊在整個德國武裝力量中的地位不啻是精華上的那個針尖。雖然他在二團三營已經摸打滾爬了好一陣子,但最為最年輕的團長之一,很多人還是投來了懷疑的眼光。也好,三個月內,三井帶著已經大換血的第一團“兢兢業業”的解決掉了兩百多輛坦克和反坦克炮。為此,一枚騎士勳章上的橡葉已經在柏林等著他了。
可這個好運不斷的主人公卻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麽得意。任誰看到他那越來越寬鬆的軍服,都會勸他去休假。三井登上團部的台階,心不在焉的想,還是趁去柏林授勳的時候請假吧。
團部是這個小鎮子裏唯一的一個二層建築。推開門,門廊裏的爐子燒得火熱,給人一種回家的錯覺。三井手一揚,那頂軍帽就旋轉著向牆上的掛鉤飛去。可惜,帽子反彈了一下,掉在了地上。他隻好走上前,彎腰撿起來。
然後他就覺得眼前一黑,天暈地轉。三井扶著他唯一能找到的牆,努力撐著發軟的雙腿,慢慢的坐在了地上。等四周都不再搖晃後,他睜開眼,看著自己的腿:紋絲不動,沒有任何感覺。怎麽,四肢居然“睡著”了?
當清田推門進來時,他就看見三井這麽背靠著牆坐在地上,一條腿蜷著,另一條似乎不太舒服的壓在上麵。清田覺得好笑:“你在做什麽啊,頭兒?”
“過來幫我一把。”三井伸手。清田這才意識到不妙,趕緊架著對方的胳膊,把他扶了起來。頭兒的體重比想象中的還要輕。清田咬著牙,沒吭聲。三井定定神,伸伸腿,完好如初,似乎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到底怎麽了?”清田憂心忡忡看著高出自己一頭的上司。
12個小時後,三井就老老實實的躺在醫院裏,掛著葡萄糖點滴了。軍醫見過很多低血糖的,但掛著兩杠四星,縮在暖暖和和的指揮部還能得低血糖的,按照清田的話,病因可以診斷作“咎由自取”。
房頂是白的,牆壁是白的,被單散發出一種好聞的肥皂的味道。進入深冬,仗越來越少,醫院終於可以好好的整頓一下內務了。三井百無聊賴的看著房頂,看看牆,研究著牆角被爐子熏黑的印記。那片黑漆漆的,倒像某人的頭發。
門外傳來不熟悉的腳步聲。然後門就被大義淩然的推開了。進來的人嚴嚴實實的裹在棉帽和一件黑皮夾克中,體態甚是臃腫。等他摘了帽子,一頭蓬勃的黑發躍然而出。流川?
“你什麽時候…?”三井打量著對方。流川手捂著上衣,挺著肚子走到床邊,拉開拉鏈。
隨著一陣亂響,一堆水果罐頭,紙包裝的香腸,煉乳就變戲法似的從他的夾克裏滾出來。最後,他從胸前抽出了一大塊杏仁巧克力。
三井坐起來,呆呆的看著這一桌子淩琅滿目。
“你運氣好,我從家裏帶來的,本來是想給兄弟們分的。”流川大概在外麵走了很長一陣,鼻音很重,有點感冒的意思。
三井哭笑不得:“家裏哪來這麽多好東西?”
“黑市。”流川回答。
果然需要藏起來,否則背著這一堆東西過街,肯定是人人喊打。
“你還能找到黑市?不是用槍逼著人家搶的吧?”三井笑道。誰都知道,唯一能吃到肉的地方是前線。整個歐洲都在吃土豆。
恢複到苗條身材,帥帥的敞著皮夾克的年輕人很不屑的哼了一聲。三井繼續笑,有人來看他,心情頓時大好起來。“你來得正好,幫我找盒煙來。他們把我的外衣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
流川皺起了眉頭:“你抽煙太凶了,不行。”看到三井剛想反駁的神色,又加上一句:“而且少吃那些藥片,又不能當飯吃。”
三井有點意外,這小子怎麽知道的?
屋角有一個帽架,三井的軍服外罩就掛在上麵,他沒有注意到。流川走到帽架旁,開始搜索軍服的口袋。果不其然,胸袋裏藏著不止一包煙。
現在輪到流川怔住了。一包普通的香煙,半包過濾嘴,正是半年前他仍給他的。
“好東西,舍不得抽。”三井笑笑,隨即努力做出一副無辜的表情。鑒於他的表情真得很可憐,自從進屋後,流川的眼神第一次不再惡狠狠的。他拖來張椅子坐下來。
“回家怎麽樣,家裏人還好?”三井問。
“都好。我家裏人都搬到斯圖加特去了。英國人轟炸了柏林和漢堡。”流川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們專找城市炸,死傷了那麽多平民。”
三井一愣。來得好快呀。
流川沉下臉的時候,眼光顯得尤其淩厲。“如果能碰上他們,看我轟死那幫混蛋!”
“都一樣。我們也轟炸倫敦啊。”三井假裝沒有看到流川的神色。
“可我們的空軍隻炸軍事目標。”
話音未落,流川突然覺得這個報紙上的說話確實不太可信。柏林的廢墟裏,有軍車,也有店鋪。海峽那邊,何嚐不是如此?
他看看三井,後者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完全是做給他看的。這家夥果然是冷嘲熱諷的行家。
“別著急,有你幹的活。我們應該很快就要打英國佬兒了,或許還有美國人。”三井說。青年師HJ和另外一打兒裝甲師都在西線厲兵秣馬。準備雙線作戰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
“東線呢?東線還沒擺平呢。”
“讓曼施坦因領國防軍撐著去吧。我們要去西邊救火了。”三井輕輕冷笑一聲,翹起一邊嘴角,“我猜的,別當真。”
流川不屑地又一哼:“就憑英國人?還有那些在太平洋上被炸的一塌糊塗的美國人?”
“不要小看美國人。你看看地圖上美國的地盤,再看看我們的地盤就明白了。”三井低下頭,“我們的潛艇斷不了他們在大西洋上的供給線,而這裏坦克訓練的燃料定額又要減半了。”
從那次授勳開始,流川就覺察到三井並不是象戰地記者描述的那樣鬥誌昂揚,盡管他在庫爾斯克和第三次東線戰役中被誇成了一朵花。但細想他的話,居然無法辯駁。不要說是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戰鬥小組受到前後夾擊,下場都不會很樂觀。自己的虎式坦克雖然是沙場之王,但不到一千輛坦克,在整個歐洲的炮火中顯得微不足道。
他隻好拍了拍三井的胳膊。“別喪氣。那些烏合之眾沒有實戰經驗,打不過我們的。”
三井一笑,但隻是很短暫的一笑。他正色道:“流川,英國人也好,美國人也好,他們和俄國人不一樣。西線戰場和東線也會不一樣…”
“怎麽講?”
“我們跟俄國人已經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了。”三井斟酌著字眼,權衡怎樣才能讓他聽懂言下之意,又不傷害流川的自尊心。“但和英國人還有。我不知道柏林是否考慮過我們的後路。我們的選擇,少得可憐。”
他突然想起,這次去柏林,最好能和安西麵談一次。
流川一言未發,手裏卻沒閑著。他拿著剛剛打開的一罐煉乳,倒進杯子裏,然後從爐子上提下熱水,衝了一杯牛奶。三井注意到他這一係列舉動,明白剛才那幾句話算是做耳旁風了。不過真是奇怪,他什麽時候學會伺候人了?
正感激間,流川已經揚起脖子,開始自顧自的喝牛奶。
三井終於忍不住罵出來:“喂,你這是探病還是野餐?”
流川放下杯子,眼皮垂下,卻抬起眉毛:“不管是誰,我照打不誤。”
“上麵巴不得咱們都這麽想呢。”三井無奈的一揮手,似乎想趕走什麽無形的東西。也許自己想的太遠了。
晴朗的冬日下午,陽光穿過沒有窗簾的窗戶投射到屋內,把暖融融的空氣染成淡淡的蜜色。流川坐在床前,手裏捧著半杯牛奶。三井換了個半躺的姿勢,讓自己更舒服些。不管明天如何,有這麽一刻,總是好的。
如果這一刻可以永遠延續下去,該多好。
陽光已經悄悄的挪了一點位置。流川把空了的杯子放回床頭的小桌子,用兩隻手肘支在桌上,手撐著下巴,目光直直的看著麵前不到兩尺的牆,似乎在想很嚴肅的事情。三井看著他,突然覺得他象隻睡完午覺的貓,吃飽喝足睡醒後,就開始作出一副高傲的沉思姿態。可是這種超級可愛的姿態適得其反,隻會惹得主人上前一陣逗弄。
“三井…”
“嗯?”
“大戰結束後,你打算作什麽?”
三井一愣。首先,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其次,他認為這個問題也沒有任何意義。“作為敗軍之將,你以為我們還有自己選擇的自由嗎?”
“我們不一定會輸啊。” 流川回答。“如果輸了,難道就不活了不成?”
一股熱氣從胸前慢慢升上來。這麽簡單的道理,誰不知道。但是流川是特意說給自己聽的。想來這個孩子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心思吧。
“可是,這不是20年前那次大戰了。我懷疑對方是否還能讓我們砸了槍械,昂首挺胸的捧著指揮刀去投降。”
流川轉過頭,露出有些不解的表情。難怪,他的父親不是一戰老兵,對20年前的曆史沒有任何感性印象。
三井抓抓頭發,“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能作什麽呢。除了當兵,我一竅不通。”
兩個人都是高中畢業後進的軍校。如果考慮不當兵的道路,還真需要一番想象力。
“我曾經很喜歡打籃球。”流川看著窗外,語氣中有一絲遺憾,“還計劃過進36年的奧運會呢。”
“真的?” 三井不忍心打斷他的思路。“後來呢?”
“後來?就參軍了貝。” 流川聳聳肩。“不過還是要經常瞄準,出手也要快。”
三井勉強的笑了。其實,他剛才的回答有一半的謊言。三井從進安西的SS總部辦公室起,就知道自己不是來當兵的。隻不過戰局到了這個地步,他原來的計劃已經是一片混亂,而且對於未來無可是從。
而流川就在此時給他了一個簡單樸素的答案。人總是要爭強好勝的,但是現在活命要緊。麵對這個年輕人黑白分明的雙眸,三井感到自己花了多年裹起來的裝束,在一層層剝落。